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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子突然变小的红梅

说到生产队这个词,很多年轻人恐怕都没有听说过,说到生产队开会,他们更是不理解。也许,他们会联想到时下很时髦的一个词汇:形式主义。

说句实在话,生产队开会和形式主义根本不搭边。因为那个时候,农村土地还没有承包到户,都由村集体管理。

一个村集体下面,划分若干生产队,生产队的头儿就是队长,成员就是一个个老百姓,叫社员。白天组织社员到土地上耕作,晚上,队长们要开会,研究第二天的农活,去哪里,干什么,怎么干,人员分工等等。

我小时候就喜欢解放军,一直有当兵的愿望。但非常遗憾,我哥是一名军人,在部队任师参谋长。按当时的政策,哥俩儿,只能有一个人当兵。所以,我的这个愿望就不能实现了,但我非常崇敬军人,羡慕我哥。

我从骨子里也有一股军人的干劲,社员们也都评价我敢闯敢干,干事情从不拖泥带水,各项工作都要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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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6岁就入了党,1976年年初,任丰南县董各庄公社太平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大队长兼民兵连长。

当时,我们村可是远近闻名的先进,各项工作在唐山地区都挂得上号。我和大队书记刘玉林、治保主任马奎增一起,被公社领导称为村里的“铁三角”。

我们村是个大村,共1700多人,9个生产队,工作千头万绪。

1976年7月,正是“三夏”(夏收、夏种、夏管)、“三抢”(收小麦、种晚玉米、管理早玉米)的大忙季节。

7月27日晚上,大队开会一直开到12点。散会时,我隐约听到天空中有闷雷声响起,却没有一滴雨点掉下来。回到家里,老婆红梅还端坐在炕上,见我挑门帘进屋,她连忙下炕趿拉鞋。

“咋回事,你咋还没睡呢?”

“我这心里好像有啥心事,就是睡不着觉。”

“有啥心事,和我说说。”

“天要下雨,得备点柴禾,要不,明天做饭就成问题了。”

“备柴?那你就备去啊,这点话计,还非得等我回来?”

“大黑天的,我一个人出去有点害怕。”

“哈,你啥时候变得耗子胆了,你忘了,半个月前,给你大姑办丧事,都晚上十点多了,你一个人从外村赶回来的?”

“那会是那会,现在是现在。”

“好好好,咱俩一起去,夫妇同进步,共建新家庭嘛”,我指了指挂在西房山上我们结婚时,岳母送我俩的一块大镜子左右的一幅对联,有点打趣的对红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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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红梅每人从当院里抱了两抱的干芦苇到厢房,就算备好了柴禾。

回屋躺下后,依旧闷热。点上蚊香,摇起蒲扇,还是睡不着,就聊生产队上的事,不知过了多久,总算迷迷瞪瞪睡着了。

地震发生时,感觉就是坐在了摇摇车上,开始慢悠悠的,后来就是天旋地转。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房顶上的东西就扑面而来。当时,也根本看不清。炕上除我们俩外,有一儿一女。还有一个女儿,是我大闺女,那几天在姥姥家住。

黑暗中,我没听到孩子们的任何声音,耳边只有红梅在一个劲的喘着粗气,那声音和生大闺女时,有点类似。

“红梅,红梅你咋拉?你说话啊。”

没有声音回应我,黑暗中,我挣扎着,伸着手臂去摸她。后来,终于抓到了她的胳膊,我就使劲抻,使劲拽。

红梅还是一句话没有,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无声无息。

一动也不能动,我就只能保持一个紧绷的姿态,在倒塌、断裂的房顶下面压着。

我家的房是燋子顶,前一年,因为东西两个房山处漏雨,就又铺了一层燋子,相当于是双层,在底下喊破嗓子,也没有多大效果。

最后,还是两个民兵兄弟救了我。

那天晚上散会后,两个民兵在大队值班。他们俩在大地震中逃脱后,第一时间想到了我这个民兵连长。他们俩,加上村里的一个下乡知青,三个人合力,把我们四口子扒了出来。

我的胳膊、腿都被砖头硌破,流了很多血。红梅、两个孩子,已没有一点生命迹象。

当时情况紧急,我拄了根棍子,跟在两个民兵身后,一瘸一拐的朝大队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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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兵把守路口,马车运尸

和糖厂的白薯干

很快,大队的7个支委和9个民兵排长都聚集到一起。由书记刘玉林主持,开了个五分钟的碰头会,决定了以下几个事:

第一,9个民兵马上组织各生产队,扒挖所属社员;第二,受伤人员统一集中到村西头的赤脚医生那里,先包扎,包扎几个算几个。

到上午九点多的时候,连震亡人员在内,所有压在废墟下的人员,都被扒了出来。然后,我们又从9个民兵排,各抽调两人,将进出村的六个路口,全部“分兵把守”,进出村的人员全部进行详细登记,除紧急情况外,原则上准进不准出,主要原因是,防止有人到村外偷抢东西。

地震发生后,个别村的人员,趁乱去县城抢东西,我们村没有一起这样的事发生。

事后统计,全村1700名社员,震亡170余人。

7月28日上午十点,大队组织了五辆马车,统一运送遇难人员。遇难人员的掩埋地点定在村南,与黄各庄花园村交界的一条界沟内。

170多人,绝大多数都是光着身子走的,天气太热,要尽快掩埋。

五辆马车,每辆马车每次拉七八个人,就那么人压人的码放在车上。有的家人,追随着马车哭几声,更多的是默默的跟在车后面,一声不响的往前走。

人们都被突如其来的大灾吓傻了,蹂躏的麻木了,没有了表情,没有了声音,一切都绝对听从指挥和安排。

死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埋在那一条长沟里,时间不长,长沟就变成了一座长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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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悲伤的鼓乐,没有悼亡的火纸,更没有送别的哭声,搭人,埋人,最后看看,坟上的土也没有二尺高,只是起了一道埝,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而又顺其自然,就像刚刚掩埋了一堆东西。

震亡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还要生计。伤者要治疗,其他的人,更要面对一个个扑面而来的日子。

埋葬遇难者的同时,大队组织人员,把幸存者集中到了村西头。那里是第七、八、九三个生产队的打谷场。

半天的时间里,打谷场上就搭起了十个大棚子,一个生产队一个,大队一个,人们就先临时住在那里了。

解决了住的问题,吃的事情更关键。

村北面有一个糖厂。

糖厂是村里办的,原料是白薯干,把它加工成白糖,供应唐山食品厂制作点心用。

当时,宣庄供销社负责供应糖厂白薯干,平时,白薯干就在厂子里的铁顶棚子下放着。

地震时,棚子没倒,白薯干也就安然无恙。把白薯煮一下,就顺利解决了中午饭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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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又过了几天通了电,能用钢磨加工粮食了,大队就正式办起食堂。把糖厂熬糖的大锅搬到食堂,熬粥、蒸馒头,每个生产队都有青菜园,吃菜不成问题,有时,还杀头猪,炖一回猪肉,给大家开开荤。全村人一起吃饭,就好像一个大家庭一样。

从29日开始,我的胳膊、腿都肿了,还钻心的疼。

站不住的时候,我就躺在大队部搭的那个棚子里的草席上,听每个队的民兵来汇报工作。

书记刘玉林让我马上转到外地医院治疗,我说,我还能挺住,现在事情这么多,也走不开啊。

刘书记拗不过我,就把村里的赤脚医生叫来,给我的胳膊、腿上点上些红药水,再吃上几片消炎药,就这么顶着。

人都集中在一起,村子里就空了。我们这个铁三角商量了一下,趁着这个机会,把各家的东西整理好。

就是以各生产队为单位,由民兵带头,抽调人员,把每户的椽子、檩、粮食、衣服等有用的东西归集整齐,在院子里放好,用苫布盖上。

谁家再用原来家里的东西,先和所在生产队说,由民兵跟着去,方便监督,也省得以后出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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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解放军报和

应对上级“五统一”安排

后来,解放军往黄各庄工委派了医疗队,伤员就到那里去医治,那里医治不了的,就转院到外地。

随队来的还有慰问团,也就是搞文艺宣传的,给我们村民表演他们创作的节目,四六八庄的人,围得人山人海。

还是人家那个节目质量高啊,和电影里的一模一样。

慰问团还采访村里的人,然后,就地取材编排成节目。

第一个采访的是我,五六个女兵和我合影,照片和我的事迹还刊登在了《解放军报》上,主要是讲,我不顾失去家人的悲痛,克服伤痛困扰,把抗震救灾工作做得井井有条。

照片和报纸我一直收藏了很长时间,只是震后我们搬了三次家,在第三次搬家时,我没叮嘱好,给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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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黄各庄工委组织召开了“五统一”简易房调度会。所谓“五统一”,是指统一规划、统一备料、统一施工、统一分配、统一管理。

唐山军分区司令员作为分包领导,也参加了这次会议。

散了会,司令员的车把我们“铁三角”送回大队。车上,司令员又说起开会布置的任务,要求我们回去后马上落实,有什么困难,就和他说,他是我们的坚强后盾。

当时,我的脑子在开小差,在想“五统一”的各种困难。司令员见我没反应,冲我大吼一声“小王同志,我对你讲话,你在想什么呢?”

我吓得浑身一抖,赶忙回答说:“我在想,怎样落实司令的指示呢。”

“落实我的指示,好,那我先问你,你还想干这个民兵连长不?”

“想干”。

“想干,回去马上落实。”

“好,我们回去马上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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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我和刘玉林把大队那帮人聚集起来开会,一直开到十二点多。

大家的意见非常一致:落实“五统一”,存在相当大的困难。

首先,要把各家各户的砖石瓦块、檩等材料都集中到一起,需要大量的人力。其次,原来的基础都不一样。地震前,有的人家是两间房,有的是三间,“五统一”后,要求按人口安排住房,物料会有很大缺口。第三,五统一是重新规划地点,也就是重打鼓,另开张,光打地基都要很长时间,工作量太大。

也就是说,就我们大队当时的情况而言,实行“五统一”,不如在原有地基的基础上,重建简易房,比如说,原来有两间,就盖两间,原来是三间的,就盖三间。

上边的指示与实际情况出现了矛盾,咋办?

大家纷纷发表意见,有的说,实在不行,就只能咬牙统一了。也有的说,想盖简易房,就得结合咱村的实际情况,先不管上面咋要求,反正上面的出发点,也是为了咱老百姓好。

我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我的意思是,上面的指示不能违背,先找一块地方 ,把地基打好,应付一下。这边,马不停蹄的在老宅子地基上建简易房,原来几间,还盖几间,一家一户的按着顺序来,地基要打好,房子简易,地基不能对付。

最后,大家同意按我的意见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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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人民大会堂的“双先”表彰会

和丈母娘给我介绍的对象

8月30日中午,我正在“工地”上边劳动边监工,工委的柳秘书急匆匆赶过来。

“恭喜王队长,贺喜王队长了。”

“小柳你给我好好说话,你先给我说说,我有啥喜事?”

“有个唐山丰南抗震双先表彰会,刚才县委办人员打来电话,说让你参加。”

“就这个喜事啊,参加就参加呗,咱王队长啥大风大浪没见过?”

“这个大场面,别说是你,就是咱县委书记,都没见过呢。”

“不就是去市里开个表彰会嘛,有啥了不起的?”

“去市里?市里的庙太小了,放不下你这尊大佛。”

“不是去市里,是去省里?”

“好了,我也不和老哥卖关子,这个会是中央组织的,是去人民大会堂开会。”

我大吃一惊,差点把手里的斧子甩出去。

北京?长这么大,不但没去过北京,更别说去人民大会堂开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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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骑自行车驮着我,急匆匆赶回家里,找出我哥前年送我的那身军装。两年多了,我还没舍得穿过一次。

我们骑自行车赶到胥各庄,在胥各庄住了一宿,第二天早起乘火车去的北京。

火车上,还发了钢笔和笔记本,但到了人民大会堂,却没让带进会场。

董各庄一共有三人参会,其中,董各庄三村的刘金成坐在主席台上,他是代表中的代表,在大会上做了典型发言。

会上,大家都在等着、盼着见毛主席。后来才知道,那时候,主席正是病重期间。会后,我们和中央领导合影留念,我就站在国家领导人的旁边。

从北京回来后,我深受鼓舞,既骄傲光荣,又深感责任重大。我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了秋收会战和农田改造建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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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76年刚入冬的时候,我的岳母给我当起了介绍人,把她的一个侄女介绍给了我,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

我的第二个岳父,是唐山第二食品厂的厂长、党委书记,我们原来就认识,是他帮助我们村办的糖厂。

我现在的妻子比我小6岁,结婚时,她23岁,在董各庄中学当老师。她也是个不幸之人,刚盖的房子就在地震中倒了,她的母亲和一个弟弟都没了。

说句实在话,在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忙得我都来不及去想震亡的娘仨个(大闺女在姥姥家也遇难了),一方面是几乎家家都有人员伤亡,另一方面,我在支部任职,怎么说也是个带头人,带头人就要有个带头人的作用,你不能在工作上表现出来难以克服的儿女情。

1977年的清明节。

那天早晨,社员们都到集中“长坟”烧纸去了,刘书记他们也去了,叫我去,我说,你们先去,我先值班吧。

等他们几个回来,刘书记回到简易房里叫了我三声,我才答应。我也忘了当时在想啥,就是眼睛直直的,反应不过来。

晚上吃过了饭,我又到大队部值班。治保主任马奎增对我说:“连刚啊,给走了的娘几个烧点纸去吧。”

我走出简易房,抱起四捆火纸,走进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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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有点晚了,界沟那里燃烧的火纸都灭了。亮起来的,除了村里的几排灯,就是满天的星斗了。

我独自一人走到那条近五十米的“长坟”前,拿出三捆火纸,先给三个孩子烧,最后一捆留给红梅。

火苗把漫天的夜色烧出一个近乎三角形的窟窿。在纷纷扬扬的纸灰中,我看到,我的妻子红梅带着三个孩子,慢慢向我走来,她们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悲伤,甚至都还带着笑意。

“红梅,我对不起你,我既没能亲手把你从废墟里扒出来,又没亲自给你埋下一锹土啊。”

红梅没有说话。

“红梅,你和三个孩子在那里过得好吗,妈把玉美表妹介绍给了我,今年二月初二,我们结的婚。”

说完这句话,我有点哽咽了,为了逝去的红梅和三个孩子,也为了我的丈母娘。因为,老人家的女儿、外甥、外甥女都没了,却还惦记着我。

红梅依旧没有说话,还是笑着。慢慢的,她带着三个孩子,一起转身,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和玉美结婚后,隔三差五,都会到红梅母亲那里看看。后来,我和玉美有了孩子,老人家还主动帮我们带了三年孩子。后来,老人家去了远在大连的她儿子那里,我们还是一如既往,逢年过节,过生日,我们一家都要去探望老人。

老人家长寿,活了105岁,百岁生日照片,现在,还被我珍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