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畏惧因果关系的的智者,还是一个只看重结果的愚者?
你是一个能掌握命运的主动者,还是一个任由命运摆布的被动者?
这些问题可能听起来很深奥,其实它们都可以用一句话来回答:圣人畏因,凡人畏果。
站在景德镇,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炉火,看火中如云堆叠的瓷器,人会忽然陷入因与果到思考之中:
山火点燃了森林,大火熄灭后,原始人忽然发现被烤熟的动物肉更香……
那些不小心熄灭的火种,也没有阻挡人们对食物香味的渴望……
人们想尽各种办法取得火种,直到一个聪明人的出现。于是,有了钻木取火……
最早只是一些日常用的器皿,慢慢地,有了盆、钵、碗、杯、豆、勺、鼎、釜、甑、壶、罐、瓶、瓮等,后来器物越发考究,从陶器到瓷器,器型也慢慢变得精致与丰富,成为一门东方的艺术。食器、茶器、花器、香器……美学渐渐浮现于生活之上。
这数千年前的光景,仿佛电影镜头一般浮现在眼前。我们放佛忽然明白了,“文明”和文化的区别:文化是思想和表达,文明是只畏因不畏果的前行。我们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中华”会是一种文明。
景德镇古窑
一粒星火落入东方的人间,燃起了中国几千年的文明。火,是这文明最早的光,亦是陶瓷的源头。瓷,是火烧就的躯体,亦是火生成的灵魂。
有了火之后,世间有了腾腾而起的烟火,有了炊烟,有了美食,有了香茗;有了火之后,冬与春,雪与花,白日与夜暮,也都有了明晰的分隔。
在十二时辰与四时的更替中,火光照亮大地,清河滑过沙床,岁月在明灭之间流逝。一座城池,在山林之间,升起来明亮的火,那是景德镇。
长长深深的窑洞里,杯盘瓶罐有序地叠放着。瓷做的器物上,画满春天的桃红柳绿,和冬天的山雪雾凇。中国生活的美学,跃然瓷上。
在景德镇,关于瓷器,有一句话,“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这瓷,看似轻薄脆弱,却是在一千三百度的窑火里浸没过,看遍了数千年文明的沧桑,尝遍了世间的斑驳苦涩。瓷,就是如此,轻描淡写地坚韧着,浴火之后,愈发明亮。
景德镇传统名窑柴窑,烧制用的是松木,燃烧时松油沁入胎体,会形成一种独特的釉面。景德镇所产的高岭土,具有极好的耐高温性,在火中与松油融合,烧出的瓷器温润细腻,不仅色美,亦有温度。
瓷,从火中来,天然带着文化的温度。它会成为明月,成为朝阳,成为岁月更迭里的一片温润。宛如中国,越是身处混沌迷雾,越是清醒明亮。如果说,怎样的一件物品可以代表江西,或是代表中国,那大概就是这一抹带着窑火温度、热烈灼灼的瓷器了。
景德镇粉彩瓷器
火是瓷器的生命和灵魂,“瓷器之成,窑火是魂”。
窑火灼灼,瓷器的光亮亦灼灼,眄目流光,摇曳生辉。江西,就是瓷做的骨,是灼灼不灭的火,底下跳动着一颗燃烧千年的、红色的心。
瓷器,china,中国,命中注定牵连三世的羁绊,从瓷器最早诞生,便已注定。这不是一种随意的偶然,而是必然的宿命。民国许之衡便曾在《饮流斋说瓷》中感慨道:“瓷虽小道,而与国运世变亦隐隐相关焉。”
最早时候,景德镇并不叫景德镇,而是昌南。由此地出口至国外的瓷器广受欢迎,海外人见瓷器,便以“china”(昌南)称之。瓷器亦为中国出口海外的重要物品,中国也逐渐以这种漂亮的瓷器代称。至于宋朝,真宗赐名此地为景德镇。至此,景德镇才真正成为景德镇,也逐渐与中国脉息相连。
瓷与中国同词,文化的承载亦是同源,来自那一片灼灼燃烧的火焰。
景德镇青花瓷
江西是我国陶器文化最早发源地之一,万年仙人洞出土了中国最早的陶片;吴城遗址中发现中国目前年代最早的原始瓷器;鹰潭角山窑址是至今我国最大的商代窑炉;丰城洪州窑是全国研究青瓷起源和发展的主要窑场;吉州窑是宋代著名的瓷窑,其生产的黑釉瓷和彩绘瓷独具风格,还有充满禅意的木叶盏。
景德镇更是举世闻名的“千年瓷都”,其烧瓷工艺炉火纯青,有“至精至美之瓷,莫不出于景德镇”之说。
1291年,马可·波罗将第一件中国瓷器带入威尼斯,来自中国的瓷器便成了欧洲人魂牵梦萦的宝物,而景德镇,也逐渐成为了“世界瓷都”。瓷器,是景德镇,也是江西,甚至是中国的文化符号。
宋朝真宗景德元年,浮梁镇烧出一款像玉一样美丽的青白瓷,釉色似玉,莹润水光,素雅清透。在以素为美的宋代美学中,这款瓷器一时间成为中国美学的顶流,就连皇帝都欢喜地将自己的年号【景德】拿出来赐予这片烧瓷之地。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千年的瑶里,依旧在传唱着古老的歌谣。一场文化的雨,落在的江西,长出了景德镇。这是一座瓷器打磨的城,是天青色的,似那氤氲在过往时空的烟雨江西。
草木深深,苔痕寂寂。在春与春之间,时光慢慢攀爬过去。溪水潺潺,混合着江南的雨水和雾色,景德镇朦朦胧胧织成了一张细密的岁月的网。
景德镇御窑厂
一场雨,淅淅沥沥地洒在浮梁的山野之间,江水青绿,天色青青。江西宛如一款自水中而出的青瓷,釉面是素雅清新的山风雨色,淡淡的,素素的,白玉般的模样,泛着一点点清淡的青色。
云雾随行,清溪为伴,青山隐隐,江西的山林中藏着寂寞的禅意。捧一抔水来,将尘埃洗去,江西啊,有一种天青色的惆怅。它是这山一重水一重的天青色,似乎宋元明清都被描摹成一幅清秀的水墨。景德镇的瓷器上,更是山山水水地连绵着这样淡淡的青色。
这青色,是最早影青瓷的青,也是青花瓷的青,更是一抹岁月尘埃里的青。天井内的青苔,透着光影的如玉青色。青,是浮动在江西永久的底色。
江西是天青色的淡淡烟雨,白中映青,含着江南的味道,婉转流淌的水韵呼之欲出。瓷器之上,光影流动,如风之飘逸,如丝之柔软,釉薄处隐约透白,积釉处蓄满水绿,既朦胧,又清新。
江西与瓷器,很是般配。江西的美,美在素净,恰如这素净瓷器里盛放的一朵莲花。瓷器便是江西沉默的语言。瓷器之上,写满江西四季的诗意与美学,也写满江西思辨的人文与哲学。
景德镇瑶里古镇
在桃花开的时节,把春天的颜色晕开在茶器上面,青绿的山水,粉色的花开,杯盏之上,随着笔墨的游走,蓦然生出来一个生动的春天。手捧一盏春天,茶器是春天,茶水亦是春天。瓷器上,亦是另一种天人合一,也是艺术与自然的合一。
江南的早春,清爽的夏,诗歌一般的秋,素净的冬,四时都能在瓷器上找到来路。景德镇的瓷器中有传统的四大名瓷,青花、玲珑、粉彩、颜色釉。青花淡雅,玲珑剔透,粉彩温柔,颜色釉明艳,它们在各自的画幅里,表现出来最纯粹的自然之色。
瓷器上有江西人的生活,文学,自然,诗意,亦流淌着江西人心底的禅。
天青色的江西
一只瓷瓶,一盘点心,一盏清茶,一盅热酒……瓷在生活的各个角落,都留下影子。杯杯盏盏碗碗碟碟,皆有瓷。瓷器,俨然填满了江西人寻常生活的沟壑。
梅子青碗盛白茶,玲珑白瓷茉莉花。当瓷器与茶遇见,它是生活,也是艺术。
江西产茶,庐山云雾,婺源毛尖,南昌茉莉花茶,赣南银芽……茶的种类众多。喝茶时候,茶与茶器相配,茶器又以瓷器最有妙意。“瓷素茶寂琴破音”,是品茶时最美妙的情景。瓷器素净,茶汤寂寂,琴音如山涧清溪,流泻而下,挑破这万古的寂静。
在距景德镇四百多公里的吉安县,一个叫永和镇的小镇上,江西的瓷器以另一种模样书写着东方美学,那是来自吉州窑的瓷。
吉州窑始烧于晚唐,兴盛于宋,在元代末年逐渐式微。宋人饮茶,喜欢斗盏,偏好用深蓝和深褐色的厚重茶碗。吉州的黑釉瓷在有宋一代很受欢迎。
吉州窑所产的木叶盏和景德镇素净青白瓷器不同,更加素朴持重,也更有禅意。
木叶盏本为禅宗寺院僧人饮茶所用,盏中盛茶,茶中隐约可见木叶纹路。叶以桑叶为主,南宋诗人陈与义有诗言:“柏树解说法,桑叶能通禅”。
静坐时空之中,手捧一盏热茶,神思游动,心与茶寂。饮完此杯,自在呼吸。一千多年前那片宋朝的桑叶,缓缓沉入盏中,却永久浮在心上。盏中茶,茶中叶,心中禅,禅茶一味,所谓如是。
最早懂得生活就是艺术的人,一定是个哲学家。喝茶如是,品馔亦如是。
“器物是食物的衣裳”,当日用之器也开始讲求精美,生活已经变成艺术。在一盏茶里,一盘果子里,一碗热汤里,我们慢慢看见美的纹路。有了这样精巧的瓶瓶罐罐杯杯盏盏,就连柴米油盐也会变得浪漫起来。
景德镇的陶瓷,本就是一种从生活到艺术再回到生活的美学。它从最原始的火中来,又回到最平静的生活中去。它沉静地在时光里等待,等待裂变,等待圆满,等待不期而遇的一切。仿佛世间无有不能接受,无有不能期待。汉字的釉,本就是反光的意思。
做瓷器的人,其实是生命的智者。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亦是一群岁月的隐士。他们坐在逐渐隐没的时光里,从清早的天光,坐到日暮西沉,在光阴中慢慢打磨,将一件件素色瓷胚,打磨成莹润的瓷器,如玉一般光亮清透。
做陶瓷,宛如在红尘之中,一场漫长的修行。水与火,时间与风尘,对于陶瓷和做陶瓷的人,都是同样的打磨,一点一点磨去喧嚣的痕迹,留下内心深处最干净的模样。
江西的瓷器最独一处,就在于其手工性。漫长的静默里,匠人只是与器皿打交道,感受自然与世界,再将世界隐性的山水层次,一点点鲜活地还原在瓷器上。
他们将草木的颜色,拓印在瓶瓶罐罐、杯杯盏盏之上。待曲水流觞之时,觥筹交错之间,或是独饮一壶觞时候,我们透过这些瓷器,看见自然天地的模样。生活好似这些温润的瓷器,上面映着这天青色,草青色,山青色,水青色。素淡的江西,也在这杯盏瓷器之上,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景德镇御窑博物馆|「谁最中国」
当审美成为一种信仰,瓷器让生活变得越发雅致与美好。渐渐地,景德镇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它不再只是一座偏远小城,它从厚重的千年瓷都变成了梦旅人皆想停留的地方,成了云淡风轻的诗意远方。
景德镇好似云梦之间的理想之境,自带山水与隐逸的气质,瓷器亦让它变得温融。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越是慢慢地去触摸,越能品出它的味道。
在这里,自然的眉眼还如昨日模样,山林,江水,重叠的云雾,千百年不变;在这里,朴素的人文也依旧在流传后世,古老的村庄,不灭的炉火,宁静的生活,让人心生留恋。在这里,推门见山,闭门做瓷,闲时看书,心中流动着一种放诸天地的惬意之感。
观山,做瓷,满目青色烟雨,步入光阴的深巷,慢慢感受生活。渐渐景德镇,其实是渐渐接近生活本真,也是渐渐接近艺术的一种生活方式。
有多少怀揣梦想从江西走出去的人,就有多少怀揣理想走入江西的人。在景德镇,有很多像候鸟一样,为美的想象漂来景德镇的手艺人。他们为寻找美而来,他们亦背负美而去。在光阴的长河里划船,他们便是美的船夫。
行走在江西,宛如沉入了一个以瓷造的美梦。身处的世界是淡淡的烟雨,天青色的朦胧;瓷器的世界,却是宋朝的风流雅致,亦是禅宗的菩提树下。两重如梦世界,无处不是美好。
因为陶瓷,因为景德镇,江西也成了另一种向往。在山林与城市之间,在现代与历史之间,在生活与艺术之间,我们慢慢找到文明的脉络,也渐渐明白了,这是景德镇,也是江西,亦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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