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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我曾经在大汗淋漓的健身后,在手机上偶然看到过一篇散文。那是一位截瘫作家写的,这位作家在唐山大地震中腰部受伤,余生只能在轮椅中生活。

至今,我仍对文中的几段文字记忆犹新:

我是一只折断翅膀的飞鸟,我读到过天空的蓝色,甚至感受过那里稀薄空气的美好,我以为那是理所应当的。

直到有一天,上苍收走了我的一双翅膀,让我再也无法到云朵里飞翔。

可是老天啊,我的前世,绝不是让你泪飞顿作倾盆雨的雷公啊,你为什么慷慨的给予了我,却又无情地抛弃了我呢……

在唐山大地震的遇难者和幸存者之间,还有一群命运极为悲苦的人——截瘫患者。他们在巨大的劫难中活了下来,留下的却是残缺的生命,是一群幸存的不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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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有关资料披露,唐山地震造成的截瘫病员约有4000多人。命运对于这些人实在过于残酷!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在浩劫降临之前,无不对生活抱有美好的理想,可在刹那间,原有的一切梦想都破灭了!

现实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无情的终生饮不完的苦酒 ……

地震截瘫患者的心理,是难以解开的矛盾世界。

他们有强烈的生存欲望,但生活对他们却是那样的沉重而艰难,他们面前的世界永远是残缺的。

他们有强烈的归属感,可内心深处,却又隐含着无法排解的失落和孤独,自我意识留下了终生无法平复的创伤。

他们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生命,可现实却又无法完全满足他们的需要,这在他们的心理世界,留下难以填补的真空……

地震截瘫患者的心理世界,正常人也许永远无法完全理解,然而,我们在这里追寻一下他们隐秘心理活动的痕迹,或许也能从中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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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向命运屈服

创造出完美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人

大自然创造了人的生命,但生命的意义却要人自己创造。

地震截瘫患者宋乃轩,就是自己创造生命意义的人。唐山大地震发生时,正在熟睡的宋乃轩被猛然惊醒。当他意识到大难临头,向母亲扑去时,檩木、土坯如滚木擂石般砸在他身上……

等他从剧痛中苏醒过来时,那本属于他的双腿,再也不听使唤了。

宋乃轩被转移到古城邯郸治疗,在医院整整住了3年。然而,他终于没有能重新站立起来。

他为自己的命运悲痛。儿时,他因家庭出身问题,刚上完小学就被驱出了学校大门。

12岁起他就与苦命的母亲一起开始了漫漫的生活之路。他曾不止一次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多干活、多挣钱,让孤身把自己拉扯大的母亲过上幸福生活。

可现在,自己都不能照顾自己了,还怎能养活母亲?他苦闷、彷徨过,甚至想到了死。然而,他终于战胜了自我,决心用不屈的毅力再一次创造生命的意义。

返回唐山后,宋乃轩生命的第一个大转折,就是向不幸的命运和陈腐的世俗观念勇敢的发起挑战,他和另一个截瘫姑娘组成了一个新家庭。

他认准这样一个道理:自己虽然残疾,但决不能把命运抛给别人,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再造生命的辉煌。

他和妻子从附近的童装厂揽来锁扣眼的零活,在简易房里躺着、侧着,坐在轮椅上,开始飞针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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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又找了给针织厂贴商标的活。厂里正式工人每班贴400个,而他们夫妻俩一天竟贴3000个,一天下来,居然能挣六七元钱。

到1980年,他们终于有了自己投资,自己设计的适合截瘫病人的住房,命运向他们屈服了。

不幸是强者的大学。地震过后的第八年,靠自己双手辛勤劳动富裕起来的宋乃轩,看到昔日一些病友,有的生活困难,有的受冷遇和歧视,还有的病死,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他想出资创办一个专门安排残疾人的工厂,为残疾人争口气!

不久,在市委信访处、路南区政府、区民政局和福星街道办事处,一次次出现了手摇轮椅的宋乃轩。无私的精神和顽强的毅力,感动了每一个接待他的人。

唐山市第一个由残疾人筹办的福利童装厂终于建立起来了,首批15名残疾人进入了属于自己的工厂。

然而,宋乃轩同不幸命运的搏斗并未停止,在涌动的改革大潮中,他也要做一个弄潮儿,向社会显示一个顽强生命的力量。

继创办福利童装厂之后,他又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相继创办了服装厂、食品厂、油墨厂、木塑工艺美术厂、招待所,成为远近闻名的残疾人企业家,用无畏的生命拼搏,向社会证实了残疾人的价值,显示了再造生命的伟大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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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痛也会成为生命的动力,众多地震截瘫患者再造生命的动力,就是在悲痛中孕育的。

大地震留给张大光的不只是截瘫的身体,更是一颗破碎的心。地震时,她刚19岁,正是编织生活美梦的时期。然而,在一瞬之间,19年正常人的生命经历便终止了。

她想到了死,想到那个冥冥世界中寻求永久的安慰。然而,同情的人们劝阻了她。此后的一段时日里,悲痛成了她生活中挥之不云的情绪。

深沉的悲痛也常会孕育出生命的哲理,她从久久的悲痛中终于悟出:任何时候,生活总是把桂冠奉献给强者,而把弱者抛在人生的盛宴之外。

张大光变了,原来喜爱阅读的各种文学作品,开始在她床头积聚,取代悲痛成为她的新朋友。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她倾心地去读、去想,并开始学习外语,她要用知识的力量再次支撑起自己的生命。她始终不认为,自己搞文学创作是寻求“精神寄托”, 因为这是一种生命的再造。

像正常人的劳动、工作一样,她在方格纸上跋涉。她先后在省、市报刊上发表了23篇作品,翻译了3部中篇小说。人们说她成功了。可在她看来,这就是生活,是她的特殊生命的延续,与人们所说的功利性的“成功”是根本不相干的。

也许,她也并没有完全与悲痛告别,因为她的生命力量,就蕴含于对人生深沉思考的悲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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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世界里的

期盼、美好、现实与苦涩

在地震截瘫患者的隐秘心理世界中,也有一个企盼爱情的角落。他们的身体残疾了,可那不断接受外部生活信息的大脑和心灵上的冲动,同样渴求着温暖,渴求着欢慰和恩爱。他们无不希望能同健康人结合,可谁又肯付出这样大的牺牲?

开滦煤矿的周某原是一位青年采煤工,是青年突击队的生产能手,他胸戴大红花的照片,曾多次出现在矿门口的光荣榜上。

大地震发生时,正在睡梦中的他,被倒塌的屋顶砸中了腰部,肚脐以下粉碎性骨折。转到外地治疗近两年,回到唐山后,又接受了近一年针灸治疗,但双腿始终麻木,没有知觉,他终于未能重新站立起来。

周某感到万念俱灰,而曾同他海誓山盟的女友离他而去,更使他绝望。

在截瘫疗养院中,他只能在轮椅上百无聊赖地打发日子,整天丢了魂似的无精打彩……

爱神意外地向他走来。一位姓张的未结过婚的女截瘫病员,原来是厂里的车工,大地震中同周××遭遇一样。他们结合了,组成了一个轮椅上的家庭。

艰难的生活同他们的婚姻一同来到了这个轮椅上的家庭。吃粮、买菜、运煤,所有这些健康人家庭中的小事,对他们来说都是难题,全得靠人帮助,就是平日到大街上闲逛,许多健康人出入的地方,也是他们的“禁区”。

然而,在让他们感到苦恼的所有事情中,最令他们苦恼的还是单调而枯燥的生活。亲戚朋友们建议他们要一个孩子,好给生活增添点乐趣,可他们又怎样抚养呢?

这对轮椅上的夫妇,每当谈起这些事情,尤其是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天真活泼、给家人带来莫大乐趣时,只能在心里暗暗饮泣,他们注定只能在这样的生活中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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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截瘫患者王××的婚姻更让人酸楚。

她1973年参军入伍,大地震那年的7月回唐山探亲。本来还有两天就要返回部队,却在家中遭遇了大地震。

她的脊髓神经被砸坏,转运到北京军区总医院治疗,后又被送到河北邢台荣军疗养院,一年后返回唐山,成为颈部以下不能动弹的高位截瘫者。

1982年,一位丰润县农村退伍的战士得知王××的情况,决意要同她结合。为此,他曾向区民政局写出书面保证,表示愿意用自己的行动,尽自己的努力使王××得到安慰和幸福,终生伴陪着她,共欢乐。

对这突如其来的爱情,王××想得很简单,自己不能一辈子靠父母,应该有个自己的家。尽管她父母对这意外的爱情心存疑虑,但她与他还是结婚了。

他们结婚不久,这位农村退伍战士就找到了工作,户口也从农村迁到唐山市,后来上了党政干部专修班,提了干。

王××对丈夫是尽心尽意的,她托人为他买衣服、织毛 衣,几乎为他做了一位女截瘫病人可能做的一切,但他们的婚姻还是显出了裂痕。

他时不时地当着王××的面,羡慕地谈健康人的家庭,虽然没把蒙在裂痕上的薄纸戳破,可王××已清楚地知道她的家“不对劲了”!

那是王××痛楚的心灵经过煎熬后,反而平静下来的一天。她对他说:“趁你年轻,条件也不错,还是再找一个吧!’他的良心也曾为此愧疚,但最终还是以廉价的“我对不起 你!”一句话,结束了他曾向党组织保证过的爱情。

命运把所有的不公平,都推给了王××这位女截瘫患者,然而,她却没有流泪。她是命运的强者,知道哭并不能把自己的残疾哭好。

当一位文学创作者采访王××时,问她:“对未来有什么希望?”她平静地回答:“没有希望!看书、看电视、消遣。地震10后多年都过来了,我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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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风雨、两次婚姻地震和

有家也难回的苦楚

截瘫者和健康人的最大共同点,是他们也要生存。然而,他们却没有生存所必须依靠的职业。

他们中即使原来有职业的,截瘫后也被原单位列为’编外’,长工资、提奖金不会排他们的名,而日益增加的生活负担,却时刻不漏掉他们。

因此,在唐山市的大街小巷中,不少截瘫患者加入了个体户大军。

下面是一位个体户的自述:

我姓张,原来是某单位的钳工。大地震发生那天夜里,我正好在车间检修设备。突然的天崩地裂,使我立即意识到灾难的降临,然而,就在我刚要跃出窗口的时候,屋顶塌下的一根木檩,正好砸在我的腰上。

等我苏醒过来时,救难者已把我抬到公路边上。当时,我感到自己伤得并不很厉害,但因没能及时治疗,腰伤逐渐严重了。

等到几天后,我被转移到外地治疗时,下肢截瘫已成了定局。在外地治疗近两年后,我返回唐山。

家还是那个家,妻子和3个孩子,但我这个“顶梁柱”倒了,日子就显得非常艰难。

我是4级工,每月50多元工资。妻子常年患病,3个孩子要上学,我这个截瘫者的身上,生活担子越来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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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维持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我只好摇着轮椅到街上卖手艺,做起了修理拉锁、配钥匙的个体户。

“在大街上风吹日晒,雨淋雪打的日子不好过啊!”

在外出摊的截瘫者最怕下雪。路上一结冰,摇着轮椅就打滑,说不上什么时候被车撞上,挣这点钱真不容易!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工厂里几次提工资,我都摇着轮椅去了。从轮椅上挪下身子往三楼爬,不知爬了几次,最后给我长了半级工资,那我心里也挺高兴,总算厂里没忘了咱这个瘫子啊

地震截瘫患者心理上的最大隐痛,是远离社会群体后的孤独。他们中即使有家人照顾的,心里也时常萌生出被生活抛弃的感觉,因而,他们渴望着能够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能够置身于真实的生活之中。

李××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外出摆烟摊的。他截瘫后有儿女照顾,一直没去截瘫疗养院。

儿女们很孝顺,一有闲空儿,就用轮椅推他出去玩,竭力为他开心解闷。但他总觉得这样生活太拖累别人,而且没有什么意思。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划,他决定到外面摆个烟摊。

起初,儿女们都反对他这样做:’你有儿、有女,没人养活你吗?我们怕别人笑话!’女儿哭着阻拦他。“

“我并不是图挣几个钱,而是想到外边散散心,这有什么丢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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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说服了儿女,在离家门口不远的路边摆了个烟摊。自此,早晨让孩子们用轮椅推出去,晚上接回来,像一个地道的个体户,开始了新的生活。

一天下来,烟卖的并不多,遇上熟人还要送上一两支抽,但外面喧闹的世界,却给他寂寞的心灵带来不尽的欢乐。时不时地有人开玩笑说:“你是越活越来劲了!”他总是痛快地回答:“活着就得自找乐趣!’

健康的人们也许并不完全了解,地震截瘫患者的平静生活。他们时刻面临着死神的威胁,有材料披露,大多数截瘫患者患有骨质疏松自发性骨折、神经痛、尿路感染、药物性耳聋以及慢性肾功能衰竭等疾病。

由尿路感染并发的尿毒症和败血病,更随时吞噬着他们残缺的生命。然而,比起这些身体上的痛苦来,他们的心理世界也许更为悲凄。

一位卧床多年,下肢已近萎缩的截瘫患者对采访者说:“我并不怕死,也不知道死是什么情景。但这些年来,却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了等待死亡的滋味,这也许比死本身还让人难受……”

这是很多地震截瘫患者内心隐秘的流露。在他们平静的生活中,心潮的涌动是震慑人心的。一位女截瘫患者曾经挥泪描写过大年三十那一天,她心灵颤抖的一刻:

大年三十,是人们合家欢乐之日,同伴们纷纷与他们的亲人团聚去了。母亲提着一个黑包,迈着我一听便能感觉出是母亲那特有的“嚓嚓”的脚步声走来了。

她皱纹密布的脸上,透着多年被生活蹂躏的凄苦。别人走了,母亲却来陪我——一个有家难归的残疾女儿过年。

护士长借给我煤油炉,郭大夫从家里给我拿来两棵白菜。就这样,我们母女二人凑合着对付点菜——一盘热肉, 一条熟鱼,一只烧鸡,菠菜拌海蜇,糖拌藕片。

在自我安慰中,在孤苦凄凉中,度过了大年三十。没有感觉到节日的甜美与欢乐,只有晚上看电视时,望着住宅区上空带着“啪、啪”声响炸开的五彩缤纷的烟花、爆竹时,才感到人们在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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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三十晚上爆竹连成一片,而我们娘俩好像谁也没有感觉到……

也许这还不是众多截瘫患者心灵最酸楚的时刻,因为她还有母亲的陪伴,而那些在这个世界上已孑然一身的截瘫患者,心灵上又将承受什么样的重压呢?

开滦总医院截瘫病房里,住着一位姓王的患者。

他曾经结过两次婚,一次毁于政治地震,另一次毁于 自然地震。

1971年,正是极左的政治喧嚣最甚的时候,第一个妻子同他这个“反革命小集团”的成员离了婚,带着儿子走了。

唐山大地震时,他被砸成截瘫,同他已婚三年的第二个妻子又离他而去,他成了无依无靠的孤独者 ……

在截瘫病房中,他时时目睹着死亡。他所在的唐山矿原有截瘫者40余人,已经死去10多个。每当送走一个病友时,对死神的恐惧感,便狠狠地噬咬他脆弱的心灵。

他多次对朋友们说:“我并不怕死,甚至希望早点儿死,可在生与死之间逗留的我们,那种难言的苦劲是最让人难受的……”

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心灵苦海。

说起大地震后的心路历程,不少截瘫患者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他们一方面要奋力推开时时迫近的死神,一方面又掩抑不住无望的心潮。

在生与死的震撼中,他们平静的生活下,涌动着鲜为人知的潜流。他们更需要的,也许是一个更加和谐、美好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