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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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慈禧于谐趣园石壁所题“仙岛”二字。 右:《弘历采芝图》局部。

仙岛

寄畅园贵在以小见大。手法在于收放之间。收放之间,山自幽,水自长,心自远。寄畅园水面腰部收紧,呈葫芦状。古人以为宇宙形若葫芦,道家便有“壶中乾坤”之说。此“壶”为葫芦。引申口小肚大者皆为“壶”,如水壶酒壶夜壶。“壶中乾坤”意指壶中另有一个小世界,神仙之境也,神仙之境为“道”之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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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寄畅园“鹤步滩”和对岸“知鱼槛”收腰,呈葫芦状 下:“鹤步滩”近景,与岸边若即若离,似有离岸而去之意,甚为妙哉。

葫芦收腰处,鹤步滩自西山而下,探入溪流,与岸堤若即若离,似要滑入深水。滩头一古柯繁茂,探身于水面,半掩身后景色。神来之笔也。谐趣园乏此类妙笔,流于平淡。“鹤步滩”之古柯斜出与“知鱼槛”将视野收窄,其后立觉幽远。露出“七星桥”做为主景,而“嘉树堂”隐于侧。桥后绿树掩映,“悠远流长”之感顿生,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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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谐趣园“澄爽斋”南望“知春堂” “知春堂”出于前。 下:寄畅园自“先月轩”望“嘉树堂”。“嘉树堂”隐于后。

余尝于谐趣园西岸之“澄爽斋”东眺。湖面宽阔开敞,一览无余。同样是一堂一桥,谐趣园视线直逼“知春堂”,“知春堂”赫然立于尽头,以为主景,而“知鱼桥”俯于侧。今桥后无空间感,似贴于粉墙,嘉庆光绪之过也。“饮绿(水乐亭)”之畔,数株烟柳婆娑,与对岸之垂柳相应和,有仿“鹤步滩”收紧水面之意。然苦于水面过宽,意到为止。“澄爽斋”与“知春堂”,非直对,错于西,而正对“知鱼桥”。以暗合于寄畅园“先月轩”直对“七星桥”。岸堤过“饮绿”与“知鱼桥”呈一直线,逐渐收紧,使湖面呈一梯形。以西洋透视法论之,此举有进深加大之错觉。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天意使然,其结果是有了幽深之感。无需计较于寄畅园,一个悠远流长,一个清净幽奥,主人所求之意境不同。

谐趣园东侧之远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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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谐趣园“知鱼桥”看“知春堂”,“知春堂”凌于高台之上。“知鱼桥”送至“知春堂”一角。 下:寄畅园从“七星桥”看“嘉树堂”,“嘉树堂”平和谦和,退于岸后,“七星桥”直对“嘉树堂”前明堂中间。

近观谐趣园之东端,尽仿于寄畅园寄畅园尽端处理,堪为经典。“七星桥”斜出,将水面裁去一角,使开朗转而幽深,由动转而为静。入奥处,架一榭凌于水上,落叶漂浮,随水默默而去,不知所踪,让人怅然,若有所失。而“涵碧亭”翼然临于池上。寄畅园为何要一桥斜出。其一为分割水面,以小衬大,此阴阳之理。其二,水为气之所动,为财。去水宜闭。寄畅园连压两桥,以阻气之外泄。水可阻而不可挡,挡则尽为死水。财,取一瓢足以,亦算取之有道,贪则满盘皆输。此一桥斜出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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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谐趣园“知鱼桥”后空间局促,湖水直冲墙基。“澹碧轩”体量过大,形制呆板。此为慈禧钓鱼处。下:寄畅园“七星桥”后景色幽静,水自水榭下流去,有未尽之余韵。“涵碧亭”翼然,体态婀娜。

乾隆惠山园之“知春堂”为争塔影,成湖区主景。“知鱼桥”为其退让。谐趣园写仿寄畅园,山塔皆备,唯水之流向不同。此处无水口,湖水激荡墙基,甚为无趣。嘉庆增“澹碧轩”,体量过大,形制呆板,更显局促。对比寄畅园同位置的“涵碧亭”却是婀娜多姿。嘉庆所修之曲廊,侵占水面,光绪更将廊子改为反弓形状,直逼水面。全无幽深之感。呜呼哀哉!一切尽成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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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之谐趣园为光绪时期重修。是否为乾隆本意?乾隆惠山园的资料多已湮灭,如今的惠山园复原图,仅为今人臆测而已。其可信度几分,未知也。有嘉庆年间的《万寿山清漪园地盘图样全图》,为最早之资料,亦粗略之至。但细品之,仍可揣度乾隆之初衷,悟出其妙。惠山园之趣异于寄畅园,更与嘉庆光绪的谐趣园大异。乾隆之所求,为“壶中乾坤”,为现实版之蓬莱仙岛。何来潇洒清都客,逍遥为爱云烟碧。筠篮满贮仙岩芝,芒鞋不踏尘寰迹。人世蓬莱镜里天,霞巾彷佛南华仙谁识当年真面貎,图入生绡属偶然。长春居士弘历便为这人世蓬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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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乾隆惠山园“知春堂”环境复原图。“知春堂”三面环水,居于半岛之上,如若洞天仙府。下:谐趣园“知春堂”现状,周围建筑拥塞,意境全无。

乾隆将曲尺形水面一分为二,人间与仙界各执两边,互不相亲。而折点为天界,人间和仙界均需仰视。人间尽藏于宫门附近。绕过“水乐亭(饮绿)”,峰回路转,则景色大异,别有洞天。一桥渡水,送至“载时堂(知春堂)”侧。“载时堂(知春堂)”于烟波中,似远还近,独占一片风光。山环水抱之中,一派神仙气象。“载时堂(知春堂)”起于琼台之上,如仙山琼阁,妙不可言。湖水过于“知鱼桥”和东北入水口,缠绕于“知春堂”两侧,“知春堂”鹤立于仙岛之上。桥名之为“知鱼”,知鱼可知天下,知天下得以忘天下,忘天下得入神仙之门。桥尾一石阙,似天门。此东天门也,天门外属东胜神州,大海之上仙岛林立,有蓬莱三岛。石阙后,假山半掩,似不愿凡人窥窃。石阙如画框,框假山之景。妙哉!“知春堂”原名“载时堂”,顺应四时之意。四时春为先,改“知春”亦妙。知春,为知天。知鱼,为知物,天地备也。“载时堂(知春堂)”后枕高坡,面对“南山”,左右假山怀抱,如在壶中。俯,则可察鱼水之自在。仰,则可观塔影挂于清汉。钟声松涛相和,白云碧水映衬。心自远于凡尘,神骛驰于天外… 可叹!仙人已乘黄鹤去。嘉庆修“涵远堂”,“载时堂(知春堂)”落于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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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北海公园“濠濮间”。山环之中,仅一湖,一桥,一轩。

惠山园之精粹,又尽被仿于北海的“濠濮间”。精粹到仅一湖,一桥,一轩。四面环山,拥一泓碧水入怀,幽奥寂寥。“七星桥”折行于水面,至一轩,名“濠濮间”,轩中横匾提“壶中石云”。此点题也。

“玉琴峡”,惠山园八景之一,其流水激荡于石峡,悠扬若琴声。慈禧会心,题“仙岛”二字于石壁之上。此用典“仙岛学琴”。伯牙学琴,三年未成。其师引其至仙岛蓬莱,寻仙人指点。师出海,旬未归。伯牙延望无人,但闻海水洞涌,山林杳冥,霍然领悟,援琴做《水仙》操。此典可知“玉琴峡”于“仙岛”之瓜葛。

清漪园布局宏大,表面上是以佛教为主导。前山有“延寿寺”,后山有“四大部洲”。但“佛”字之下,却暗藏了一个“仙”字。昆明湖中三岛为仙,汉宫为仙,紫气东来城关为仙。惠山园亦是要营造一神仙洞府,一座仙岛。

惠山园不在于寄畅园之悠远流长,而在于一幽奥封闭之境。在于当下,一个可游可赏,可坐可卧的人间蓬莱。其皆在于“壶”之幽闭。寄畅园为本而评价惠山园者,未得乾隆真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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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在于游,一如嘉庆后的谐趣园,讲求步移景异。而乾隆惠山园所讲求的是“驻”,驻足于仙岛之上,审视天地。惠山园只为一人服务,天地唯我独尊。因此乾隆以“载时堂(知春堂)”之视点经营全园。乾隆《再提惠山园八景-载时堂》:“东岭山堂好,琴书静与宜。开轩无长物,种树有乔枝。”其中“无长物”即是无多余的东西。乾隆文笔极简,增一个嫌多,减一个嫌少。寄畅园中,“七星桥”对岸有“涵碧亭”,乾隆不取。何也?神仙之境自不容他人窥窃。嘉庆未解其意,增“澹碧轩”,此画蛇添足也。后人亦不察,使乾隆年间的复原图多有偏差。“水乐亭”之后陆地探入湖区者,不为收紧湖面,为以树木遮掩“水乐亭”。同样,视野中不应看到“宫门”。“宫门”不在当今位置,而是偏于南,出“知春堂”视野之外。“载时堂(知春堂)”的视野之内,只有“澄爽斋”和“延寿寺塔”。其所代表的是天庭。

塔影之存在,使惠山园得到一向上之精神向度,指向苍穹。寄畅园惠山余脉和人工之亭榭左右夹持,使空间前后延伸,得以源远而流长。惠山园则四面皆山,自闭于幽谷之中,空间延伸而上,直冲于霄汉。此便为“壶中乾坤”。壶中一仙岛,浮于烟波之上。“载时堂”如琼楼玉宇,凌于岛上。一塔,一堂,相对而无言。此惠山园之意境也。

背山得胜地,面水构閒堂。

阶俯兰苕秀,檐翻绮縠光。

对时欣职殖,抚序敕几康。

玩愒曾何谓,分阴惜不遑

—--乾隆《八景》 其一 载时堂(桥东为堂,爽垲奥密兼有,其胜风漪澜,縠泛影檐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