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到张店那几年,因为张店周围的村庄不断拆迁,报社发行部为发行员租住的地方也就在城市边角的郊区挪来挪去。不到三年的时间,我们搬了四五个地方:夏天从城北的魏家庄搬到东南角上的杜科村,秋天将尽时又搬到了道庄村,第二年夏天,搬到了城市西南角的新镇村,然后又一个春天来临时搬到了城市西北角的莲池村。
莲池村的宿舍是一个大院子,住了我们十几个发行员还有发行站的徐站长一家三口。房东是报社发生部的司机李重生师傅,夫妻俩都是极好的人。

莲池村,是我在城市边上住过的最后一个村庄,也是住得最久,留下记忆最多的一个地方。一个普通的村子,因为一池荷花而得名,而变得有了些灵气和诗意。这村于元朝时建村,因生产莲藕取名莲花池,以后演变为莲池庄。还有一段时间叫莲池生产大队,后来又叫莲池村,现在它已经叫莲池社区了。
1996年的莲池村,确实还是农村的样子,村子周围都是麦田,麦子收割后就是玉米地。莲池村并不大,有几百户人家,村办企业庄园集团名气很大。我们搬去的时候,村里还没有开始开发,那条主要东西街道上有几家饭店,还有小卖部,里面的物品也不太多,晚上会有人在街道上卖点青菜,品种也不多。村子北面还有一片二层小楼,是当时很著名的一片别墅区。

莲池村西面是西七路,村东边是西五路。当时的西五路修到莲池村往北就断。西五路再往东就是张桓路,那时也没有开发,路两旁都是庄稼地,路边种着垂柳当年那条路上经常徘徊着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流浪汉,穿着破烂的衣裳,把一些废旧塑料袋扔到树枝上,随风飘舞。现在这条街粉刷得很漂亮,夜晚烟火旺盛,热闹异常,颇有些网红街的气质,人们都习惯叫它“明清街”。

当时觉得这个村子离中心城区很远,交通不是很方便(现在那一片居然都成老城区了)。我们搬去之后,108路公交车的才通到了村里,莲池村成为108路终点站。我们不知道的是,前面那片地将要进行开发成为后来的市政府三宿舍和莲池公园。1996年的秋天,莲池村南的玉米地收了最后一茬。轰鸣的挖掘机开挖。西五路的路灯亮了起来,莲池村的夜晚,从此也热闹起来了。
我们的住处没有电视,也没有什么娱乐,夏天的夜晚,有时候晚上会看到有几个老人在中心街道上拉京胡唱京剧。有时候去村东北角上那池莲花边上闲坐乘凉。

那个年代通讯也不方便,有大哥大的都是大款,BP机才刚刚开始流行。我们的社交方式,就是串门聊天。那时的我进城三年,通过参加活动慢慢认识了一些有共同爱好的朋友,于是经常有朋友到村里来找我聊天。

记得第一个来找我的是一个在雨水诗会上只有一面之缘的文友,他的笔名叫默语,是塑料二厂的职工。那个夏天的夜晚,他骑自行车从张店东南角跑了很远的路到西北角来,送给了我一本莫言的小说。我们在村东头那个西五路尽头的包子铺里吃了几个包子,然后就坐在西五路路边闲聊。夏夜暗淡的路灯下,起了夜雾,聊了些什么现在已全然记不清了,只记住了我说他的名字和莫言像是兄弟,他说对,他就是比着莫言起了那样一个笔名。后来这位文友在哪里还偶遇了一次,说自己辞职做生意了,然后就消失在了人海中,我再也没有从报纸上看到署名默语的文章。

后来相继还有写诗的、唱歌的、说山东快书的朋友来我们的院子里做过客。最特殊的一个客人,是我的一个干建筑的老乡,当时他是项目经理吧,因为农民工要工资围追堵截,他跑到我们租住的院子里避难。

村子的正南方向是部队驻地,当年六十七军的军部。所以来找我的文友里,还有两个穿军装的人。来自天府之国的彬,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文友。他写的诗歌极其婉约清丽,我每次见到他发表的作品必定剪下来贴在本子上反复品味,并通过作品后面的作者简介和照片记住了他的名字和模样。有次在报社门前我与他走了个迎面,脱口叫出了他的名字,自此相识。之后不久,他从淄川的团部调到军部这边帮忙,我与他碰面的次数多了起来,他是个机智幽默的人,情商比较高,与他交谈,我总感觉自己的脑子缺根弦。
那个深秋的晚上,我去火车站办事,在候车厅中遇到一个人始终尾随身后,心中很是害怕,恰好看到几个穿军装的人便奔了过去,原来却是他在送回烟台部队的弟弟。等我们一起从车站出来,天色已晚,出租车不好打,他到军部,我回莲池,我们恰好顺路,他便用我的自行车带着我,一路谈诗论文,也不觉得路远。

后来我猜有可能他觉得一个人来找我容易让人误会,于是又带来了和他在一起工作的一位战友——来自安徽的咏,心灵手巧很是内秀的一个人。文朋诗友,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有时是到报社送稿顺便去发行部看我,有时是带着几根火腿肠几瓶啤酒,去莲池村里的宿舍坐坐。宿舍条件虽然简陋,好在有煤气罐能开火,炒个花蛤,炒个西红柿鸡蛋,三四个人凑一起,聊聊我们共同认识的作家诗人编辑,交流一下谁谁最近发表了什么作品,心情就很是快乐。

永远记得那个周末的晚上送他们出来回军营,西五路上洒满了皎洁的月光,月下一路踏歌而行,月光照着我们青春的脸庞……多么美好的时光,只是当时已惘然。

彬来找我告别的那个夜晚,也是一个明月夜。他结束了在军部的工作任务要回淄川老部队,战友们给他送行喝了点酒,他又来向我道别。那晚他带着酒意说了很多掏心掏肺的话,为我的未来提打算和建议,只是有些话说的比较委婉迟钝的我当时没有听得太懂。他还给我看了他女朋友的照片,并开玩笑说,咱们当初认识晚了两个月啊。我说早两个月认识咱俩也没戏,你喜欢的是这种披肩长发戴着墨镜的洋气女孩儿,哪会喜欢梳麻花辫的姑娘。

(当年在莲池宿舍中留影)

清楚地记得,他离开前在明亮的路灯下向我敬了个军礼,两只大眼睛亮晶晶的和天上的月亮一样明澈。只是他走了没过一会儿就又回来了,说骑了借了辆自行车来的放在大门口,但是找不到了。我一听赶紧发动全宿舍的同事们一起出来帮找自行车,结果,在另一户朝南方向的人家门口发现了那辆自行车。看来那天晚上,他真是喝得不少,连门都走错了。

因为和几个当兵的来往,那些同事们在背后没少议论,说你这到底在和谁谈恋爱啊。我跟他们也真是解释不清楚那是一种多么纯洁的友谊,一点恋爱的火花都没有。一方面,是语言和地域文化的差异,另一个方面是因为于我的自卑,配得感极差的,觉得自己条件不够好,人又不机灵,不配和那些有光的人谈恋爱。

不过,在莲池那个冬天,真谈过一场短暂的恋爱。
记得是一个周末,舍友从外面回来,带着一个男孩出现在我面前,说是在报社门前碰到的这人,正在打听我呢,就顺便把他带到莲池来了。我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街上偶然遇到的一个人。
说来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也挺有戏剧性。那天我路过共青团路中心医院门前时,看到有个残疾人在那里拉二胡卖唱,一群人围观却没有人往他面前的碗里放钱。于是我就从兜里拿出一块钱放了进去,紧接着有个年轻人也拿出十块钱放了进去,然后大家都开始五毛一块地往里放钱了。那个给了十块钱的年轻人看上去很是热心,他要帮那个卖艺的残疾人去买饭吃,我则去路对面的报社发行站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我离开的时候,正好遇到一位老乡从医院里出来就打了个招呼说了几句话。没想到那个年轻人在我走后就去问我的老乡,我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然后给我写信说想要认识我。周末时,他又跑到报社去找我,问传达到的人人家说周末不上班,正好碰上我的舍友从老家回来去报社骑自行车,他就跟着她到宿舍里来了。

其实是一个很美好的开始。他住的单位宿舍在八大局市场那里,下了班他骑车到莲池来其实是很远的。那个冬天很冷,他常冒着冷风割上肉买上菜去和我及舍友一起做饭吃,聊到很晚再骑自行车跑回去。我过生日那天,他把单位发的水果和花生油全搬到了我们的宿舍里。

起初我觉得和他没有可能,是因为知道条件不对等,户口和工作是一道巨大的鸿沟隔在了我们中间,后来,又知道他年龄比我小了几岁,所有人都表示不看好这段关系。他虽然一个劲说那都不重要,只要他真心喜欢什么都不是问题。然而,和影视剧里的剧情一样,他也顶不住来自家人和同事的压力,很快就退缩了。从始至终,我只有理解。他本性善良,但也不过是个22岁的孩子,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好不容易从农村考学出来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别人都知道娶一个农村户口的妻子以后会面临很多的难题,他又怎么不会害怕呢?

那场邂逅,起于风吹落叶时,结束于元宵月明夜。虽然明知道是个无言的结局,却也打破了我对未来的所有憧憬,让我下决心不会高攀任何条件比自己好的人。那段时间,恰好有一个在外地当兵的笔友退役回家,也时常来找我,看到一无所有的他六亲无靠,人看着还算老实忠厚,于是,心肠一软想帮他一把,结果阴差阳错地,匆匆走进了一段不甚美好的婚姻。

1998年的元旦那天我们参加了市里的集体婚礼,当天晚上简陋寒酸的新房里迎来了个意外的客人。因为提干外出培训回来的咏,在回到部队的第一天,晚上的接风宴后去了莲池村找我。可是当时原来的集体宿舍又经历了一次搬迁,也不知道黑灯瞎火他是怎么辗转找到那里打听到我的消息,然后又从莲池跑到了潘南路上,一脚踏进了我的新房,见证了我人生的另一个阶段的开始。

我离开莲池村后,那里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二十多年过去,当年城市郊区的村子现在也成了老城区的一部分。那两个当兵的朋友彬和咏也都携他们的妻子离开部队回到了各自的家乡。

今年夏天,因缘际会,与当年也在部队干宣传的文友刚多次相聚,相谈甚欢。他也是南方人,转业后留在了这个城市。他和我的前夫还有四川的彬与安徽的咏都很熟悉。听我讲起当年的朋友,他显得很是遗憾:“我们当年都是一起工作过的战友呀,为什么他们都认识你我却不认识?”我不禁莞尔,当年在报纸上我们很多人都是从文章认识了对方的名字,也知道对方在哪个单位工作,就没有机会遇到。而相识相知的人啊,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各奔他乡风流云散了。

得知我和彬与咏已经失联许久,刚就热心地帮我找他们的联系方式,他说还有个打算想组织个活动请过去的战友回来看看,不知能否成行。他一说我也觉得很有意义,这两年淄博在网上这么火,这些离开多年的家伙伙居然没有想过要回来看看老部队见见老朋友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几个年过半百鬃角微霜的人在莲池村和西五路上故地重游回想当年青春岁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当时明月在,何日彩云归?

我现在居住的地方离莲池不远,每天上下班经过张桓路也都能看到庄园集团的牌子。只是这条繁华的路车水马龙,和当年我们走过的路仿佛不是一条。前几年写过一篇《莲池岁月》,文中提到了一些莲池旧事,当年住在对门的邻居,有个刚出生的可爱的小男孩向坤,他居然看到了,村里的李书记也看到了,还专门请我和向坤的父母一起吃了一次饭。前几年听说我们的房东李师傅已过世,他家嫂子经营着一个小超市,我偶尔路过进去和她说话,她已经不太认得我了。后来我又去看望过一次向坤的爷爷,那位当年对我很是关照的老人。说起当年,看看现在,总是不胜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