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吉斯斯坦阿克别希姆遗址
出土唐杜怀宝造像题铭考
周伟洲
(西北大学历史学院)
一
1982年在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西南8公里的阿克别希姆(City site Ak-Beshim)古城遗址附近,当地农民发现一件镌刻有汉文题铭的造像碑基座(图一),红色花岗岩质,呈八角形,厚约11厘米,宽约32.6厘米,高约13.5厘米。下有础柱头。此造像题铭出土后,先后有俄罗斯汉学家斯普尔南科(G.P.Suprunenko)、日本学者林俊雄、内藤みとり等撰文[1],题铭作了介绍和考释。1998年新疆考古研究所于志勇将内藤みとり一是发表的论文编译之后,在《新疆文物》1998年第2期发表[2]。现参照题铭拓片(照片)及上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再对此题铭基座作进一步的考察(图二、图三)。
上述研究者辨识题铭如下:
其中有□字者,原字已漫患,系据文意补出。据文意及所余笔划,还可断为第五行“天”字下为“子”字;第六行首一字为“为”字;“妣”字前为“考”字;第八行“生”字前为“众”字。如此,题铭全文应补为:
安西副都护、碎叶镇压十姓使、上柱国杜怀宝,上为天子□□□下为□□□考妣见□□使□法界□众生,普愿平安,获其冥福,敬造一佛二菩萨。
图一 唐杜怀宝造像题铭基座(吴正浩摄)
图二 唐杜怀宝造像题铭基座拓片
图三 杜怀宝造像题铭摹本(于志勇摹)
二
关于杜怀宝其人,现存史籍中,如上述研究者所征引,仅在有关于王方翼的史料中,有所提及。为便于讨论,兹引证如下:
其一,《新唐书》卷一一一《王方翼传》记:
其二,《文苑英华》卷九一三《夏州都督太原王公神道碑》(又见《张说之文集》卷一六):
事实上,以上两处记载为同一事,王方翼神道碑略详于《新唐书》本传。关于裴行俭以册送波斯王子泥涅斯为名,征讨西突厥阿史那都支、李遮匐等反乱一事,《旧唐书》卷八四《裴行俭传》及《张说之文集》卷一四《裴行俭碑》均记为唐高宗仪凤二年(677年)时事。此年当为都支、遮匐反乱之时,平乱在调露元年(679年)六七月间,九月献俘[5]。值得注意的是,在裴行俭任安抚大食使,册送波斯王子时(约在仪凤三年底至四年初,仪凤四年六月十三日改元为调露),荐王方翼为“波斯军副使、兼安西都护(《新唐书》本传作“检校安西都护”)、上柱国,以安西都护杜怀宝为庭州刺史”、金山都护[6]。此为杜怀宝首次出现于史籍,其籍贯、身世不明,仅知其在调任前为安西都护。按唐太宗贞观十四年(640年),平高昌,置西州及安西都护府,初统伊、西、庭三州军事,治西州(今新疆吐交河故城)。至高宗永徽时(650-655年),安西都护府升为安西大都护府,史籍载有麟德二年(665年)时任安西大都护的裴行俭[7]。至仪凤三年末至四年初,王方翼代原安西都是杜怀宝为安西都护,又似乎在前改安西大都护府为安西都护府。据此,知杜怀宝在调任之前是任安西都护,而造像碑铭记其职衔为“安西副都护、碎叶镇压十姓使”,此乃杜怀宝不可能在仪凤三年末至四年初之前于碎叶造此造像碑的根据之一。
唐朝为何要采取这一调动措施呢?据上引《夏州都督太原王公神道碑》说:“朝廷始以镇不宁蕃,故授公代宝”。即是说,原安西都护杜怀宝所镇之地(西州)非西突厥十姓所居之地,且对镇压十姓反乱多有不便(“镇不宁蕃”);而王方翼此时随裴行俭到碎叶平定十姓之乱,故令方翼代杜怀宝为安西都护。杜由西州赴任也正便捷,并作裴、王之声援。
三
关于王、杜再次互调的时间,约在调露元年底至二年初,内藤みとり推测基本可信。调动后的职任,王方翼是清楚的,即由安西都护调任为庭州刺史、金山都护,升为波斯(军)使,属于平级调动。而杜怀宝之任职,据上引史料则较为含混,“更镇安西”,或“更统安西,镇守碎叶”,似乎首先考虑到的是杜继王为“安西都护”。虽然,安西都护治所在龟兹,但方翼为安西都护时驻碎叶,故杜继任安西都护,镇守碎叶,也有先例可循。可是,出土的杜怀宝造像题铭明记其为“安西副都护、碎叶镇压十姓使”。是否唐朝先以怀宝为安西都护,后又降其为安西副都护、碎叶镇圧十姓使呢?因其任此职时间较短,故这种再次降职任命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排除因怀宝“遂失蕃戎之和”,而被很快降职的可能。即是说,在调露元年末或二年初,怀宝与方翼对调之职任是“安西副都护、碎叶镇压十姓使”,驻地在碎叶,也即是造像碑基座出土的阿克别希姆古城。
“碎叶镇压十姓使”,显然是唐使职中的一种,不见于记载。内藤文中,一再强调此使即“碎叶镇守使”和“镇压十姓使”之意,而且说题铭中可能省缺字。此说不确,因为在调露元年碎叶列为四镇之一后,唐朝还未曾设置“碎叶镇守使”一职。此职最早见于记载,是在武周延载元年(694年)二月,有“碎叶镇守使韩思忠”[17]。显然是长寿元年(692年)王孝杰一举复取四镇后,为加强对西突厥的控制和抵御吐蕃势力而设置的。又从碑题铭看,决无漏损字的可能。因此,杜之造像题铭中的“碎叶镇压十姓使”决没有“碎叶镇守使”的职名在内。碎叶,表示镇守地点;“镇压十姓使”之“十姓”,自然指西突厥十姓(又称“十箭”),即居碎叶以西的五弩失毕部,以东的五咄陆部。
四
杜怀宝造像基座题铭的发现,在学术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众所周知,由于唐代经营西域的文献史籍残缺,且散佚颇多,因而有关唐朝在西域的建置、城镇、军事设施等问题引起后世中外学者们的各种议论和推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杜怀宝造像题铭基座的出土,至少有以下几个问题,逐渐清晰起来,可望得到较圆满的回答。
首先,是唐代西域重镇碎叶的地理位置问题。过去中外学者根据文献及阿克别希姆古城的佛寺遗址,推测这里即是唐代的碎叶,佛寺之一即杜环《经行记》所见之大云寺[29]。但这一结论并没有得到确认。杜怀宝造像题铭基座出土于阿克别希姆古城遗址附近,且题铭中明记杜任“安西副都护、碎叶镇压十姓使”,驻守碎叶。此乃阿克别希姆古城就是唐代碎叶城的铁证,从而使以上推测得到了最有力的证据,成为无可辩驳的事实。同时,在此古城出土碑铭明记杜怀宝为“碎叶镇压十姓使”,从而也以铁的事实证明那种以为唐代碎叶还有所谓“哈密碎叶”、“拨换碎叶”、“焉耆碎叶”说法之谬[30]。
第二,唐朝在西域重镇碎叶设置的职官,过去只见有“碎叶镇守使”一职,最早见于记载的是延载元年,有“碎叶镇守使韩思忠”,其自碎叶大破阿悉吉泥熟俟斤(五弩失毕部五俟斤之一)及胡禄屋部[31]。次见于神龙二年(708年)有“碎叶镇守使、中郎周以悌”,后代郭元振为“四镇经略使,拜左屯卫将军”[32]。武周长安二年(702年)北庭都护府(治庭州)建立,至少在景龙年间(707-710年)碎叶镇已改属北庭都护府,碎叶镇守使一职往往由北庭都护兼任。如景龙四年(710年)五月十五日《命吕休璟北伐制》中,记有“左领军卫将军、兼检校北庭都护、碎叶镇守使、安抚十姓吕休璟”[33]。
杜怀宝造像题铭补充了调露元年碎叶列为四镇之一后,唐朝曾经暂时设置有“碎叶镇压十姓使”一职,由安西副都护兼任,驻守碎叶。此职虽为暂时使职,但其后变为固定的使职–“碎叶镇守使”。
第三,1975年,笔者在新疆乌鲁木齐,有幸聆听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的演讲,在演讲中,谭先生提出碎叶曾为安西都护府的治所。演讲结束后,笔者向谭先生请教这一问题,回答是因安西都护曾驻守碎叶,安西都护府自然迁至碎叶。此后,又见有一些论著发表上述的看法,如黄惠贤《从西州高昌县征镇名籍看垂拱年间西域政局之变化》[34];薛宗正《安西与北庭》说得更为明确:“有迹象表明,经过王方翼整修过的碎叶城不仅备列安西四镇,而且一度是安西都护的驻节地,唐朝所册封的安西都护王方翼、杜怀宝皆先驻节于此。这似乎表明,自调露元年至垂拱年间(679-685年)安西都护府治碎叶,金山都护府治庭州”[35]。王方翼为检校安西都护是随裴行俭册立波斯王子,平十姓都支等反乱,至碎叶,并大城碎叶,“未几”即调任庭州刺史、金山都护,是属于特殊情况,且为时甚短。接任的杜怀宝原任安西都护时,治所在西州,接任后,据出土的造像题铭,其任是安西副都护、碎叶镇压十姓使,而非安西都护。永淳元年王方翼为安西副都护,且仅转战弓月、热海,未驻守碎叶,后即迁夏州都督。而此后,再未见有安西都护驻节碎叶事。因此,碎叶曾为安西都护治所的结论,因杜怀宝造像题铭的发现而难以成立。
第四,《通典》卷一九三引杜环《经行记》说:“又有碎叶城,天宝七年(748年)北庭节度使王正见薄伐,城壁摧毁,邑居零落。昔交河公主所居止之处建大云寺犹存”。内云之大云寺,遗址已在阿克别希姆古城中发现[36]。这是因武则天欲利用佛教为其革命而大兴佛教,于诸州及两京各建大云寺,地处西域的碎叶亦建此寺。杜怀宝造像题铭基座的发现,又再一次证明了当时已成为唐朝边远重镇的碎叶,也传入了内陆的佛教。而造像碑的形式,是自北魏以来中国黄河流域上自贵族、官吏,下至村邑百姓祈福、冥福的一种常见的佛教信仰形式,能在僻远的西域边巨碎叶造像冥福,亦可见内陆的佛教西传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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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内藤みとり《アクべシム发见の杜怀宝碑について》,《シルクロード学研究》4,シルクロード学研究ヤソター研究纪要《中央アジアの佛教遗迹の研究》;シルクロード学研究ヤソター编集发行,1997年3月31日。林俊雄《天山北麓的佛教遗址》,《Dalvazhintipa DT25 1988—1993年发掘报告》,日本创价大学、The Khamta Fine Arts Research Cetre合作出版。按林文仅在补注中提及此碑铭,并附照片。
[2] 于志勇编译,《吉尔吉斯斯坦发现杜怀宝碑铭》,载《新疆文物》1998年第2期。
[3] 《旧唐书》卷一八五上,《王方翼传》,内容约同,不赘引。
[4] 原注:“洎于”二字集作“自洎汗”,似应为“洎瀚”,则此句应为“洎瀚海东肃如也”。
[5] 详细考证见岑仲勉《西突厥史料补阙及考证》,中华书局,1958年,第58页。
[6] 《新唐书》卷一一一《王方翼传》说,方翼徙庭州,“而怀宝自金山都护更镇安西”,故知怀宝由安西都护调任为庭州刺史、金山都护。
[7] 见《旧唐书》卷八四《裴行俭传》。
[8] 按贞观二十二年唐初置四镇中,有焉耆或是碎叶,至今中外学者意见分歧。笔者主张无碎叶,而有焉耆,见拙作《略论碎叶的地理位置及其作为唐安西四镇之一的历史事实》,载《新疆历史论文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135-150页;后收入作者《西北民族史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89-196页。关于此问题的讨论情况,可参阅吴玉贵《唐安西都护府史略》,载《中亚学刊》第2辑,中华书局,1987年,第76-135页。
[9] 见《新唐书》卷二一六上《吐蕃传》。此时之四镇是:龟兹、于阗、疏勒、焉耆,见《唐会要》卷七三引苏冕修《唐会要》部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571页。
[10] 中外学者多有以为上元年间唐已复置四镇,如森安孝夫《吐蕃の中央アジア进出》,《金泽大学文学部论集·史学科编》第4号,1984年,第12页;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关系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74页;上引内藤みとり文等。笔者认为上元年间唐仅设几个都督府,四镇之复置应在调露元年,见上引拙作《略论碎叶的地理位置及其作为唐安西四镇之一的历史事实》。
[11] 《册府元龟》卷九六七《外臣部·继袭二》。
[12] 如伊濑仙太郎《西域经营の史研究》,日本学术振兴会,1955年;薛宗正:《安西与北庭—唐代西陲史研究》,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
[13] 张说:《张说之集》卷一四《裴行俭神道碑》。
[14] 按上引薛宗正《安西与北庭》第114-116页,论述任金山都护者,还有田扬名、袁公瑜。按田扬名,史籍记其“发金山道十姓诸兵”(《陈拾遗集》卷八《上西蕃边州安危事三条》);而袁公瑜,仅共墓志云其曾任庭州刺史;均无确证他们曾任金山都护,故不取。
[15] 见《大唐六典》卷三○;《通典》卷三二《职官》。
[16] 见上引王方翼《神道碑》。
[17] 《资治通鉴》卷二○五,则天后延载元年二月条。
[18] 薛宗正,《“杜怀宝碑铭”管窥》,载《吐鲁番学研究》2001年第2期。
[19] 《旧唐书》卷一○九《阿史那社尔传》。又见于《晋书》卷七三《庾亮传》,卷七八《丁潭传》。
[20] 以上一段为今增补,特此说明。
[21] 更详细的记载见《旧唐书》卷一八五上《王方翼传》。
[22] 见上引薛宗正《安西与北庭》,第130页。
[23] 松田夀男:《古代天山の歷史地理學研究》(增補版),早稻田大學出版部,1956年,第352页。
[24] 此引自《旧唐书》卷五《高宗记》。
[25] 《旧唐书》卷八四《裴行俭传》。
[26] 志载《千唐志斋藏志》上册,文物出版社,1983年,第481页
[27] 见上引内藤文。
[28] 《千唐志》中《忠武将军裴沙钵罗墓志》,西北大学图书馆藏千唐志原拓片;《全唐文》卷一六五,员半千《蜀州青城县令达奚君神道碑》,中华书局版,1983年,第1683页等。关于垂拱二年“拔四镇”问题,学界意见分歧。大多数学者同意“拔四镇”是退出四镇。如上引拙作《略论碎叶的地理位置及其作为唐安西四镇的历史事实》、吴玉贵《唐安西都护府史略》、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关系史》等。
[29] 见张广达《碎叶城今地考》,载《北京大学学报》1979年第5期,后收入作者论文集《西域史地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
[30] 碎叶有多处的说法,见钟兴麟《唐代安西碎叶镇位置与史实辨析》,载《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0年第1期。
[31] 见《新唐书》卷二一六《吐蕃传》。
[32] 按上引内藤文云:景龙二年周以悌以“碎叶镇守使”并“经略使、右威卫将军”,后因讨突骑施婆酱有功,被加封为“左屯卫将军”,取代时任安西都护、四镇经略使郭元振之职。也就是说,“安西都护”任“四镇经略使”,“碎叶镇守使”任“经略使”,“经略使”可能就是“安西副都护”的领职。按此说大有疑问。《旧唐书》卷九七《郭元振传》及《资冶通鉴》卷二○九景龙二年十月均记,因娑葛与其下西突厥将阿史那阙啜忠节不和,安西都护、四镇经略使郭元振奏调忠节入朝宿卫。忠节行至播仙镇(今新疆且末附近),时任“经略使、右威卫将军”的周以悌,说忠节厚赂宰相宗楚客。周以悌时任“经略使”,胡三省注为即“四镇经略使”,时郭元振为此职,则此“经略使”有两种可能:或史籍误,抑或为其他性质之经略使。此后,忠节持于阗,朝廷派员入西域,引起娑葛进兵西域,生擒忠节,杀唐朝所派官吏,四镇路绝。此时,据上引《景龙文馆记》才云:“时碎叶镇守使、中郎周以悌率镇兵数百人”大破娑葛,于是唐朝才升其任,以代郭元振为“四镇经略使”。因此,不能将周以悌不同时间的官职联系起来,且播仙镇与碎叶相距甚远。因此,内藤以上的结论不能成立。然而,因史籍对这一时期唐经营西域的记载含混,矛盾之处不少,有些问题实难弄清。
[33] 宋敏求:《唐大诏令集》卷一三○。
[34] 文载《敦煌吐鲁文书初探》。
[35] 薛宗正:《安西与北庭》,第129-129页。
[36] 见上引张广达《碎叶城今地考》。
编者按:本文经原作者授权审核后发布。原载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6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83-3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