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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南高庄子公社电影放映员肖波

张洪霞的断腿和一家三口的三个城市

下乡知青张洪霞的大腿,被钢锯条锯下来后,被隔着窗户扔到了一条小河沟里,她的嘴被一条灰毛巾死死的堵住,丈夫就在“手术室”外面,隔着玻璃眼睁睁的看。

那几天,天天都在下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还有热气,不停的往鼻孔里塞。

余震虽比雨的频率低一些,但还是时不时的就晃荡一下。

人们也都麻木了,你该晃晃,我该活活,你要是不让我活,我大概也没啥可留恋的了。

机井断了电,也往上翻水花,带着泥沙的那种。村东头的地里,有两处往上翻黑沙子,那块地看起来,就显得高低不平了。

丰南县高庄子离天津市还是比较近的。28日下午,也没有中午饭吃,我就兜着一条胳膊,拦住了一辆开往天津的汽车。

汽车上的人太多了,车斗里都坐满了。一开始,我远远的看着有一辆蓝色的卡车开过来,就抬起左胳膊,一个劲的晃。

那辆车却一直不减速,到离我二十米左右的时候,我看清了那是一辆上海141。

我就在路中间,直直的跪了下去。

我弟弟说,我必须尽早想办法,去看看我的胳膊了,再晚,就有截肢的危险了。他的腿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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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屁股后面又冒起一股黑烟,有点吃力的向前爬。

到了丰南东田庄与宁河的交界处,那里有一座大桥,桥面断成了五六节,有的完全埋在河水里。

天津是去不成了,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应该去哪里。

有的人跳下车来,往西边不远处看,那里有一个上百亩的大院,院子里搭着一排排的帐篷。

我们一车人是7月28日下午到了那个大院的。那里是华北石油管道局在东田庄设的一个野外探测点。

了解到我们的情况后,他们也没说什么,就给我们也搭了个帐篷。到后来,人就越聚越多,那个大院竟然成了一个两千人的伤员集中转运点。

30日下午的时候,我们终于等来了希望。

一列20人的小分队,进驻了我们这个转运点。领头的一个长辫子姑娘,打着一杆红旗,唱着太阳最红这首红歌,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进来。尽管他们看起来相当疲劳,但眼里还是有光的。

他们是来自承德的医疗小分队,可能是来的太急,没有充分的准备,大夫们脚上穿的还都是凉鞋。

他们是以“急行军”的方式来这里的。到这里以后,我们就给他们好好上了一课,证明他们来得太匆忙,把情况估计得太乐观了。

不到半天的时间,才看了不到二百人的病号,就把他们所带来的物资消耗殆尽。消耗殆尽的概念是:纱布和安乃近药片都没了,就剩下了一点红药水和止疼片。

怎么办?领队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眼镜男”愁坏了。安排了两名护士到205国道上截车去市里求援。

一部分女伤员围着大夫,愁的哭,大夫看着救不过来的伤员,也愁的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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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开头我提到的张洪霞,在地震中大腿被砸伤,砸伤的部位,一直没有经过任何处理。伤口不但化脓了,化脓的地方还生了蛆。再耽搁下去,就不单单是截肢这么简单的事了,那条小命就得扔在这里。

眼镜男右手挠头,左手推眼镜,向知青的丈夫阐明了利害。

决策过程也是很简单的。五分钟以后,张洪霞就被带到了那里条件最好的一间简易房里。

周围围了三个护士,护士把她用背包带结结实实的绑在了一张办公桌上。

当然,大夫对患者预期的疼痛,还是予以充分考虑了的。此前,还是由那个眼镜男,给张洪霞做了个针刺麻醉,而后,眼镜男又化身一个木工,任务就是把张洪霞的腿锯下来。

当时,简易房外面,除了张洪霞的丈夫,还有很多伤情不至于影响好奇心的人,在那里透过玻璃往里看。

我早早的就到外面去溜达了。我看不了那种画面。尽管躲了老远,我还是能听到张洪霞后来,因为疼痛所发出的呼天抢地的嚎叫。

随着嚎叫声的渐行渐远,也把我的回忆拉回到了大地震发生前的那些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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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我19岁,在丰南高庄子公社当电影放映员。

从6月份收麦子开始,我和高庄子信用社主任崔占勤一起,下派到西台村,当驻村队员,吃住都是在村里。

我们的任务是指导西台大队麦收的抢收抢种。麦子收割完成后,又安排我们组织社员们积肥。

积肥这个词,所有40岁以下的年轻人肯定是不知道的。在这里也有必要解释一下。草木灰是一种很好的肥料,但不是最好的。最好的肥料是草木灰烧过的土。

哪里有草木灰烧过的土呢?就在当时人们睡觉的身下。

我们的任务就是动员社员,把家里睡觉的火坑拆了,将拆下来的火炕坯,拉到大队部指定的统一地点。然后,再重新打坯,也就脱坯。

事实上,这种垒炕的坯是提前做好了的,否则的话就太影响日常生活了。

7月22——23日,我和老崔把炕扒了,到27日那天,炕还没有垒好,晚上,我和老崔就回家住了。

我的家就在东台,与西台相隔不到一里地。我们家有三间新盖的大平房。东屋是我妈和我沈阳的一个堂妹,西屋是我和我弟国良。我爸在县城文教局住宿,爷爷奶奶在老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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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天睡觉早,但睡得不沉。

震波刚一来,我就醒了。想穿鞋往外跑,但刚一起身,就被晃到了窗台旁边,玻璃被变形的窗户框哗的一下压碎,我又被摇到了炕沿上,一只胳膊向下,左手撑在了地面上。

此时,变了形的屋顶又把房檀挤了下来,房檀的一头狠狠的砸在了在炕沿上的右胳膊,当时,就像针扎了一下,随即就没有任何感觉了。

我弟就睡在我的身边,当时,我听到了他粗重的呼吸声。肯定是檩条带下来的砂土砸中了他。我想站起身,可身上压着沉沉的东西,根本一点挪动不了。

事后,我才知道,当时,我弟的头皮被一棵下落的房檩砸削去了一大片,露出白花花的一片骨肉,另一棵房檩则砸在了他左侧的大腿。

7月28号上午八点多,也就是大地震发生五个多小时后,我们一家才被社员们从废墟里扒出来。

我沈阳那个堂妹早就没了气息。我右手手腕粉碎性骨折,我妈全身多处骨折,我弟国良大腿骨折,头皮还被掀起来一大块。

“这位小同志先上车,他的伤情重,你,就是你,先等一等。”

“这是我弟弟,他叫肖国良,今年才14岁,他一个人去,又受那么重的伤,我当哥的不放心。”

“对不起,我们这里有规定,只有重伤员才能上车,你上了车,就会占重伤员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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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田庄伤员自发集中转运点住了一个星期后,我们终于等来了第一辆军车,这辆军车将把伤员拉到唐山机场,再由机场,转运到石家庄等其他城市治疗。

几天来,国良的头皮就那么一直在脑袋旁边耷拉着,好像长了一只巨大的耳朵,脑袋则肿得像一只气球。

我费了白天周折,想陪他一起去,但却因为我神态自然,能够自由行动,而被拒绝了。

震后的第十天,我终于踏上了飞往外地的飞机。我也不知道飞机将飞往哪里,有人说是飞往上海的。

事实上,直到下了飞机,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城市,只看见整个机场一片忙乱,都是白衣天使,都在围着我们转,像一个陀螺,被鞭子猛抽。

直到住进医院,躺在了病床上,我才知道这个城市是山东济南。

我的胳膊被顺理成章的打了夹板,在所有我见到的人中,我的病情大概都是最轻的那种。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才改变了这种想法。

那天早起吃完饭,推门进来了五六个人,离我最近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五十多岁长者,他看了看我的手腕,问:“能正常活动吗?”

“好像手腕转着有点吃力,”我说。

他又轻轻的捏了捏,对他身后的人说:“准备手术吧。”

不一会,有一个留着背头的中年医生,拿着一个皮锤子走了进来。

他让我把打着夹板的右胳膊,平放到病房里的一张小桌子上,随后,不经意的往窗外看了一眼,我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就被他的目光牵走了。

还没等我完全反应过来,他轮起手中的皮锤,就砸向了我的手腕。

我记得只是啊的叫了一声音,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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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仍是那只我看了无数遍的有点滋滋响的灯管。医生已给我做完了手术,手术就是在我的这个病房里完成的。

当天,我的右胳膊像吹气般的肿了起来。

此后就是两位女护士轮流照顾我,给我送好吃的。那些日子里,我吃了很多长这么大都没吃过的东西,以至于我爸到车站接我的时候,站在那里愣了很久。

1977年元旦过后,我乘火车返回唐山。在我临走时,两位美女护士还给我准备了两个旅行拎包,包里装了好多当地的特产。

我弟国良转到了石家庄,在铁路医院接受治疗。后来,在石家庄铁路局上班的大舅找到了他。

那个年代,不像现在信息传输这么发达。我大舅是在单位会议上得知唐山发生了特大地震,通过他们系统打听,有没有从唐山丰南转过来的伤员。

有了舅舅的照顾,弟弟国良的病情恢复的很快。只是那块被掀掉的头皮,留下了一道头发掩盖不住的永久性疤痕,大腿里的钢板,也成了永久性的纪念。

我妈在1977年元旦前,从武汉平安返回家中。

四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也成了快年近七旬的老人。

回忆起这段难记难忘的岁月,我真想由衷的说一声,感谢我们的国家,感谢我们的党,是你们张开羽翼,挡住了暴风骤雨,让我们体会到了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强大,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无限的温暖。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感受,这是刻在我骨子里的深刻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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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省作协主席关仁山:

生活的渴望将大地的颤动凝固成永恒的风景

地震时,我十三岁。

我还是个孩子,干的却是大人的活计。

赶着驴车到几十里地之外拉水,盖简易房,自己还学会了木工和瓦工。

我们家震后房子是我垒起来的。我们学校的房子是我们老师带着一群孩子建起来的。

我感觉,我早熟了许多,也可以说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当时,我们班一共51人,等再返校的时候,有少一半的同学在大地震中震亡。老师点名的时候,没有人答“到”,那么,这位同学就永远的离我们而去了。

我们当时都麻木了,说别人死了的时候,是那么平静,平静的就像是说今天有雨那样。

我们班长也被砸死了,是老师代替班长,喊了一声“起立”,我们就那么站着,默默的低着头,向遇难的同学们默哀。

下课时,我们到河边采了很多白色的,叫不出名字的花,放在遇难同学的课桌上,深深的向他们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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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在我们的祝福下,他们在另外的一个世界,一定也会组成一个新的班集体,一起快乐的学习、生活。

我的同桌向我说起他父亲的死。他家的房子原本没倒,他父亲拉着他们全家,都跑了出来。

但,突然想起屋里还有一台缝纫机,那是他母亲的嫁妆。于是,他父亲跑进了屋里,抱起缝纫机就向外跑。

当时,发生了一场可恨的余震,他父亲被泛起的烟尘埋没。

乡里有一位白胡子老人,在学校废墟旁边,放起了风筝。那位老人是我们班一位同学的爷爷。那位同学是和老师一起护校才遇难的。老人的风筝早就做好了,还没有和他孙子放过一次呢。

唐山是座凤凰城。早就有凤凰落在大城山山头的传说。凤凰也是唐山人民心中的吉祥鸟。但,在那个有雨的夜晚,在大地颤抖的时刻,凤凰飞走了。

唐山有24万人震亡,几十万人伤残,7000多个家庭断门绝烟。要消弭这些伤害,化解这些苦痛,要用多长时间,要用多少真爱呢?

当时,全国人民都在支援唐山,唐山的伤员天女散花般撒向全国各地。唐山的孤儿有了依靠,政府在省城建了一个育红学校,我们的一个老师,就被临时抽调到那里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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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眼目睹了无数个家庭在大灾后的毁灭、挣扎、重组。

我曾经采访了这样奇特的情感,一如老人在废墟上的风筝,在我的眼前飘荡。

茫茫人海中,你、我、他,相逢、相爱却又无情的分离,不知,你是否相信命运和缘分。

我认识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唐山开滦煤矿的一位女工,和男友在地震前两天,领了结婚证,计划到天津旅行结婚。她的男友在天津海河边长大,对家乡的感情异常深厚。

本来,买好了地震前一天晚上七点的车票,但却因为她家里有事而临时更改了日期。

7月28日凌晨,突发的地震,把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小家庭瞬间打碎,男友被当场砸死,被人从废墟里扒出来时,男友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车票。

女人收起了那张车票。第二年,女人赶到了天津这座城市。在那里,举行了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女人抱着男友的骨灰,站在海河边,默默的发誓,她要留在这个城市,永远陪伴他,陪伴她的男友。

果然,她再也没有嫁人,只是抱养了一个孤儿。她自己感到有个家,别人也以为她有个家。

她说,在她下岗之前,面临重新抉择的时候,是死去的恋人,给了她无尽的力量,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凭借自己的双手,她办了一家副食店,过上了好日子。

她说,自己的家很好,因为,她真正的爱过一次,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不虚此生。

人们为她这个家庭而惋惜,而钦佩,而感动,也对灾难报以本能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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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这场灾难的人是不幸的,经历这场灾难而活下来的人又是幸运的。我看见了人世间的美好,看见了互帮互助的光辉。

生命中最可贵的精神,是在灾难中怆然复活,这是我人生中一个重要的经历。

1998年,张家口坝上的张北、尚义发生了地震,我到了那里。塞北坝上粗砺寒冷的风,卷起漫漫黄尘,模糊了我的视线。

震后张北的大地上,我又看见了放风筝的孩子,他们在受伤的土地上快乐的奔跑。也有一位老人,眯着眼,手搭凉棚,看天上飞舞的风筝。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地震的幸存者。

过了一会,放风筝的孩子,把风筝的长线拴在一棵树上。我揉揉眼睛,孩子们趴在大地上,好像在聆听着什么,也许他们是在听来自大地的声音。

经历过地震的孩子,都习惯听地声。

在大地没有震动之前,是听不到声音的,大地同样沉睡着。

要经过多少岁月,这声音才会压抑得太久呢,在爆发时才会那样强烈呢?

当年的地震在我的生命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迹,它让我至今耳鸣。

生活的渴望,将这恐怖的声音化成新的声音,将那个稍纵即逝的颤动凝固成永恒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