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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卫导演在前期拍摄做调查的时候,问过我关于上海的电影院,我还画过几幅画给他。在90年代,大约1993、1994年那个阶段,上海所有的电影院不景气。所以第一,电影院都经过改造,把场子做小,第二,外面有个休息区,被布置成一个咖啡馆,比如像上海电影院,平安电影院,美琪电影院,它中间的休息区变成一个黑咕隆咚的咖啡卡座,专门吸引那些谈恋爱的人进去。这大概有个五、六年,七、八年,每个电影院都这样标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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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去想,上海的变化实际是很多的,只不过表面看起来差不多。譬如,平安电影院后来变成某个牌子的衣服店了,我在想,电影院的这些座位到底还在不在?包括延安路上的儿童艺术剧场,是宋庆龄办的,有一个大铁门,我最近经过,朝沿马路的大门缝里一看,还能看见影院正面墙上孙悟空的壁画。60年代宋庆龄特别推崇里面的儿童剧,每个星期天放电影,都是小朋友来看。现在,延安路高架把它门口整个长长的过道截断了,但里面到底变成什么样了?我特别好奇。我们从侧面看,橙子酒店旁边,就是电影院整个的轮廓,外面种满了树,但是你还能看出来,它像一个高大的厂房,里面就是电影院。那些寂寞的电影院上海肯定有很多,如果谁能够进去拍一个纪录片,打开门拍出来,放一个固定摄像头,肯定好看,拍一套黑白照片也很漂亮的。曾经那么万人瞩目的一个地方,突然可以寂寞如此。我小时候经常去儿童艺术剧场看儿童场、学生场,后来它关门了。以后,上海电影院、东湖电影院都关了。后来下乡到了农村,农村里面放露天电影,我也经常看。上海有个摄影家叫陆元敏,他有段时间就放露天电影,他回到上海也到公园里面去放露天电影。过去,只允许那些比较有闲的去看电影,现在手机里面就可以看了。

所以仔细看,时代在起很多的变化,上海这么多电影院,实际现在都精简掉了。我们作家协会周围的电影院有一半,包括瑞金电影院、东湖电影院、上海电影院,都没了。唯一国泰电影院还在。国泰电影院解放前就有冷气了,其他的电影院都没冷气,所以每个座位背后插着扇子。但是那帮服务员就苦恼的不得了,因为如果在儿童电影院,扇子全部要被扔出来的,尤其楼上观众看完电影就把扇子往下扔。广播再说也没有用,很混乱,服务员只能把扇子再捡起来,一把一把插好。直到现在,想想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跑片是很多年轻人现在不知道的,就是有一种机器的脚踏车,两边挂着两个铁箱子,里面放着电影胶片,然后挂上。如果这个电影院到那个电影院之间播了一卷了,差不多了,这个一卷要赶紧送到对方电影院,对方那卷赶紧要接上。实际是很紧张的。过去专门有一个屏幕上面写着“跑片未到”。大家都很习惯,知道片子还没来,接不上。上面在手忙脚乱,赶紧把它装上去,突然一下灯光又暗了,电影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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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到现在,已经30年了,在上海,生活实际上是以10年、10年来细分的。

90年代,我印象中的作家协会,凡是有电话的地方,都有人在打各种做生意的电话,比如说我有多少塑料粒子,我有桑塔纳汽车,建立各种联系。打麻将也开始兴起,最厉害的时候我们《上海文学》三四个办公室大概有三桌麻将。

那个时候的行走,不像现在那么方便,有地铁,小黄车,很多地方真的是靠去走,要不就是公交车。我自己有很多90年代认识的人,实际是我60年代末去下乡时候的社会关系。全上海各个地方,都有老知青。80年代我们到处走来走去,但从90年代开始,我们就被所谓的经济发展,被各个人面临的究竟要做什么,打断了。

有一批人最早出国。我记得1986年的时候,农场里面有一个人,他率先到美国去。他有个直系亲属在那边,他就到迈阿密。1988年他回来了,有点光宗耀祖的样子,住在国际饭店边上的金门饭店,他还长包了一辆车,就停在金门饭店马路对面人民公园这里的停车场。据说三四天都住在里面,这个车从来没开过。我们这帮人所谓行走就是从上海各个地方,跑到金门饭店去看他,然后他说我要请你们吃饭,然后带我们跑到华侨饭店楼下(过去管金门饭店叫华侨饭店),楼下有一个用外兑换券可以买烟酒的地方,就像友谊商店,然后他拿出一卷美金,外面用橡皮筋包着的,就把这一卷美金扔在柜台上,给这些人每人两条烟。我现在想想,实际上他在迈阿密就是在一个餐馆里面打工的,两年之后回来就这样。到90年代他回来几次,一次比一次节省。他实际就是想在上海做一个中外合资(公司),是他家里人的资源,最后因为这个事情没做成,他说我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因为他就是在迈阿密的餐馆里面做服务员。这个生意失败以后,他唯一一个可以来上海的机会都没了。到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就是永别了。他说我不可能再回来了,因为他家属做加工地板的,生意可能不行了。失败了之后,他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回来了。反正90年代进入经济要起飞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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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90年代末,我有些下乡知青的朋友,他们在80、90年代会在“都市里的乡村”盖房子,休息天就叫我去帮忙。因为我过去在农场里面盖过房子,没想到,跑到上海来,就在棚户区里盖房子,比如一个一层楼的房子,你想给搭个二楼,这属于违章建筑。这些砖都是自己做的,因为尤其80年代有很多东西都买不到,这些砖都是用那些煤渣和电石污做一个模子,一块一块砖脱坯,晒干以后,不用烧,这个砖就很坚硬。然后我们挑一个礼拜天,就帮他一起去干活,他就是后来去美国的这个人,他的女朋友就在苏州河边上的朝阳路上面,当时他们没结婚,说帮他女朋友盖房子,我去过大概两个礼拜。但是因为他要去美国,两个人就分手了。因为他女朋友是很矜持的一种,不是那种很发嗲的,然后拉着他不放,或者想跟他一起去美国。反过来他要走了,这个女朋友就不理他了。

所以说那个时代实际上人的思想,起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就像王家卫导演的1993、1994年的电视剧,就说人群中分裂了,就说究竟你要不要做生意,也有人说,那时候炒股票的人都不是正经职业的人,1994年以后还面临下海的问题。从这个时候开始,有的公务员就开始慢慢脱离原有的舒适区,要到深圳去。从80年代开始,有很多上海人就去深圳了。

我有个华师大的同事,他在90年代给我说过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他比我小10岁的样子,大概是1961年的,他说我如果到你们这年龄,没有自己的车,没有自己的房子,我还混什么。因为我们这代人里面,有一些同事他是作家协会分房子,但是后来就不分了。等于说他这代人进入社会的话,他不是天天在这个编辑部里面,编辑部也清水衙门,没有多少钱的。后来果然他就离开《上海文学》了,去经营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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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我跟棉棉做一个对话,棉棉也特意强调说,90年代那个时候没有像现在,阶层分得这么清楚,等于说是一种狂欢的感觉。

那个时代,国门打开之后,人的爱好就开始逐渐细化,一直到现在。现在有抖音以后,我佩服各式各样的爱好,各式各样的行家可以被细致入微地区分,那个时代还没有。70年代中期的时候,上海市都是流传那种互相私下交流的图片,包括书籍。当时都不是口口相传,就手手相传。比如说这本书3天、5天在一个人手里。1974、1975年那时候,我从黑龙江回来,他们说现在上海最流行一套卢浮宫油画的黑白照片,经过洗印以后也不是很清楚。这个人看完,那个人看,这就是饥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后来我看陈丹青写的回忆录里,说他1974年去北京中央美院读书,他遇到两个外地的同学,他们说你是从上海来的,他说了这句话眼泪就掉下来,就什么意思呢?也只有上海大森林这个地方,在任何一个时代,里面都会暗流涌动,会出现很多奇怪的人,奇怪的事。在那个时代,上海来的人能积累很多东西。那更不要说到90年代,能量是巨大的,每个人喜欢的东西,开始逐渐逐渐细化,更专业,现在的说法叫老法师。我10多年前看网上有人收集多肉类植物,里面就有各种门派。

生活比所谓文学更精彩,每天都会发生你想象不到的事情,尤其是听那些有经历的人聊事情。

摘自播客《生活在上海-01金宇澄与毛尖的“森林”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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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参展的这些作品,是怎么选的?

金宇澄:因为陈丹青说他要展出我的一些画,他说我的一些画和张光宇有一些部分是蛮接近的,是不是可以他我一些我的画?我当时就给了他一个目录,然后他就选了很多,我说你放得了那么多吗?大概选了有六七十幅。我说你要看一下,这个边上有尺寸的。所以到最后选了大概二十几幅,原先还会选更多。陈丹青定位张光宇,张光宇在当年上海是商业画家,包括广告、漫画这块,正如他介绍这篇序里所说的。

画是陈丹青选的,因为画我是不懂的,我又不是学画出身的人,我只不过是突然上头,凭感觉画的。我觉得我画画的时候就像一个小朋友一样。然后画出来,有人说,你这个像谁,或者说你这个像什么。陈丹青说,他画画画到现在,很少画上海,他就比较注意能画上海的人。我画了一点上海的建筑,当然这些都是有点漫画性质的,因为基础的东西不懂,比如画一个房子我怎么画得过那些画家呢?比如水彩画,它有阴阳面,建筑钢笔画,都要有功底的。那么我又愿意画,所以我要想出一个情节来,譬如说有一个房子我特别爱画,这个房子是瑞金路、淮海路转角的爱司公寓。我读中学的时候,天天经过它,我有一个同学还住在里面。我特别想画这个房子,但是我没有这个功夫。但是突然有一天,我想到有一个人伸出一只手抓住这个房子,把这房子拎起来,这个房子像是一个面具一样,把它拎起来之后露出下面半个女人的面孔,有一个嘴唇,上面一只手,我立刻就拿出纸来就要画,所以必须要有个情节在。包括这次展览有一幅《北风》,这幅画是在疫情封控的时候,我在家里实在没事做画的。这个地方就是在上海大厦的背后,大名路这块。你们看到其中两只手和房子是不存在现实关系的,但是它是一种意象,或者说是一种很虚幻的力量,超现实的东西。因为那个阶段,整个马路上都没有人,有很多人看了这幅画说,它像是巴黎。但是我是故意把它画成冬天雪景中的上海建筑,陆元敏也有过几张苏州河边上的照片,房顶上全是白雪。那么像上海这种城市,如果到下雪的时候会显得比较单纯,有树叶,我没有这个技术画。陈冲的哥哥陈川也是陈丹青他们这一辈很好的画家,他看了这幅画就说,你这些房子都画得那么扎实,这么稳。实际不是扎实的问题,是我一遍一遍画,都已经突出纸面了,不知道画了多少遍,因为我用的是薄的丙烯,丙烯画好以后它后面还会返出颜色来。所以一层一层上颜色,到最后有一些突出了,就是淡黄色,白色,灰色,黑色,四个颜色。

在二十几年之前,这幅画是三幅拼起来的,是宜家送给我的一幅装饰画,是画布喷绘的。自从我会画画以后,这幅画挂在家里,我老是想动它脑筋,我就觉得我要把它涂掉。正好封城那时候,没有事做,也买不到画布,这三幅画的背后宜家的商标都在,然后我用白色把它涂掉以后,就画了这幅《北风》。实际这幅画你们仔细看,每个窗子里面都有小人,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就代表着一种力量,把这个城市变成这个样子,像上帝有两只手一样。

Q:您有一些是用钢笔画的,挺工笔的,诸如画《繁花》里面那些房子,还有那种超现实的,如何会有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表达方式并存?

金宇澄:因为一开始的时候,我画《繁花》的插图,不当回事,因为当时根本没有画画的概念,用的就是我们编辑部打印过的A4纸,这些画稿背面都是打过字的。我拿过来就在这个上面用我们一般的水笔,就这么画了。甚至于有的是画在更差的纸上,然后发现还可以,然后把它剪下来贴在上面。有时候甚至构图不对,比如说这张纸,我画的偏了,我的构图都没有受过训练,我就把它剪掉贴到中间,然后边上再画一点东西。那是最初期的时候,就是用水笔。它是为了配合小说,进一步落实到小说里的生存状态了,譬如房子的结构,房子的隔壁邻居是谁,房子的某些透视法,比如说很多钢琴放在淮海路的旧货商店里面。我就这么凭着记忆,把它画出来,这是最早期。后来开始想画画的时候,会另外选一种办法。因为我后来认识一个小朋友,名字叫周荣,是上海印物所主理人,他是做版画的。他来找我,他说《繁花》的这些插图,我可以做丝网版画,我想这挺好。他那边的年轻人都是80后、90后,都是美术出身的人。我到那边去玩等于学一些东西,或者我想画一点什么。所以这实际是我早期的和后来的不同想法,后来我才画那些大的东西。张恩利老师说我小的东西画得好,我心里想没错,大的画它这种专业性可能更强一点。

Q:文字、文学和绘画,其实都是一种艺术化,一种虚构,您用这两种不同的媒介创作,感觉有什么不一样?

金宇澄:相对来说文字方面要深奥一点,文字要把一件事情说明白,你要花很多笔墨。那么绘画相对来说是在一个画面上(表达),所谓出画面,就是画面立刻给你,而文学是里里外外都有准备的。所以相比之下,绘画就一秒钟你就看到了,而文字这一块又累,又复杂,还要有一个解码的过程。你写一篇文章的,要用很多字码组词,组织起来,然后要费脑筋,来回不断地做调整。所以美术好像更愉快一点,比如有时候想到一个主意,我就可以画一幅画。但是文学呢,你准备一大堆东西放在这里边,看都看不出来。你比如说一首诗的一句诗句,就可以画一幅画,但是你要写一首诗,那要几十幅画放在里面,才能形成一首诗。所以这是很不一样的。

当然最好的就是图文并茂,所以我后来出的书都是我自己画插图。因为我当编辑,《上海文学》原来也是一直请画家来配我们小说的插图。譬如同样我看过这篇小说,然后我请某某人来画插图,我就会觉得怎么不搭,或者说它不应该这么表现,所以文字理解为图像,这个中间又会产生很多问题。譬如文字是一个人的,他表现的东西让另外一个人反映出来的画面,可能第三个人看了又不满意。所以我觉得最理想的当然就是应该你自己的文字,你自己来配图,那就肯定没问题,那别人也没话说,对吧?所以《繁花》这个小说里面写到老弄堂,画一个老弄堂的房子,这又是一种非常实用的、补充这个文字的一种方法,倒也不是一种装饰性的。给一些小说配插图,它的风格是装饰风格或者其他风格,可以有各种变化。

写于202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