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字的本意是晚上,晚间,夜晚。因为这段时间是一天中的最后一段时间,因此,“晚”也被引申为某一件事情的最后一段时间。比如,“晚春”、“晚秋”等等。很明显,当一个美好的事情,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人们往往会有不舍,期望能够留住这段时间,这是人之常情。
春事晚
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有太多的不舍,根源就是在于美好、绮丽的事情,终将逝去。当人们身处一个幸福时光的“晚期”时,往往充满了缺憾美。这是诗词中一个长盛不衰的主题,而且往往名作迭出,让人目不暇接。
有人可能要问,哪些诗词是这类主题的呢?其实很简单,如果诗词中有一个“晚”字,就有很大可能是这类主题的诗词,概率大概在百分之五十左右。
1.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刘方平
曾经有一部网络小说,后来改编成了电视剧,名叫《寂寞空庭春欲晚》。其中的女主卫琳琅,一生纠结在与表哥纳兰、康熙皇帝的三角恋中,最后凄惨死去的故事。这个小说的题目,就是出自唐代诗人刘方平的这首《春怨》: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很明显,这首诗是写妃子或宫女的。“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首先,“纱窗”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拥有的;而“金屋”则更加验证了女主人翁应该是在皇宫大内里。“日落渐黄昏”,当然是为后面的“晚”字作铺垫。“无人”,写出了女主人翁的孤独寂寞。而“见泪痕”则呼应题目中的“怨”字。
“寂寞空庭春欲晚”,“晚”字出来了。这个“晚”字,饱含了两层含义。一是指傍晚,呼应前面的“日落渐黄昏”。我们都知道,就算是一个心情不佳的人,白天还可以有一些事做做,转移一下苦闷的心情。而到了晚上,则无事可做,愁苦就会涌上心头。二是指“春欲晚”,春天即将结束。而在传统文化中,春归除了意味着这个美好的季节即将结束,而且还意味着人的青春即将结束,人生的美好时光即将结束。
春怨
“梨花满地不开门”,“梨花满地”,意味着美好被打破,花样年华将变成“朱颜辞镜花辞树”的凄惨结局。一个“不开门”,意味着女主人翁无法改变即将到来的这个凄凉结局。
小说《寂寞空庭春欲晚》中,卫琳琅虽然最后悲惨死去,但终其一生,她都纠结于三角恋中,并没有失去所爱,跟这首《春怨》所表达的思想,差距还是蛮大的。
2.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
唐诗中有一大类带“晚”字的诗词,还都是名篇,“晚”字的含义都是指旁晚。唐代诗人韦应物这首《滁州西涧》,便是其中的一个代表。这些唐诗还有一个特点,是人们平常说得比较少的,就是都有一定的寓意在里面: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写这首诗的时候,韦应物被下放到滁州做官,自然有一种被贬的感觉。所以,“幽草涧边生”的“幽”、“黄鹂深树鸣”的“深”,就很好理解了,是韦应物自身处境的象征。
“春潮带雨晚来急”,这句值得细品,又是“潮”,又是“雨”,而且是“晚来急”,明面上是说天气,到了傍晚,又是潮水、又是大雨,让人意想不到。这其实是暗示了诗人自己的生平,诗人年轻时一帆风顺,平步青云,没想到到了中晚年,先是“安史之乱”,后是自己仕途不得志,可不就是“春潮带雨晚来急”吗?
相似的唐诗有杜牧的《山行》,其中的两句是“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里的“晚”字,明面上是天色已晚的意思。但实际上,这“枫林”、“霜叶”,无不暗示着季节已晚,人生已晚,而且“霜叶”象征了打击。而“白云生处有人家”,则表达了诗人对归隐生活的向往,对深受打击的仕途生活的厌倦。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还有李商隐的《乐游原》,这首诗的寓意就更加明显了,“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杜牧还向往着归隐生活,李商隐则直接是哀叹自己人生的“黄昏”了。这“向晚意不适”是不是就好理解了?不但是指一天到了傍晚,而且是指诗人的人生到了傍晚。
3.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戴叔伦
说起带“晚”字的诗词,这首唐代诗人戴叔伦的《苏溪亭》,必须独单提出来。个人以为,这首诗非常特别。它给出了诗词一个“凄美”、“哀艳”、“哀而不伤”的写作方向,为后世诗人提供了很多创作参考: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一个“草漫漫”,表达出诗人内心的迷茫。而“谁倚东风十二阑”,则表达出诗人内心的焦躁不安。
“燕子不归春事晚”,“燕子不归”,不就象征了诗人这个游子不归嘛。而“春事晚”,明面上是指春天即将归去,实际上是指诗人年岁已晚,迫切希望归乡的心情。
“一汀烟雨杏花寒”,首先,景色就十分唯美,但不止是唯美,而且“凄美”。“一汀烟雨”,就够让人迷茫的。而“杏花寒”,则让读者强烈感受到了一阵寒意逼人,美好的人生备受打击。
整首诗,都非常唯美,不管是“草漫漫”、“东风十二阑”,还是“燕子”,或者“一汀烟雨杏花”,都十分的唯美动人。但整首诗的基调却是一种淡淡的“哀怨”,这就是所谓的“凄美”、“哀艳”、“哀而不伤”,深深的影响了后世诗人。
4.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李清照
可以说,几乎所有诗词大家,都或多或少的写过关于“晚”字的诗词,而且多出名篇。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女词人,李清照也不例外。这首《如梦令·其一》的格调比较明丽,但也充满了淡淡的追忆,淡淡的留恋:
常记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常记溪亭日暮”,一个“常记”,表达了词人对往日生活的留恋,依依不舍。一个“日暮”,为后面的“兴尽晚回舟”中的“晚”字打下了基础。
“兴尽晚回舟”,一个“兴尽”,说明了“晚回舟”的缘由。又和上面的“常记”相呼应,正是因为当年“兴尽”,所以,现在才会追忆。一个“兴尽”,一个“晚”,说明了当年的欢乐气氛,值得追忆。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给整首词打上了一个亮丽的印记,说明整首词是乐观的,积极向上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但一个“兴尽晚回舟”中的“晚”字,既描写了当年是如何“兴尽”,也说明了现在是如何追忆,是如何感叹当年的青春年华。有一点“晚春”追忆“早春”的盛世年华的意思,在整首词明丽的气氛中,有那么一点隐隐约约的感觉。
5. 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辛弃疾
要说到带“晚”字诗词的“凄美”,这首大词人辛弃疾的《菩萨蛮 其二 书江西造口壁》,是当仁不让的“凄美”。全词的基调就是唯美而哀伤,虽然词人意志力坚定,但一种现实的无能为力感,还是让词人感到特别忧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第一句,词人对金朝的侵略给老百姓带来的苦难表达了深深的同情。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毫无疑问,长安已经沦陷。这“无数山”的阻挡,不止是金朝侵略者的阻挡,还包括南宋小朝廷中的投降派的阻挡。
让词人深感无能为力!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里表达了词人坚定的信念,即使青山可以遮住视线,但江水仍然会向东流去,象征着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和词人对恢复中原的决心。
这里的“青山”,同样包括了侵略者的阻挡和投降派的阻挡。
虽然信念是有,但词人对他自己这一生能否实现这个梦想,是没有信心的。“江晚正愁予”,这里的“晚”,不但是指天色已晚,更是指自己的人生已晚。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予”,是一个倒装句,正常的句子是“江晚予正愁”,在清江,天色已晚,我正苦闷忧愁中。
6.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柳永
一个“晚”字,在豪放派词人笔下,都是那么“凄美”。到了婉约派词人手中,格调那自然是可想而知。不信?我们来看婉约派当家词人柳永柳三变的这首代表作,《雨霖铃》,那可是从头到尾都是“凄美”,都是“哀艳”: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
方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开头就是“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寒蝉”,对应的时间是“晚夏”,或者说“初秋”。一句,“对长亭晚”,说明即将分别的两个人儿,期期艾艾,磨磨蹭蹭,凄凄惨惨,一直留恋到了傍晚,还是舍不得分开。
一个“晚”字,又说明这两个人儿再也磨蹭不下去了,是到了必须分手的时间了。这个时候,“兰舟催发”,所以才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期期艾艾都没有了,直接“无语凝噎”了。
然后是词人的一大堆感叹,什么“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什么“今宵酒醒何处?今宵酒醒何处?”;什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什么“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柳三变不愧于婉约派当家词人,这“凄美”的句子张口就来。
但无论如何,一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中的“晚”字,是一切感慨的起源,起到了引子的作用。
7.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王勃
“初唐四杰”之一的诗人王勃,其实是一个心胸特别开阔的人。他的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是多么豪放,是唐人心胸的象征。但即使是这么一个人,一旦涉及到带“晚”字的诗词,也是无比“凄美”的,比如这首《山中》: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这首王勃思乡的作品,写得特别悲壮。“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毫无疑问,长江是日夜东流的,但在诗人眼里,它十分悲惨,好像已经停滞了。诗人身在远方,心念家乡的渴望,但归途却是遥不可及。
“况属高风晚”,我已经很悲伤了,更何况,现在天色已晚,我将独自面对孤独,而且是秋风怒号,让人一阵一阵心寒。
这里的“晚”,有天色已晚的意思,更有秋晚,进入寒冬,寒风怒号,让人实在思乡的意思。
“山山黄叶飞”,进一步渲染秋去冬来的景色,而“黄叶飞”,又是一种自喻,暗示自己就像“黄叶”一样身不由己,在“高风”的吹动下,也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
8.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李煜
“词帝”李煜更是渲染高手,他渲染“愁”,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渲染“离恨”,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渲染“孤独”,是“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而这首《相见欢·其一》,则是将“晚”字使用到了极致: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我们来看他怎么渲染“恨”的。先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林子里的花儿也谢了,春天的红颜结束了,这一切都实在是太匆匆了。这是指当年相处在一起的匆匆。
然后重点来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无可奈何,早上是一阵寒冷的大雨,而晚上好不容易雨停了,却又是一阵凛冽的寒风。这里的“晚”,是跟“朝”对应,强调了一直在遭受打击。
这打击,表面上是对“林花”和“春红”的,但实际上“林花”和“春红”,象征了他们在一切相处的日子。
一般人写“晚”,都是指时间到了晚期,已经“无可奈何花落去”了。但李煜却不同,他是写“朝来寒雨,晚来风”,不是强调事情的结束,而是强调外界对他们的打击,从早到晚,都没有停过。
这了这个渲染,最后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就不难理解了。他们是自始至终遭受打击,那么,他们常常遗恨,是自然而然的了。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9. 晚来犹自东风恶,吹得幽香满涧云,吴惟信
这首宋代诗人吴惟信的这首《饯梅》,我们可以和大诗人陆游的《卜算子·咏梅》对比起来读。南宋的诗人,绝大多数是不得志,蹉跎一辈子。因此,这些“咏梅”的诗词,表达的寓意,也大多相同:
半逐清流半委尘,残花枝上又纷纷。
晚来犹自东风恶,吹得幽香满涧云。
晚来犹自东风恶,吹得幽香满涧云
“半逐清流半委尘,残花枝上又纷纷”,这句诗,极力的渲染梅花花落的凄惨。在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中,只有“零落成泥碾作尘”,但都很精彩。
“晚来犹自东风恶”,这句中的“晚”字,是陆游词中没有的。陆游词中和这句对应的是“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一个“晚”字,似乎在暗示南宋末年,“东风恶”,似乎是在暗示元蒙对南宋军民的摧残。
最后一句,“吹得幽香满涧云”,对应于陆游的“只有香如故”,都是赞扬梅花的幽香。其实是赞扬人的品格,与梅花一样幽香。特别是那些南宋遗民,他们坚持与元蒙作斗争,一直保持着民族气节。
总之,一句,“晚来犹自东风恶”中的“晚”字,是特别有所指,值得我们细品。
10.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李清照
金兵入侵、北宋灭亡之后,李清照经历了国破家亡、丈夫去世等一系列打击,生活陷入颠沛流离之中。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再来理解这首《声声慢》,就能很清楚的感受词人那种痛彻心扉的“愁”: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第一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里就不多说了,大家都懂。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这里的“晚”字,当然是指旁晚。但“晚来风急”,可不像表面意思那么简单。
这里的“晚来”,当然可以理解成晚年,即易安居士“南渡”后的岁月。她先是国破家亡,然后是颠沛流离,最后是丈夫去世,就成了孤家寡人。这一连串的打击,可不就是“晚来风急”?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这不正是李清照自身的写照嘛?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一个“到黄昏”,又跟前面的“晚”字相呼应。这“点点滴滴”,是滴在词人的心上啊!
读易安居士的词,明显可以看出她“南渡”前的词明丽,充满了小资情调;而“南渡”后的词深沉,充满了家国情怀。
这“南渡”前后词中的“晚”字,也是差别巨大,非常值得我们去区别,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