2001年,台湾省台北市的一场拍卖大会上,一份看似极普通的物品被以218万元人民币的高价拍出。
之所以说极普通,主要是因为从表面上看,这件物品实在是不值218万元。它不是金银瓷器,也不是琉璃玛瑙,只是一页菜单。
菜单上共有15道菜品,细看,并没什么珍贵绝品,仅是一些如蒜薹、鸭掌、葱油鸡之类的家常菜。整幅卷面下方还绘制着几种食材的彩色图。
于情于理,于实际于表面,这张菜单都拍不出218万的高价。那它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
庐山真面目
原来这张食谱并非出自常人之手,而是著名国画大师,有着“东方画笔”美称的张大千所成。另外,这页菜单还和一位近代爱国将领有关,他就是张学良。
一个是执笔舞弄山水的,一个是握枪护国的。再者,从面相上看,一个白须连连,一个气质威严,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年代的人,这两个人之间怎么会有联系?
这一切,还得从张学良的一个爱好说起。上世纪二十年代,张学良一向以舞枪弄棒、骑马、狩猎、游泳等形象示人,殊不知,他还有一个极为风雅的嗜好,那便是收藏和鉴赏字画。
张学良的收藏很是丰富,人称“民国收藏四公子之一”。张学良收藏的古件涉及古籍、书画、文玩等各个领域,光古代书画就有600余件。
为妥善保管这些物件,张学良在沈阳大帅府专门设置了一间密室,储藏他费尽心力搜集来的字画。其中,有著名画家沈周、董其昌、唐寅,而且还都是真迹。
一天,张学良府里来了一位名叫靳伯声的客人。靳伯声以经营字画闻名,在京津一带享有盛名。他此番前来,不为拜访,只为给张学良送一幅由石涛所绘的山水画。
石涛是明末清初的著名画家。在成为画家之前,石涛是一名僧人。因为这一特殊身份,再结合他的生活经历,他的画作细品,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意境,“借笔墨以写天地而陶泳乎我也”是其画作的基本特征。
经典有穿越时空的力量。石涛的画作在当代颇受欢迎,民国时期也是如此。当年京、沪地区就曾流行过一阵石涛热。爱好收藏古玩、字画的张学良自然也不甘其后,一同卷入了这场热浪中。
既为风靡之物,重金难求是其基本特征,石涛的画自然也不例外。张学良虽多番重金求取,但都难窥其真迹一眼。
这次靳伯声诚意相往,张学良自是乐得合不拢嘴,欣然将他邀进府。入府后,靳伯声缓缓打开画,只见画面上远山苍翠峥嵘、奇松劲健雄虬,好不壮观。
张学良大呼“妙哉”,连连赞赏之际,花高价将这幅画收入囊中。
掏出高价的同时,张学良的心里是有嘀咕的。一来,石涛的真迹重金难求。再者,当今世上,还有一位专门以仿石涛画作为生的人,此人名叫张大千。
张大千仿的石涛画作,完全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他早有耳闻。张学良决定请专家来辩一辩这幅画的真假。不辩则已,一辩,一场“鸿门宴”就此展开。
几位专家几经推敲、研究后,都连连摇头道,“着实看不出来其真假。”张学良听后不怒反喜。他素来听闻张大千的仿画技能高超,却不知竟能出神入化如此地步。张学良决定会一会这位张大千。
虚惊一场
一天,张大千正在家里研习画作,突然,一位副官级人物敲开他的门,为其递上一张请柬,并向其表明来意,“少帅邀请你去参加他不日举办的宴会。”
一时间,张大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一个在屋子里舞文弄墨的文客,和张学良此前并无半分交集,张学良什么会邀请他去参加自己的宴会?
“少帅前几日从靳伯声处,得到一幅石涛的画作,遂邀请您参加他几日后的宴会。”副官及时解除了张大千的疑虑。
听副官这么说,张大千心定了几分,“我会如期赴约。”张大千向副官回应道。
张大千心中如此坦然,原因有三。
其一,张学良既购得石涛画作,那他自然有鉴别画作真假的权利,这无可厚非。
其二,他仿石涛画作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张学良怀疑到他头上完全可以理解。但他事先都会自报家门,禀明自己是石涛仿制者,所以即便张学良知道他手中的这幅石涛画作是他的仿品,他也不存在欺瞒哄骗一说。
其三,如若张学良要退还画作,他也坦然接受。如此一来,他又有何惧之心。如果他犹豫不去,反倒让别人看笑话。
宴会当日,张大千身着一席半新不旧的长衫,脚蹬一双布鞋,如期赴约。
凭借着那把标志性的长白胡须,张学良一眼便从众多宾客中认出了张大千。张学良走上前去,迎过张大千,将其接进宴会厅中。二人从古玩收藏、到诗词画作,再到品鉴张大千的画风,悉数通通都聊了个遍。
但自始至终,张学良都没提及过石涛假画的事。“终究是自己的小人之心度少帅的君子之腹了。”事后,张大千笑着坦然道。
不愧是常年身在炮火中的人,儒将的风度有,收藏大家的气概亦有,是张大千事后对张学良的评价。自此,张大千和张学良不打不相识,成了莫逆之交。
《红梅图》又染风波
经典的东西人人都向往,奈何,经典的东西有一个致命缺点——稀少。张学良和张大千的第二次结缘,便是源于此。
20世纪30年代初,张大千再次赶赴北京。因上次在少帅府被张学良引荐,再加上张大千个人的画风越发成熟,其后,他成功举办自己的首场个人画展,一时在画坛里风光无两。此时的他在北京城也小有名气。
一次外出闲逛,张大千走到一处民间当铺里。“宝贝啊 。”张大千眼睛扫描一圈后,心上咯噔一下。再看,只见他快步走到一幅《红梅图》前。
见过真东西的人眼光就是毒辣。果不如然。这幅《红梅图》非一般的画作,它是由清朝时期著名女性画家罗芳淑所成。罗芳淑一生钟爱梅花,便集自己所能,著就了一本梅花画册。
梅花画册一共由六幅梅花组成,张大千眼前的这幅《红梅图》就是其中之一。
人生有情,但战争无情。这幅《红梅图》是怎么几经流转落在这里的,张大千此时并不想多加追究,他只想尽快买下这幅画,将其拿回家,好好品鉴一下。
“400块大洋。”商铺老板脱口而出。400块大洋按今天的市价来划算,相当于24万多人民币。
“珍品无价。”张大千并不气愤老板给出的价格,只是苦笑自己囊中羞涩。几经踌躇后,他向老板提出,先为自己保留画作几日,他现在立刻回家筹钱,筹够钱后,会立马过来买下这幅画作。
老板起初并不情愿,并没有答应张大千的请求,奈何磨不过张大千的赤诚之心,顺嘴说了一句,“行, 你先回去筹钱,我先为你保留几天《红梅图》。”
然而,文人看重的是《红梅图》的艺术价值,而商家则只看《红梅图》的商业表现。谁给出的钱多,谁就能立刻将它带回家。
几天后,张大千又回到商铺。“画作已被他人买走。”听到老板提及的买家后,张大千长舒一口气。原来买走这幅画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邀请他赴宴的张学良。
“《红梅图》也算是有了一处好归宿,”张大千内心思忖道。画作在谁手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收藏画作的人能懂画、知画,爱护画,能将其妥善保管,以延续其后世价值,这样就很好。
张大千本以为他此生再无体会一睹《红梅图》的风采,却不料数年后,《红梅图》又以一种变样的方式回到他手里。
再相会
西安事变爆发后,张学良被押往台湾,一直处于被软禁状态。而张大千则一直环游世界各地,举办着他的个人画展,正在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的国画艺术推向全世界。
1961年3月,张大千登机赶赴台湾,此行是为参加台北举办的一场座谈会。赴宴后,张大千惊喜地发现张学良竟然也在这场宴会中。
细算下来,他们二人自上次分离到现在,已有20多年的时间。昔日威风凛凛的少帅,今日却是满脸沧桑,张大千心中很是酸楚。
时间无情,时势无情,但人有情。虽当下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但二人心中的那份莫逆之交之情却丝毫没变。二人一见如故,从过去经历到当今现状,悉数聊了个遍。
常言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言道亦道,事在人为,只看其意。宴会结束之际,还没聊尽兴的张学良提出,想邀请张大千到他家中做客。
莫逆之友相邀,岂有不去之理?到张学良家中后,二人先是小酌几杯。言谈之际,张大千抬头看见张学良的书房处挂着一幅图,他恍然大悟道,这不就是当日他求而不得的那幅《红梅图》吗?
原来,当年张大千刚前脚走出商铺,几天后张学良就闻风而至,不愧是识货之人。还没在古玩铺转悠几圈,张学良便一眼锁定《红梅图》。
“这幅画帮我包起来。”张学良打算买走《红梅图》。商铺老板刚开始并没有答应张学良的请求,忙说“已经有一位客人预定这幅《红梅图》了。”
年少轻狂也好,财大气粗也罢,张学良不管这些,只是说,“他出多少钱,我出双倍的价格。”
“珍品无价,但时运有限。今日放走张学良这一金主,来日还能不能再碰到他着实难说。再者,张大千会不会来买走这幅画也难说。”思索一会后,老板还是决定将画卖给张学良。
正如张大千所料,《红梅图》被张学良保管得极为妥当。此时,悬挂于干净墙壁上的《红梅图》正如罗芳淑时年所作画作时的神情一样,处处尽显其清高之态。
相聚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二人道别之际,张学良突然递给张大千一个极为质朴的长方体木盒。张大千意欲推辞,奈何张学良过分热情,直言,“请务必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看样子应该是一幅古画,但即便如此,张大前仍没往《红梅图》上想。直到他登上飞机,落定在座位上那一刻。
震惊是张大千打开长条木盒后的第一感受。原来张学良赠予他的,正是他昔日心心念念的那幅《红梅图》。
“少帅的君子之分丝毫不减当年啊。”张大千内心叹然道。
当年不同今日,时局变换万千,张大千自是也知这一道理。为避免和张学良再度断联,也为还张学良的礼,他决定回赠张学良一份同样的心意。
梅花向来以高洁、坚韧形象示人。少帅在如此处境下仍能持典雅、清贵之风,和梅花之气不是如出一辙吗?
如此,张大千回到家中,闭门数日后,一幅清隽的《腊梅图》就此落成。
画作完成后,张大千将其装在一个精致木盒里,并托人送到张学良的家中。送图是小,明意是大,自此,张学良和张大千二人再没断过联系。
君子之交淡如水,顺其自然是二人之间最舒适的相处方式。1981年新年之际,千家灯火通明,万家团圆,在台北安度晚年生活的张大千,心中想起了多日不联系的张学良。
趁着这档闲暇功夫,再就着过年的氛围,他决定邀请张学良到家中做客一趟。数日后,张大千得到回复,“少帅会如期赴约。”
为精心招待张学良,张大千决定亲自动手为其做一桌精美菜肴,还直言,“汉卿从未尝过我的手艺,这次一定要让他见识见识。”
超凡脱俗,不走寻常路,是张大千的必生标配。得到回复后,只见他并没有立刻吩咐人去准备食材,反倒是在喃喃自语中径直走到自己作画的书桌前,拿起笔墨。
片刻后,一份娟秀清丽的菜单就此落成。细看,上面尽是他的拿手好菜,有红烧鱼翅、干贝鸭掌、葱烧乌参等。
1981年的正月十六日,张学良携夫人赵一荻女士如期赶赴张大千的住宿,摩耶精舍寓所。同行的还有张群和台湾故宫博物院的江兆申副院长等。
酒足饭饱后,二人要分别时,张学良再三感谢张大千的深情款待。之后,他坦诚提出,他想将张大千书写的那份菜单带回自己家。张大千自是欣然允之。
回家后,张学良将菜单裱了起来。这一情节被数日后赶赴张学良家做客的张大千所瞧见,张大千深受感触。为表其意,他又在字画下面加绘了一些食材。
至此,一副日后被拍出218万元高价的菜谱便就此形成,一段张学良和张大千的佳话也就此落成。时光易碎,流年易老,但张大千和张学良的这段往事会因着这幅画永久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