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某个人、某个物甚至包括发生在身旁的某件事,用文字记录下来总归是好的。因为,文字是可以传载不可磨灭的。譬如,我家养过的这一头毛驴。

看过拙文《六儿》的家人们,从中可晓得我家当时的家庭境况,也是大部分农村家庭的真实写照。当季田地里收获下来的小麦、玉米等作物,挑品相好的缴去公粮,余下的才是一家大小的口食,这就免不了去六儿家的石碾上加工研磨。限于自家经济,一家老小轮番上阵,你方唱罢我登场,人力推着沉重的石碾,循着圆圆的磨盘转个昏天黑地,一天下来,个个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到生产队解散欲处理本组生产农具、牲畜时,父亲与母亲商议要不要买下队里的毛驴来,毕竟牛马骡价格高而毛驴较低。在母亲的主意下,父亲咬牙拿出积蓄180元最终买回一头毛驴及配套耕具。那毛驴个头不高,正脊背是褐黑色的毛发,到肚下便渐变为灰白,窄狭的脸上左右各嵌着只大眼,直竖的耳朵不时扑楞着,粗大的鼻孔间或打着喷嚏。它毫无半点局促,逡巡一遍后就伸颈去够墙头凉晒的红薯藤,这时便露出两排整齐的大白牙来。

毛驴的到来,让母亲喜不自禁,第二天便美滋滋去集市上买来一副铜铃铛,拿结实的绳子穿了系到毛驴的脖上。随着它头部的摆动,那铜铃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给艰涩而素朴的日子增添了跃动的韵味。近亲大娘婶子口中艳羡的同时,提出母亲加工农物时捎带着给自家也加工下,母亲自是满口应允。于是,挑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抢过缰绳牵着毛驴向六儿家奔去。在街道同龄玩伴们满是羡慕目光的注视下,我仰首挺胸走着,俨然是位古时大获全胜后班师回朝将军的马弁,自己虽未在疆场指挥方遒,可经自己精心养饲的战马却功不可没而感到与有荣焉。到六儿家的石磨地儿后,母亲则找六儿家长谈好价格,再和大娘婶子们一起套好毛驴,先把自家的玉米或小麦在磨盘中央均匀撒出一圈儿,母亲把早备好的一块旧布把毛驴的眼睛蒙上,轻拍下它的臀部,口中吆出“驾”的一声,那驴儿就不紧不慢地迈着脚步。随着石磨的滚动,磨轴与芯的吱扭声,铜铃儿的脆响声,驴蹄敲击石块的达达声奏响出一副农村特有而温馨的音律。

滚圆的玉米或小麦粒在石磨的碾压下支离破碎,有的迸到磨道的外缘,母亲边与大娘婶子们悠闲地谈论着家长里短,边用笤帚重新把粮粒儿扫拢到磨轨中。随着时间的流逝,橙黄的玉米糁儿或雪白的面粉便脱颖而出,直到母亲认为糁儿的颗料度适当或麸皮再无可榨为至,然后才是大娘婶子们的裹嚼儿。而随之不久后,接踵而来的便是晒干的柿皮和红薯干了。

在收获季节,我家驴儿的功劳可谓立竿见影,把我们从车推人扛的劳累中解救出来。父亲把套上板车的驴儿先拴在地边,然后把农作物一股脑儿堆放到车上,归途中,父亲在前头手牵缰绳引导着驴儿,我则在车后捡拾偶尔掉落的麦或玉米穗儿……

秋后翻耕,父亲也给驴儿套上犁铧,这时驴儿的弱性立便显现,开始犁地劲儿倒尚可,不久便后劲堪忧,踟蹰不前,加鞭下去它吃痛卯劲一窜,继尔偃旗息鼓旧态复现。如此这般下来,倒累得伺地一把好手的父亲狼狈不堪。边望着自家地儿垅壤曲曲弯弯、深浅不一,边喘气吁吁,不觉踅念起牛儿骡儿的好来……

农闲时节,家拥驴儿的弊端也显露出来,由于庭院逼仄狭小,只好把它拴在胡同,白天尚可,晚上只能留置院落了。劳累一天的父母熟睡正酣,免不了被这厮惊醒,随继也传来正房吓醒后奶奶的斥骂声……长久以往,终不为计,父亲与母亲便商议把驴儿放养到西山巅垴上的二姑家去。

于是,来年雪融后,驴儿便被姑家堂哥牵去。而广袤无垠、众草丛生的垴上,仅三五家农户点缀其间,鸡犬遥不可闻,“正宗”可助人力之牲畜唯我家驴儿一头……那驴儿挣脱庭院囿固,得以回归自然,性情自是快畅,或饮涧水新风,或啖青草野果,或静凝白云轻絮,或喟叹飞禽走鸟,或咴咴高歌引亢,或垂首默思冥想……每日尽享悠哉乐也。在校学至古文《黔驴技穷》时,我见篇首几句,窃自改之“垴无驴,有好事者手牵以入……”

可事实终证明,我亲爱的堂哥谓称“好事者”名至实归!

下年夏至某日,满面沮丧的堂哥来至我家,讷讷半天才把驴儿失事摔下山崖的事儿道出,父母亲听闻,皆静默无语,半晌过后,母亲才幽幽安慰:那是驴儿它自个儿的命,怨不得你们……心情略缓的堂哥进步解释道:那驴儿当日也是命该短促,竟溜达到人迹罕至的野崖,许是豺豹逐猎,许是雷电击杀,总之它顺崖摔跌,而山路荆棘挡道,野蒺拦阻,且危崖笔立,人不可觅探……云云。我听闻后,在为驴儿惋惜叫屈的同时,心下恼恨堂哥:好端端的一大坨驴肉竟忍心丢舍了去?至少该把那胯下物件儿拧把来,烈酒以泡,也是件难得的药材吧?……

总之,可怜的毛驴儿仅在我家“苟活”年余,便尸骨无存。记忆深处残留的满是那灰驴儿清澈无邪的大眼,凸兀的嘴唇去驱赶虻蝇时,逗引得颈下铜铃时常叮当叮当地脆响。那声音轻盈、悠脆,像抚慰心灵伤口般弥漫过亘古绵长的太行之巅……

它也时常悄然遁入我的梦中,叮当……叮当……  

【作者简介】:靳强,任村镇人,爱阅读爱写作。多篇文章散见安阳报、林州广播电台,在全市第二届“反邪教”征文中获得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