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海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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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事件的起讫和解谜

谁是丁龙?他在美国高等教育和汉学研究史上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这个话题若在卅年前,几乎无人知晓。但在今天,可以说只要是说华语的地方几乎路人皆知。

1990年代中期,我应约撰写《哥大与现代中国》。哥大是西方汉学研究的重镇,所以它的汉学系受到了格外关注。但在研究伊始我就遇到了一个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原来哥大汉学系建系缘起非常独特,它不像一般美国大学著名学院和系科多由基金、名人或富豪捐建,却是由一位当年穷苦华工发起建立的。这段历史渊源对华人来说非常值得自豪和纪念。我隐约记得早年曾经读过这样一个美利坚传说说过这样的情节,但当时只认作是个故事。没想到这竟发生在眼下我要写的校史里,不由我不感到惊赞和兴趣盎然。

本以为这段历史哥大应该有详尽史料,没想到校史馆和档案室相关内容都付阙如,能找到的只有当年一封丁龙写给校长建议成立研究汉学系科的捐款信。他捐的款项是12000美元,捐款日期在1901年6月28日。在当年,这笔钱诚然是笔不小的数目,但若用它来建立一个名校的系科是远远不够的。我为此去查证东亚系资料,可是那里除了有一张百年前丁龙的照片外几乎没有任何资料可寻。1990年代中期汉学系成立经历已近百年。它原名是汉学系,在二战时加入了日韩语言文化研究,改名为东亚系。我采访当时东亚系教授和前辈王际真、夏志清以及毕汉思(Hans Bielenstein)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Bary)等,但只是获悉一些口头传说材料,没有书面史料可证。最后,查找到当年东亚系系主任富路特教授写于1950年代的系史和曾经在此任教的蒋彝先生撰写的资料,得知了丁龙事迹的大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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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二:丁龙像及当年他的捐款信

其后,我又发现了丁龙基金发起者卡本蒂埃先生的档案。卡本蒂埃是丁龙的雇主,也是哥大和其女校的校董。在丁龙发起捐建汉学系后,卡本蒂埃是主要赞助者。他是哥大毕业生,也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和慈善家。早年在哥大法学院毕业后他随淘金狂潮去开发西部,并创建了今天的奥克兰市。晚年他返回纽约支持母校,在西部他雇用了丁龙并从丁龙身上了解了中国人的勤劳善良和宽恕的品格。当时加州掀起排华风潮,卡本蒂埃反对歧视华人,而且他赞成中美文化应该互相接触和了解、互助共融才能创造人类的未来。在丁龙发起在哥伦比亚大学建立汉学系的建议后,他就全力以赴赞助。

卡本蒂埃跟哥大两任校长都熟悉,而且后来他担任校董一职、熟知美国高校行政运作内情。他为了实现丁龙的梦想,也为中美互相理解和进步的目标作出了非凡的努力。在其晚年,他持续推进实现这个目标并不断追加自己的捐款。最后,他不得不卖掉了自己在曼哈顿的房产而搬到纽约上州高文镇乡间的故居。

卡本蒂埃的高贵处还在于,他拒绝了用自己名字为这个系科命名而坚持必须用丁龙的名字。而且,他还跟校长明确表明,他捐赞的条件是不愿意用清朝政府或高官的名义,而只能用丁龙命名讲座教授的荣衔。由于卡本蒂埃的坚持,我们今天才得以知道丁龙和他百廿年前的感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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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四:卡本蒂埃像和他晚年卖掉将金额捐建汉学系的曼哈顿房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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筚路蓝缕寻丁龙

我在校史档案馆找到了当年建系时卡本蒂埃跟跟劳欧和巴特勒两任校长间大量的原始通信,多亏有了这些第一手资料,使我们在百年后仍然能够还原这段历史,让真相浮出水面。

但,仅有卡本蒂埃和校长的信是远远不够的。这些信里能挖掘到的只是关于建立汉学系科和行政设置方面的对话和资金及花销琐事的流水账。若想还原当年汉学系的建系过程,还必须从当时行政记录和媒体资讯上寻信息。于是,在此基础上,笔者开始勉力搜求当年哥大报纸、校刊,行政报告和相关出版文献等。

1990年代尚无专业资讯联网且没有今天网络查询的便利,寻找丁龙史料无异大海捞针。但经过筚路蓝缕的搜求,最后还是寻找到当年哥大报纸上关于汉学系建立、慈禧太后和清政府捐《古今图书集成》、哥大请欧洲汉学家讲座暖场以及建系和成立汉学图书馆的种种消息。依靠这些档案资料,我在1990年代写出了丁龙捐建汉学系史实的挖掘报告,并将这些资料写入我的著作《哥大与现代中国》中,此书出版后,在国内及海外华人读者中产生了较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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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五、六:王海龙2000年代出版哥大与现代中国两本书封面

挖掘并还原了这些史实后,《人民日报》《羊城晚报》《文汇报》《北京晚报》《解放日报》《光明日报》《中外论坛》《华人》《大公报》等媒体联系我刊发了系列发掘报告文学等,中央电视台也来纽约采访并播映了百年前华工丁龙捐建世界名校汉学系的事迹。一时间,丁龙故事几乎家喻户晓。但是,读者和观众却不满足这个事件没有结局的缺憾:那就是丁龙在捐建了哥大汉学系之后就失踪云逸杳去,再也没有出现在哥大文献和此后的官方消息中。丁龙事迹就像夜空中绚丽绽放的焰火一般,一爆而逝,留给后人无限的怅憾……

丁龙捐款后的结局如何?他的归宿是什么,他最后到底去了哪儿?这个问题萦绕着我。后来媒体和其他学者、读者对此感兴趣,很多人在寻找丁龙的结局。由于没有实证档案,只好查找百年前人口普查资料、出入境资料、移民局档案,报纸刊登越洋赴亚洲旅客名单(当年跨洲旅行是大事,报纸一般有所有旅客名单刊布),甚至到纽约市政部门和州府部门的死亡人口登记处寻访,皆无结果。丁龙就像他的突然出现一样,怀抱着一个神圣的使命,建成了汉学系却功成身退,成了绝响。

我当然不甘心接受这样的结局。后来偶然在纽约州公路局档案中查找到纽约上州高文镇有一条公路被命名为“丁龙路”,它名字的拼法跟哥大建立汉学系的丁龙拼法一样,这燃起了我继续寻找丁龙的希望。经过追寻,我终于按照这个蛛丝马迹找到了卡本蒂埃晚年落脚的故乡小镇。接着,也找到了他家族的墓地。但是,那小镇并没有丁龙的记录,有研究者认为丁龙的归宿可能在那里,甚至以为丁龙或许被埋入了主人家墓地。

我跟镇公所建立了联系,并寻到他们的历史学家和档案部门。经过勉力爬梳,我感觉那里不是丁龙的结局。热心的小镇历史学家菲莉丝女士帮我寻找资料并为我联系一位镇上百岁老人电话采访。这位老人跟丈夫当年是卡本蒂埃的邻居,据说她先生见过丁龙。但她告诉的信息跟前面都不一样,她说丁龙赚足钱回中国了,过上了富翁和王侯般的日子。……电话上这位老人口气不友好,而且带有某种傲慢。当时我内心不太接受她的态度,没想到她的话里却有某些史实的影子,这是直到又过十多年、找到丁龙后我才悟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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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报刊上的寻龙启事

此后又经过几年寻找,我甚至找到了卡本蒂埃捐款岭南医学院的资料等(现在广州中山大学仍有他捐款盖的卡本蒂埃堂)。但是丁龙的归宿却一直是个谜。美国的线索寻遍了,最后却成了个死结。

丁龙故事被国内媒体和中央电视台播放后,很多国外和中国读者对丁龙的归宿耿耿于怀。后来此事酝酿日久,广东报纸刊发了寻找丁龙的报道,形成了第一波的全国寻龙热。但丁龙史实离那时已经一百多年,丁龙事迹发生在美国,大家对他所知甚少。虽然凭直觉认为他可能祖籍广东,但也有一些名人发表不实信息误导,以致寻找丁龙虽然轰轰烈烈,却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结果。

对丁龙史实误导较深的说法之一是钱穆1960年代的介绍文章。他虽然盛赞了丁龙事迹,但对整个史实却是道听途说几乎误传了所有要素,人为替此事的寻根造成误解并增加了难度。1.他将丁龙的籍贯想当然说成是山东。2.他将1901年的丁龙说成是“将死”,其实当时丁龙正值中年。3.他抹煞了丁龙捐款发起建系的史实而是说他死前将积蓄“奉还”主人,主人在他死后发起纪念捐建的汉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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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七:卡本蒂埃致哥大校长的信

无独有偶,误传丁龙史实的还有哥大汉学系的主任富路特教授。他是传教士家庭出身,出生在中国河北通州,而且是哥大东亚系自己培养的博士和教授,富路特后来担任哥大汉学系和东亚系主任多年。富路特写过汉学系成立的历史。但他的记述也有不少以讹传讹之处。在他文集里,我发现了他最早于1930年在天津妇女会上英文讲演稿“美国的汉学研究”。他讲演时也错误说到卡本蒂埃的佣人丁龙于19—20 世纪之交时去世,他为纪念丁龙而设立了丁龙汉学讲座——其实,富路特1930年发表这个讲演的时候,丁龙还健健康康地活在广东呢!丁龙是在1936年10月在家乡去世的。

在美国断了线索,在中国,丁龙的信息又被误导。他是否回国、回国的时间都没有音讯。另外,连他的籍贯都被挪移到千里以外,而且活人被传为死人,丁龙更是乡关难觅生死无着。若不是后来一些宿命般的阴差阳错,丁龙可能真的就永无发现的可能了。

除上面人为误释误导外,丁龙结局的难觅当然还有社会历史背景所致的客观原因。

1. 当年丁龙和卡本蒂埃从加州返回纽约,他们经历过美国排华恶浪的侵扰。丁龙做人非常谨慎,卡本蒂埃也尽量保护他。在丁龙捐款后,校长和卡本蒂埃间曾经有过讨论要验明丁龙身份方能考虑接受他的捐款。卡本蒂埃为此非常生气,专门写信替丁龙担保他的名誉并申明如果不以丁龙命名他会撤资;由此可见当时华人地位和丁龙及其主人做人的审慎程度。所以他们刻意保持丁龙身份隐私不公开。这客观上造成了百年后寻觅的难度。

2.基于前述社会文化大背景,丁龙跟从卡本蒂埃旅行和出入海关时都极为谨慎不使法律资讯泄露。卡本蒂埃是律师出身,这方面他有专业知识。他密切关注丁龙信息保密,因此对丁龙出入美国信息做到了良好的加密封锁。而丁龙返国后如游鱼入海,后续信息更难寻觅。

3.虽然丁龙捐建汉学系意义重大,但终其一生他毕竟只是个普通劳工而非名人。他没有发表过作品或参与过其他社会活动等有曝光的机会。比如说,与他同时或稍后在哥大的胡适、顾维钧、蒋梦麟、马寅初、徐志摩等人的线索资料都不难寻觅,因为他们多是社会闻人;而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寻找丁龙的线索的确要困难得多。

4.丁龙回国后因当时国内战乱、闭塞和各种人为灾祸,他除了跟在美国的卡本蒂埃有交往外,基本上断绝了跟外界联系。在卡本蒂埃去世后他更是与世隔绝生活在农村,这就更增大了后人寻觅的难度。

除了时代和社会造成的客观原因外,这里面还有丁龙自身主观的原因:

1.丁龙回国时已经在美国生活半生见惯了风雨,历经坎坷后挣得小康,他的个性与世无争,想度过一个安静的晚年,所以他选择了不事张扬低调生存。

2.丁龙回故乡曾经有段时间非常富裕,但其后发生家庭变故甚至破产,使得他的晚年风雨飘摇,而且他的名字Dean Lung乃在美国所起,并非他的原名,他不姓丁;甚至他的村人和邻居都不知道Dean Lung就是他,所以寻找“丁龙”肯定无果。

3.除了选择低调、躲避战乱、家庭破产等风波外,丁龙后人此后受社会动荡,政治运动等影响,也刻意隐瞒了他在美国的经历。上述种种的合力使得丁龙这一段家庭的秘密或许将被永远深埋在了历史的缝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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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有情与柳暗花明

正当丁龙史实或将如大时代洪流裹挟下的山溪融入大海永远无解时,我收到了南非华人学者陈家基先生给我的一封信。陈先生自2010年代中期就跟我建立了联系。他读了我有关丁龙文章后受到鼓舞,自此汲汲以求,努力寻找全球各方面资讯,并利用自己广东人的优势联系地方政府协同寻找丁龙。疫情期间,他写信向我咨询想转发我在《羊城晚报》上发表的文章、跟台山侨联一起在全世界范围征询丁龙家乡和后人的消息。

台山是中国著名侨乡,这里华侨赴海历史悠久。陈家基搜寻的落点很精准。当然他事先做过了长时间调研工作,也跟我讨论过丁龙在美的很多细节。我对他和台山侨联的工作当然支持,也在纽约、旧金山等地帮助宣传;但全球范围“寻龙”已经历时近廿年,这次是否能有突破,我心中是没把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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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八:丁龙家谱,右为丁龙(万昌),左为马维硕(士筹)的原始记录。图片为陈家基提供

没想到,陈家基小组的工作竟然捷报频传,不久就得到了成果。他不断向我报告好消息:找到了疑似丁龙的后人、找到了丁龙的旧居、找到了可以证明丁龙身份的信、找到了1907年卡本蒂埃写给丁龙的亲笔信(这是铁证),找到了丁龙的坟墓、找到了写有其父祖和丁龙本人名字的家谱!这一系列的证据链足以完整证明丁龙身份以及他回国后的一切线索。

陈家基和台山侨联旋即联系国内媒体和中央电视台,经过缜密考证,不久中央电视台向全世界播放寻找到了丁龙的专题报道。至此,丁龙全部故事终于尘埃落定,丁龙传说终于还原成了有根有据的档案和历史。历史无情但有时候也露出多情的一面,丁龙传奇像一个飞去来器,围绕大半个地球,扑朔迷离回旋了百廿年的时光,终于回到了故乡和原点。

人们不禁要问,丁龙事迹为什么会这样浩渺难寻,被雪藏了120多年呢?这也是我和陈家基乃至关心丁龙事迹所有读者心里的大问号。直到丁龙在纽约的后人后来辗转找到我,我对丁龙的长孙马腾沃和曾外孙黄畅泉等人做了详细访谈后才了解了这段被刻意埋藏百多年后面事实的真相。

两个甲子以后,在夏荫笼罩的哥大校园,丁龙的第三代和第四代孙在丁龙捐款离开120多年后第一次踏上这块热土,而且他们带来了第五代和第六代子女,希望发扬和回顾祖辈的业绩,重续前缘。

我关心的当然是最近廿年全球寻找丁龙,作为丁龙后代,他们是否知道丁龙就是他们的祖辈?他们此前是否看到过海内外报刊和中央电视台“寻找丁龙”的报道?

他们的回答很耐人寻味。起先,他们隐约知道这个故事或与他们祖辈有关。特别是丁龙曾外孙黄畅泉对此印象深刻。但是所有媒体报道故事主人公是“丁龙”,而丁龙的真姓名叫马万昌(别名马进隆)并非“丁龙”。所以他看到陌生报道时并没有即刻联想到这就是自己家祖辈的故事。但近几年这类报道增多,渐渐唤起了黄先生的家族记忆,他开始觉得丁龙事迹跟外曾祖的身世有关…… 这里面有个特殊的原因。

丁龙回国后育有一子四女。当年回家他家境较丰饶,属当地富户,过了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丁龙的儿子叫马维硕,四个女儿皆嫁给了殷实人家。丁龙虽没受过良好教育,但他特别仰慕斯文重视教育,所以他一心想培养儿子马维硕好好学习以后去哥伦比亚大学读书。同时,他也非常关心小女儿马超英的教育。后来马维硕和马超英都做了老师。丁龙的这种设计在乱世中使自己子女有一技之长,而能躲过灾难得以生存。

丁龙姓马,祖居广东台山白沙千秋里村。他的原名叫马万昌,那年月华侨出国一般要另起个名字;他进美国入海关时告知他的名字叫马进隆。海关官员根据其发音写成了Dean Lung。他台山白沙话这个发音略似普通话的“丁龙”,于是后来他在世界华文文章中的名字都被根据发音译成了丁龙(为方便读者阅读计,此文仍然按照原译名称他为丁龙)。由于丁龙捐款信和所有官方文献上的名字都是Dean Lung而省略了姓氏“马”字,这又平空给寻找丁龙增加了难度。因为读了钱穆猜测丁龙是山东人的文章,很多人被误导到山东省去寻找丁姓家族,又有人寻找龙姓家族,就是没人想到丁龙会姓“马”。——这无异于缘木求鱼,又怎能找到丁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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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龙枝繁叶茂  生命之树长青

据采访丁龙后代马腾沃和黄畅泉回忆,丁龙回国后生子马维硕,这是他生存下来唯一的亲生儿子。但他第二代马维硕却子女众多、独木成林。马维硕育有两个儿子五个女儿。本文采访的马腾沃是马维硕的长子(丁龙的长孙),黄先生是马维硕长女的儿子。多亏这位黄先生,他是最后破解丁龙之谜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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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九:马维硕夫妇像。图片为黄畅泉提供

黄畅泉的母亲是马维硕的长女、丁龙的长孙女,她跟丁龙接触最多。就是她的回忆通过黄先生的转述复原了丁龙回国后的历史和往事:丁龙是个热爱乡梓和爱家的男人,历经坎坷回故乡后他养护子女们过着温馨的晚年。丁龙儿子马维硕结婚后生下第一胎是女儿即黄先生的母亲。丁龙特别喜欢这个长孙女,晚年时常带她去香港。丁龙在香港有一些生意和银行账户,也常去香港消遣和买东西。路上会跟孙女聊起他早年赴美在海外的往事。这个小女孩隐约记得那时祖父美国生活的一些片段。

丁龙回家乡后买了田产而且银行有存款,仅靠利息他跟子女几家花销就有盈余。但好景不长,当年军阀战乱困扰广东。风雨飘摇,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丁龙曾经投资家乡铁路建设买股票。但后来日寇入侵、铁路被损毁血本无归,使得丁龙家族很快败落了下来。

丁龙的儿媳即黄畅泉的外婆是个能吃苦有主见的妇人,那时马维硕靠当教师挣钱糊口。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马维硕在败落前将近成年的女儿(即黄畅泉的母亲)嫁给了当地富户黄家,把两个儿子送到香港去打工学生意。到1940年代后改天换地时,他家已经近乎赤贫。

说起来,这一切都还要感谢丁龙树立的好家风。丁龙是个做人十分低调的人,当年他富豪一方时为人非常谦逊。当年购买建设新宁铁路股票每股五块银洋,今天仍然保存的股份认购登记簿上有人买20股登记身份是“中农”;但一次购买了200股即一千大洋的丁龙却在购买者身份后边注明自己是“贫农”。那时一块银元能买100斤大米,五块银元就能买到一头水牛。而轻易能拿出一千块大洋的丁龙填写的贫农身份为他一家今后低调做人埋下了种籽,成了他家以后被定为贫农成分的依据。

因此在解放时,马维硕家庭成分是贫农,他本人是教师,自由职业者。马家还能有点私蓄底子苟活生存。马维硕成年的儿女多在香港,且大女婿家庭成分不好,所以他做人唯谨慎。马维硕的姐妹和女儿多有嫁到海外者让他的社会关系非常复杂,他当然要守口如瓶,希望人们忘掉他的家史,更不敢提到父亲丁龙一个字。

但这时事情发生了阴差阳错的反转,那就是丁龙的几个孙女陆续嫁到了美国、加拿大或迁居香港,只有较早嫁给黄家的大孙女一家陪伴丁龙儿子马维硕。此文采访的黄畅泉先生就是这大孙女的长子。多亏了有他跟晚年马维硕度过艰难岁月以及祖孙二人为消磨痛苦时述说的断续回忆,给我们有幸保留下来当年丁龙故事的原貌。否则,唯一的知情人马维硕已于1986年在美国去世,若无少年黄畅泉从外公马维硕那里听到的丁龙往事,这段史实就会永远断线、丢落到浩渺的失踪之海了。

因为黄先生童年听到过母亲言及她跟祖父丁龙跑香港等故事,对神秘的外曾祖有印象。1970年代他又回乡跟外公外婆生活过几年。外公马维硕是个老师,那时生活虽困苦孤独但他却健谈。在那孤岑困乏的岁月,他不免回忆起父亲丁龙、丁龙在美国的传奇故事、丁龙回国后昔日的荣光和繁华,他们家族的盛衰……这些往事如流水都缓缓地从老人的心底流出,刀刻斧凿般地印在了少年黄畅泉的心里。

下面就要谈到最后破译丁龙身份的关键物证卡本蒂埃亲笔信的事情了。这也跟黄先生引发马维硕的忆旧叙述相关。大约1970年前后,马维硕跟黄畅泉聊起他小儿子即黄畅泉在美国的舅舅马文企。马维硕突然说起他父亲丁龙当年曾经为纽约一所名校捐建了汉学系,他父亲说以后他家的孩子到这所大学读书可以免费。——因为当年战乱马维硕没能赴美读书,而现在丁龙的孙子即黄畅泉的舅舅正好在美国;黄先生就求证此事是否真实,如果外公所言属实,那么文企舅舅应该能在哥大免费读书呀!于是他鼓励外公马维硕寻找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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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哥伦比亚大学校务董事会照片

为证明当年丁龙捐款之事,外公马维硕找到了当年丁龙雇主卡本蒂埃在丁龙回国后写给他的信等材料,并将这些材料寄到美国给文企舅舅,希望他能够去免费读书。——多亏马文企保留了这些百年前宝贵的信件,它们成了今天我们能找到丁龙并复原丁龙全部史实来龙去脉的关键证物。因此这些从卡本蒂埃晚年居住地美国纽约上州高文镇寄往台山的信件接续了丁龙回国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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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一:丁龙孙辈合影:从左至右马文企、马腾沃、马琼芳、马慧芳、马婧芳、马翠芳。图片为黄畅泉提供

当远在广东辛苦“寻龙”的陈家基先生寄给我这些信的照片时,我看到了当年熟悉的卡本蒂埃信件字迹,一下子把我带回了百廿年前卡本蒂埃给校长通信详谈建立汉学系的岁月。这些笔迹跟我廿年前在哥大校史档案处所见到的卡本蒂埃笔迹是吻合的。至此,无疑丁龙故事的整个谜底最后揭开了。

读者朋友一定好奇为什么丁龙后人后来都在美国。其实蛛丝马迹前面已经交代了。1940—1950年代,丁龙的大孙女嫁给了黄家,其他二、三、五孙女后来陆续嫁了美籍华人,四孙女嫁到了加拿大。这些后代都很努力争气,其后把两个在香港的兄弟办移民到了美国。孩子们1978年将他们的父母即丁龙的独子马维硕夫妇接到美国团圆;最后又把大姐和子女们都迁移到了美国。这样,远隔了一百多年这样一个大循环,丁龙一家人最后又都到美国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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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二:丁龙长孙马腾沃(右三)、曾外孙黄畅泉夫妇(右二、一)跟丁龙第五代第六代在哥大东亚图书馆合影

由于马维硕的两个儿子从小就被送到香港谋生而且马维硕在他们小时候对其祖父丁龙身世守口如瓶,他们并不知道丁龙往事。其他孙女自小远嫁流落国外,更对此事毫不知情。所幸黄畅泉是衔接这段史实承上启下的的唯一知情人;而且更棒的是,他能循着线索找到了卡本蒂埃写给丁龙的信和丁龙当年为卡本蒂埃写的寄往广东台山的信封等物证。这是我们今天能够确证并还原史实的根本依据。否则,丁龙后人全部皆移民海外、而且关键证人大都离世,这段公案将永远无解。

这次在哥大见面不止有丁龙的长孙马腾沃和关键证人曾外孙黄畅泉,还有黄畅泉子辈和孙辈多人。现在,丁龙的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甚至第六代都在120年前丁龙捐助的哥大东亚系聚齐了。丁龙的第六代孙辈已经在纽约上高中不久就要申请大学了,孩子们的成绩都很优秀而且听说了丁龙故事后也有愿望考来哥大继续祖辈缔结促进中美理解和友谊的前缘。看到孩子们自信和满含憧憬的笑脸,我知道,丁龙的故事不会结束,希望就在他们身上。

本文图片除署来源者外均为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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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海龙,文史汉语学者,现任教于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文学、教材及学术著作有《一个人的世界文学》《哥大与现代中国》《纽约意识流》《遭遇史景迁》《从海到海》《来自纽约的中国》《视觉人类学》《人类学电影》《曹雪芹笔下的少女和妇人》《文化中国》《解读中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