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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镜头

一九七六年七月三十日。

在一片地震过后的废墟下,两个民兵正在执行一次特殊任务,他们两个都手持“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左袖上的红袖章印着两个黄字:执勤,在胸前还有一枚胸章,上面的字是:“工人民兵小分队”。

民兵,中国的第二武装,是中国武装革命的一大创举。

当年有一句口号:“六亿人民六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即所谓“全民皆兵”,所谓“民兵小分队”即这种民兵的基层组织。

行刑的两个年轻人,就是两个劫后余生的“民兵小分队”队员。

将要被处决的也是个年轻人。如果有一份刑事判决书,上面应写道:“被告李玉成,男,二十九岁,捕前系唐山××厂工人…… ”

李玉成跪在断壁前,紧闭双眼,上半身微微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哆嗦。

杀人,在距死囚脑后仅几尺远的地方,开枪杀人,李玉成并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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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李玉成被上级安排,执行枪决任务

凌晨三点,看守所里的囚犯们,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就连那个几小时后就要“上路”的死囚也酣然入梦。

上午九点半,县里就要召开公判大会,十二点整,这个死囚将在一声枪响后结束他短暂的一生。

负责执行这一任务的,就是李玉成所在的负责看守所的县中队。

这是一九六九年。

那时,中国还没有武装警察。监狱看守之类的任务,由省军区辖制的地方部队承担。地、市一级的行政区设军分区,有一个独立营建制。

每个县有一个直属军分区的中队。李玉成参军后在市军分区接受新兵训练,被分配到这个郊县的中队。

县中队的军人们平时并不与犯人直接打交道,他们主要负责外围看守,防止犯人越狱潜逃。

一个犯人一经被审定死刑,执行枪决的任务,将由军人完成,看守人员将犯人移交给军人和法警。到监狱提解死囚的就是县中队的军人们。

穿着胶底军鞋的武装军人进入了监狱的走廊。虽然只有一名死囚,每个监室门口也都安排一个荷枪实弹的军人。

两名军人已站在死囚监号的门外。

三点整,负责这次行动的县军管组副组长大手一挥,看守打开牢房,率领两名军走了进去。

“这是某某!”看守指着死囚喊了一声。

看守所里的犯人一律头朝外睡。所谓头朝外是对监号里的形式而言。一般监号的门总是在一侧,进门后有一长条空地供犯人活动,犯人的地铺就在活动区一侧。

头朝外睡,就是头朝这一侧睡。这样做的目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提解死囚方便安全。

随着看守的一声厉喝,死囚下意识地一个愣怔坐起来,不等他明白过来,两名军人手里的绳子已甩扣在他脖子上,将其拖出监号。

死囚的眼就象死鱼样地突出来。

死囚一直是戴着镣铐的,基本上没有反抗能力,人被这一拖,又已死了一半,更无法反抗了。

死囚被拖出之后,在四个强壮的军人的包围中,卸去镣铐,由看守将死囚五花大绑。

这个死囚不过二十几岁。

“要杀我吗?”死囚的声音好像来自梦里。

老看守看着他,犹豫了一会,点上了一根卷烟。

这个老看守点上烟就是给死囚一点暗示,如果他主动给死囚抽烟,担心受到革命性极强的军人们的喝斥。

死囚看懂了他的暗示:“我想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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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看守把烟放到了死囚唇上。军人们看了看,没什么异议。

死囚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倒在地上,不再问什么,把烟抽得直到烫到嘴唇才吐掉。

为防止阶级敌人劫刑场,公判大会之后,拉着死囚的卡车甩下了围观的人群,直接开往秘密刑场。

为此,军管组方面颇费了番脑筋。他们先放了个风,说刑场在某地,并派了部分军人、警察和“文攻武卫”指挥部的好汉们去维持秩序。

真正的刑场却在几十里外的另一个地方,那儿已经悄悄地戒严了。尽管如此,仍然走漏了风声,有一小部分人还是赶了来,被挡在警戒线之外。

到了刑场,军人们把死囚拖下车,抽出插在他后背上的亡命牌,公、检、法机关军管组的代表来到死囚前,完成最后一道手续,问死囚还有什么话可说。

死囚处在半昏迷状态,问了几声不见反应,代表一挥手,死囚被两名军人拖到一个已经挖好的小土坑前。

行刑人李玉成直到这时才露面。提解犯人的整个过程他没参加,来刑场的路上,他一直和两个头头坐在一辆美式吉普车里。

接到命令,李玉成跳下车来。手提上了膛的半自动步枪, 目不斜视。他只要走到死囚身后,打开枪的保险,对死囚后脑开一枪,便大功告成。

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死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突然醒过来,他跪着,令李玉成猝不及防地回过了头,似乎是怔怔地,不解地看着正对着他的乌黑的枪口,这几乎是一张孩子样的脸。

李玉成的腿不由自主的抖起来,已端起的枪在手里突然无比沉重起来。

这个死囚所犯的是“恶攻”罪,即恶毒攻击有关党和国家领导人、攻击文化大革命。

为激发李玉成的阶级仇恨,专门给他请了一个老贫农来作“忆苦思甜”报告,大诉旧社会的苦,大讲新社会的甜。总之,几天下来,李玉成已成为一个点燃了导火线的炸药包。

可是,这一切刹那间就被一张娃娃脸打垮了!

“李玉成!这是考验你阶级立场的时候!”指导员看事不好,低声喝道。

李玉成陡地一震。如果他完不成任务,只能说明阶级立 场有问题,就有可能成为阶级敌人,开除军藉,戴坏分子帽子接受改造,无休无止的批判。

李玉成端起枪,对准了那个近在咫尺的头,扣动了板机。

“祝贺你!”指导员向他发出祝贺。他意识到已经完成任务,挺了挺身子。

死囚早已扑倒在身前的小坑里。

但,谁又能想到,七年后,他竟然成了一名死囚!

说起来,都是因为那场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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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震后的第一个夜晚来临前

李玉成挖出了八具遗体

七月二十七日凌晨,李玉成的小女儿大约接到了来自冥冥中的警告,这个尚在牙牙学语的娃娃,哭闹了一个下午外加半个晚上。

到了半夜,小女儿终于睡着了。李玉成夫妻收起凉席,回到屋里。明天,他们还要上班。

刚躺下,一身大汗透了凉席。李玉成到厨房去冲洗,妻子也过来了。

两口子议论了几句热得邪乎的天气,好像冷不丁地就有了做爱的冲动,但那个时候,他绝对想不到,这是他与老婆最后的温存。

老婆睡着了,李玉成却睡不着,全如神差鬼使。

他出了门,踱到楼前的空地上发呆。

他们住的是厂里新建的宿舍区,一片四层高的简易楼。虽比厂区的宿舍条件好,但因为距离较远,工人们并不愿意来这住。

李玉成住第一排,楼前一片颇大的空地。

晴朗的夜空如被施了魔法,眨眼间伸手不见五指,天地间静得骇人,寻不到一丝树叶摇动的微声和昆虫无休的低鸣。

那一刹那,有一股切骨的寒意袭击了李玉成,他顿时生出从未体验过的恐惧。

突然,从大地的深处发生滚动的低吼,犹如杀人如麻的百万铁骑正席卷而来。

一个太阳般巨大蓝色光球,跳出地面,把大劫前的城市拉进它狰狞恐惧的光环之中。

李玉成被大自然灾变前悲壮的景象震慑。还没有来得及多想,一场簸簸箕式的摇晃就来了,他家居住的那栋楼房象神话似地消失。

李玉成在第二天上午九点醒了过来。

李玉成终于完全清醒了。

尽管立刻想到了妻女,他仍然徒劳地为救出那个被压在下面的人尽了最大的努力。

当他的责任感在徒劳面前平衡之后,他对那个人赔罪说:“我自己救不出你来,对不起,我找着人再来!”

在那人绝望的呼喊中,李玉成象个犯了罪的人似地逃跑了,尽管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他凭着并无实际意义的感觉,判断了一下他家的位置,疯狂地挖起来。

没有工具,用手,用捡来的钢筋,他只有一个念头,要救出他老婆和可爱的女儿。他用极固执的信念补充迅速损耗的体力,他强迫自己反复诵念:“她们还活着!”

第一个人被挖出来。已经不能再将其称作人,只是一具残缺了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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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具非他亲人的尸体竟极大地鼓舞了李玉成,他变成了一部挖掘机器。一具又一具在炎热的睡梦中死于非命的尸体被他挖出来,这些裸露的尸体已极难辩认,只凭着夫妻特有的熟悉他才能断定其中没有他的妻子。

大地震后第一个夜晚来临时,不知疲倦的李玉成已挖出了八具尸体。

刚刚饱受地震摧残的这个城市,又受到暴雨的袭击。一大批幸存在断壁残垣下的人们死于这场大雨,倒塌了的建筑物进一步压实,随后的余震更加深了灾难

李玉成这部挖掘机器被暴雨还原成人。仍然只有一条短内裤遮身的他悚悚抖着,冷静了!

他明白过来,就凭他一个人,在如此废墟中找到自己的妻女是一个痴梦。一天的疯狂,除去挖出了浮在最上层的八具尸体,他没见到一个活着的。

妻女必死无疑,他痛苦的一遍遍在心里念叨。

饥饿和寒冷强迫他活下去,他强迫自己站起来。

死尸已不使他恐惧也同样不再令他感动,他只有一个想法,找到他活着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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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生存下去

李玉成挖开了副食品商店的碎楼板

当然不仅仅是李玉成一个人的想法,震后的第一天,劫后余生的人们几乎都陷入了李玉成式的疯狂。即使没有那场

暴雨,他们也会完成李玉成样的转变。

首要的任务是补充身体内无时不在消耗的热量,其次便是保护裸露的皮肤。对于部分人来说,后一条可能比前一条更重要。

于是,废墟上活动起挖掘者。李玉成自然是其中一分子。

起初,他也如大多数人一样,在自己原来的住处附近挖掘聊以度日的食品衣物等。

李玉成是个安份的人,知道国家的财产不可妄动,即使 在非常时期亦然。

但是,埋入地下的家庭能提供的食品本来不多,又多为生粮,而震后的一废墟上根本无法把饭做熟。

当某一两个聪明人首先挖开了副食品商店的碎楼板时,罐头、饼干、糖和其他食品,立刻成了灾民们共同的目标。

灾民们的此举无可厚非。只要想象一下那场灾难,就能原谅恐慌的灾民们的众多过失。

为了使幸存者真正得以幸存,国家财产、集体财产、个人财产不受侵犯的原则必须在一定程度上让步。毕竟民以食

为天。

的确发生了哄抢。就更多的事件来看,灾民们哄抢的主要是食品。

侥幸脱过大劫的灾民有一种很大的不安全感,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凡是见到的食品抢到手,存起来,尽管有些人的存货已远远超过了暂时必需的数量,但凭此发国难财的毕竟是极少数。

不过,无休止的哄抢使数量本来不多的食品,可能发挥的效益降低,而因此增长的恐慌心理的加剧,就容易导致新的悲剧。

所谓首先保存自身的法则,有一个所有个体必须遵守的前提,这就是个体的保存不应损害群体。

因此,有了在非常时期严厉镇压阶级敌人破坏活动和刑事犯罪活动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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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成被一高一矮的两个民兵抓住

李玉成是在三十号上午被抓获的。抓获他的地点是一家小食品店的废墟上。

当时,他正往一只大旅行袋里装食品,这只大旅行袋是他从另一处挖出来的。

正当他心满意足地准备把几听猪肉罐头收起时,身后炸起一声厉喝。

“别动!老实点!”

他并不害怕。这两天,出现了一批劫财的流氓,他们自己不动手,单等别人挖出来,便几个一伙一哄而上抢个光。

被抢的如果老实忍了,也没事,有那忍不住的动手反抗,往往被打个半死。

李玉成不在乎这等角色,在部队练就一身擒拿格斗的 看家功夫,复员后也没断了习武防身,几个流氓无赖不在话下。

他漫不经心地回过头。

他看到的正是在数小时后将要对他执行枪决的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这两人手里都有枪。

李玉成吃惊的是两个人的胆大妄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持枪打劫。

抓住这两个小子,交给部队,不能让他俩祸害人!

李玉成主意打定,换上哭脸:“哟! 哥们儿想用点,没关系,尽管拿。要是给我剩下一星半点,我就知情了!”

“少罗嗦!拿上东西跟我们走!”

好小子!李玉成一口恶气顶上来,险些炸了。辛苦一上午弄了点货一点不给留,还要给送了去。小子,这事做绝了! 他晓得枪的厉害,只得先把那口恶气吞下去。

“行!哥们儿累了,让我跑一趟,没得说,我给送过去!”

他提起了几十斤重的包,一边磨磨蹭蹭地走一边观察。这二位显然没有持长枪押解的经验,离被押解人太近了,打开的枪刺几乎顶到了李玉成的脊梁骨。此乃押解大忌。

步枪太长,近身搏斗过于笨重无法发挥其威力,一旦被押解人反抗,弄不好反成累赘。正确的方法是与被押解者保 持一段距离。

两人犯忌,就给精于此道的李玉成创造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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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成假作扭了脚,丢了累手的提包。回首一瞄,见二位大咧咧模样,顿如猛虎下山大举反攻。

说时迟,那时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双手抓住两根枪管,一先一后向身后猛拉,两只强有力的膝盖瞬间先后向上一项。

一连串训练有素的动作一气呵成,令人眼花缭乱。再看那两个被人夺了枪的可怜虫,趴在地上,满脸是血,叫个不停。

“小子哎!”李玉成快活地笑着,仿佛回到了血气方刚好大喜功的从戎岁月,“跟咱爷们玩,还嫩点!”

他将手里的枪一支折回枪刺,背上肩,另一支逼住两个败将,唬起了看押犯人的脸:“起来!拿着包,走! 老实点,小心家伙!”

小个子的鼻梁骨正好撞在砖棱上,断了。他爬起来,苦着脸擦一阵血,猛不丁跳起来大喊大叫:“你他妈的好大胆!盗窃国家财产,殴打值勤民兵,还夺枪,你犯了死罪啦。”

“你是民兵?我是民兵他爹!”李玉成哈哈冷笑,又厉声喝道:“走!”

对方完全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打个哆嗦,战兢兢地问:“去哪儿?”

像所有爱枪的军人一样,李玉成满意地掂弄着枪,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打在枪的复进机外壳上的枪号,乍地打了个寒战。

竟有此等巧事?他赶忙把枪一转,去背带扣旁的护木上寻找那个“L”,这是他亲手刻上的。果然,代表他姓名的汉语拼音依旧深印在原处。

这就是他那支心爱的步枪,随他度过了三年的军旅生涯,为他立下了那个三等功

“枪是从哪里来的?!”他厉声喝问。

小个子面对李玉成步步逼近,慌乱起来:“什……什么哪里来的?”

“枪!从哪里偷的?”

“不 ……不是偷的,是民兵指挥部发的。”

“胡说!这是部队的枪!”

“别,别,别动手,真是发的,发的!”小个子吓哭了

“你妈的!先存着你俩!走!”

“上哪去?”

是呵,上哪里去?把这俩家伙交到哪里去?公安局也震平了。震平了也总得有个临时办事的,“公安局!”

一直呆在一旁的大个来了神气,他门牙被磕掉了,说话直漏风:“正好!”

李玉成见状不由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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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立即神气十足:“不敢了?当心你掉脑袋!”直到这阵子,大个子才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袖章。

李玉成开始意识到遇上麻烦。这二位看来真是民兵,枪也许真是发给他们的。他记起来部队换了“六三”式自动步枪,半自动退役给了民兵。

但是他不能交械投降。

其一,一个红袖章什么也证明不了;其二,这二位就真是民兵,也不能让他们得手,他清楚这伙人。

平时各单位派到治保会帮忙的或者什么“民兵小分队”的,多是单位管不了的刁蛮之徒,袖章胸牌一戴更无法无天,偶尔就有执勤时,找着借口打人取乐的事件发生。

现在是非常时期,谁能保证他们一旦得手不会疯狂报复置他于死地?这么大个唐山都毁了,再死个把人有谁去认真理会。

他并不怕去公安局。他是公安局出身,近乎本能地相信国家专政机关,公安局不是民兵指挥部,绝不会乱来。再说, 挖点东西救急活命也算不上犯法,就算犯点法,这么多灾民都在挖,还都治罪?

李玉成已先自心虚了。

他正犹豫着,注意到过来了四五个持枪人,同样是穿着显见是临时凑合的衣服,不过每个人都戴着醒目的红袖章。

“队长!”小个子见到来人,放声大叫,“这家伙偷东西,抢了我们的枪,还要杀我们哪!’

被称为“队长”的人叫林宝军,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林宝军是个老复员兵,当然不是这边两位可怜虫能比的。现在,他是这个民兵小队的队长。

在小个子呼救之前,他就发现了这边的情况,稍加观 察,让其他几个人包抄过去,自己则很坦然地提着半自动步枪正面迎上来。

“嘿!那位兄弟”,他不接小个子的话茬,“我们是值勤的民兵,别怕!我看是误会了,把我们的两个同志当成小流氓了吧!你说什么事,不就是找了点吃的,谁能不吃饭,快把枪放下,别闹大的麻烦!”

骑虎难下的李玉成借机赶快下台:“真是误会了!对不住!”说着放下了枪。

李玉成枪刚离手,林宝军的枪立时端平了:“别动!”几个包抄上来的民兵立刻按住了他。

“捆起来!”林宝军命令道。

一副好身手的李玉成没有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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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兵分队长张近东发话

将李玉成枪决

倒在地上的李玉成醒过来。刚才一阵拳脚交加打昏了他。肋间剧痛,显然已被踢断了肋骨。

“别他妈的装死!”断的鼻梁骨的小个子又踢他,“起来!”

“崩了算了!”这是那个掉了门牙的。

李玉成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艰难地挣扎着坐起来。

“说说,你怎么回事?”林宝军问他。

“同志,我真不知他俩是执勤民兵。他俩不像你们,袖章也没戴 …… ”

小个子如被戳着疼处:“还他妈的狡辩!”又要动手,被林宝军止住。

这一高一矮两个执勤者为什么不把袖章戴上,已无从弄个清楚,其中却是有缘故。

大地震后一段时间内,唐山无可避免地相当混乱。由于公安机关伤亡惨重,部队救灾任务繁重,当局便组织了一支民兵队伍,在抗震救灾中协助维护治安。

但是,由于组建伧促,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加之条件差,难以管理,出现了一些问题。有的民兵在执勤中违法乱纪,随意胡来。

对此,当局一方面整肃纪律,另一方面鉴于部分人员参于挖拿国家财产甚至武装哄抢,考虑到他们的实际困难,从少得可怜的储备和救灾物资中,拿出一部分作为补贴以稳定人心。

尽管如此,违法乱纪现象仍未根本制止。

这一方面与人员个人素质有关,更与时代背景的制约有关。

这支民兵队伍虽为临时组建,它的基础还是震前的所谓 “工人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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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帮一伙为达到利用“第二武装”夺权的目的,很长的一个时间里,故意纵容民兵组织无法无天,这从很大的程度上毒害了民兵人员,即使是个人素质较高的人员,也抵不住这个大气侯的影响。

正由于这个原因,在震后的唐山尽管有些执勤民兵严重违法犯罪,却没有一个被处决,没有一个受到严厉处罚。这就只能从政治上去找原因了。

这极少数有恃无恐的人,更增加了本已不堪的混乱的程度。那两个故意不戴袖章的执勤者,应归入这一类。

“你叫什么名字?”林宝军止住了小个子的暴行,继续审问。

“李玉成!”

“李玉成,盗窍国家财产是个什么罪?现在可是非常时期。你该知道。”

“队长,我们没得吃呀!再说了,咱唐山活过来的吃的不都是挖出来的。都知道是国家财产,可是饿得抗不住…… ”

“胡说八道!”小个子打断他,“你他妈偷东西偷出理了?我告诉你,昨天就崩了几个!今天轮着你了!”

大个子来的比小个子阴:“队长,分队长不是传达了嘛,大队指示遇有趁混乱抢夺国家财产的当场击毙嘛!”

“胡联系!”林宝军喝住了两人。

他知道李玉成说得不错,活着的唐山人,吃的多是挖出来的,一时哪顾上许多!

他是昨天被组织来的,在此之前他也是那支“蚂蚁”大军中的一员。

从感情上,他很想立刻放了李玉成。可在那个人人自危的“革命时代”,他没这个勇气,“行了,把他交到上边处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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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成泪水顿时如注:“谢谢队长!我那断了腿的老婆和孩子也忘不了队长的大德!”李玉成相信,越上边的越讲政策,事都是下边人弄坏的。

李玉成所说的老婆孩子是扯了个谎,不过也不能完全算扯谎。

“家”里,确实有一个断了腿的少妇和一个不满三周岁的孩子在等着他回去,盼着他回去。

那是震后第二天上午,李玉成寻找食物时,听到了地下的求救声。

“救救孩子!救救孩子!”他停下了脚步,求救声陡然增高,“恩人!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绝望里突迸出希望的尖厉喊叫立时攫住了李玉成的心,他找了一会,才发觉声音是从一堆碎砖断瓦下面发出的。

早上他找到两个长了毛的烧饼,又吞了几口洼地存下的雨水,恢复了几分力气,便也顾不上许多,蹲下身子用双手刨挖。

听到生存的信息,下面的女人呜呜地哭起来,足足一个多小时,李玉成的双手已血肉模糊,仍看不到下面人的位置。“在这里!恩人!这里!透进亮来了!”女人的欢呼指引了李玉成,他立刻精神倍增。

这对母女堪称不幸中大幸。她们住的是平房,房屋倒塌后,房檩巧合地搭成一个狭小的三角空间,虽然旁边的房屋的砖瓦堆积在上面,并未把檩条压断。

李玉成搬开了最后一根檩条。两个生命得救了。上身赤裸的少妇顾上不羞愧,跪起来 给李玉成磕了三个头。

慌得李玉成正不知如何是好,少妇呻吟一声瘫倒了。她的一条腿断了。再看她身边那个不足三岁的孩子,昏迷不醒。

李玉成就又慌得不行,先脱下刚才找到的衬衣,给少妇遮羞,意外地踢着一只搪瓷缸,急急忙忙跑了很远,在一块洼地里挖了一缸浑黄的积水。

孩子并无大事,主要是惊吓闷热所致,水灌下去,不一会儿就在母亲怀里哭个够。

李玉成又帮少妇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才松下了口气。

这个被李玉成救出的少妇叫李丽,是个女工。地震中一家七口,仅存她们母女俩。

在不断的感激声里,做了天大好事的李玉成竟是很有些狼狈地“逃”了。

离开之后,李玉成心里沉甸甸的,如同做了亏心事,总放不下。当他挖出了几个罐头等食品后,便不再犹豫,重新回到了那母女身边。

李丽见到李玉成回来,泪水又涌出来。她断了腿寸步难移,又拖累个孩子若没人帮助她,仍怕是在劫难逃。

李玉成没多说别的,放下东西,先让母女俩吃着,自己四下找来几块破席之类的东西,很快搭起了一个小棚,一个“家”诞生了,

震后的唐山产生了无数个这种让人感动得落泪的临时的“家”

李玉成的责任心给他压上了担子,他真尝到了拖家带口的味道。却不后悔,正相反,男人的责任感,使他迎接挑战的勇气更足了。

据李丽后来回忆,当时她曾几次劝李玉成多挖点东西储备起来,李玉成总说,没必要,上面会很快就会来救他们。还说,虽则是万不得已,挖拿国家的东西总是不那么心安理得。

有时候带回来的东西多一点,还要分给附近的灾民。出事的那天早上,李玉成说今天一定多挖点,因为李丽的伤口恶化,李玉成决定去找医疗抢救人员。所以决定储备一点。

李玉成对上边的幻想被无情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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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林宝军准备把李玉成上交处理时,被巡视到此的顶头上司截住了。

有必要简单谈一下这个人。他叫张近东,时年三十二岁。此人本名张来福,文革开始那年,初中毕业已经参加工作四年的他改成“近东”。

这是个野心很大的人,无奈才疏又无机会,到七六年只混到个车间支部副书记。地震中他得以幸存,嗅觉敏感的他立刻发现这是个绝好机会,弃呼救的家室于不顾,参加了“救援”。组建民兵时,被委任为分队长。

一见到张近东,小个子的心头之恨,立刻找着了发泄的机会,他越过林宝军直奔过去:“报告队长,这个家伙盗窍国家财产被我们当场抓住,他反抗还夺枪,还要杀我们!”

看来,他不把李玉成置于死地绝不善罢甘休。

“冤枉呵——”李玉成大叫。

张近东极罕见地穿一套合体军装,斜挎着一只“五四”式手枪。

他听了小个子的汇报,颇女人气地点点头,扫一眼跪在地上的李玉成,转向了林宝军,“宝军同志,怎么回事?”语言作派,不禁令人联想起当时某个中央级大人物的风范。

林宝军打心里不想把事情闹大,他甚至有些同情李玉成。如果按当时的政策,李玉成也够个“罪过”,可这罪过受了顿毒打也就抵了。要真有个断了腿的老婆孩子在家,真该让他回去。就当时的情况,离了李玉成,那两口就没准活不下去。

“据他俩说,”林宝军指指一高一矮两青年,“他们发现他在一家商店的废墟上挖东西,就这一包,都是些吃的,在他们抓他时夺了他俩的枪。哦,他叫李玉成。据他说,他俩没戴标志,错把他俩当成流氓了。我发现他们时,李玉成拿着枪我一喊话他就把枪放下了。就这么个情况。”

“不对,他行凶打人。”大个子说。

“对,打人!分队长,他把我俩都打伤了。分队长,他就是你说的那种该就地处决的家伙。’

“分队长同志”。李玉成声泪俱下,“我冤枉!我挖拿国家财产不对,我知罪。可是真没法子呵!一家三口,不能眼睁睁饿死。再说了,那么多人都在挖,我也是看他们…… ”

“嗯,”分队长摆摆手打断李玉成,“社会主义能饿死人?”

“我…… ”李玉成一时语塞

“抢枪又怎么解释?”

“我真以为他俩是流氓…… ”

“嗯,”张近东又是摆摆手,“执勤民兵是流氓。”

“分队长同志,我不是那意思!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离了我她们活不下去阿!我给你磕头了。”

“还搞封建迷信,搞腐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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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成怔怔地直了眼。

林宝军见事态严重,忙把张近东拉到一旁,低声劝谏:“分队长,我看他说的是实话。他挖的,确实都是些吃的。

“宝军同志呵,”张卫东又摆他的手,“你是认识问题,还是立场问题?哄抢国家物资,抢夺枪支殴打执勤民兵,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他不是一般的刑事犯罪,恶毒攻击社会主义,侮蔑工人民兵是流氓,这是反革命。同志,在这非常时期,阶级敌人必定会跳出来破坏捣乱,这也是必然规律。”

林宝军被张近东不阴不阳,慢慢悠悠的话镇住,有些怵:“那您的意见是…… ”

“不是听传达了吗?对这种人,执勤民兵有权就地处决。是这么个精神吧,宝军同志?”

林宝军的脸白了。

“分队长,崩不崩他?”小个子报仇心切。

“对于阶级敌人,不能心慈手软。”

“真 … … 要杀他?”小个子突然结巴了,还粘着血污的脸变得蜡黄。

“好,就由你们两个对阶级敌人怀有刻骨仇恨的坚强战士执行,这可是很光荣的。”

“我…… ”小个子往后退。

张近东重新回到李玉成身前。他扫了一眼跪着的李玉成,又把在场的人打量一番,仍旧不慌不忙地说:“对于敢于跳出来的阶级敌人,我们的政策就是坚决镇压。”

“分队长同志,分队长,”李玉成面如死灰,疾疾跪行几步,“我不是阶级敌人,我参过军,我亲手枪毙过反革命分子!这是真的。我三代出身工人,我是党员,我立过功呀!”

“你枪毙过反革命?”

“真的,是真的。这个同志用的枪就是我用过的。你看看枪号,还有我刻上的字母。”

“哦?”张卫东发生了极浓的兴趣。

“好,很好!你讲一讲。”

李玉成以为转机来到,便紧紧抓住了它。他绘声绘色讲述了七年前他亲手处决那个有一张娃娃脸的反革命分子的故事。他几乎忘记了所处的险境,几次激动起来。

张近东听完故事,极感慨样地长叹一声:“深刻呵!多么深刻的教训!一个革命军人在短短的几年内,蜕变成一个反革命。这更提醒了我们必须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

林宝军错解了张卫东的话:“分队长那么…… ”

张卫东陡然变了脸:“执行!”

“你不能…凭什么!…… ”李玉成厉声大叫,两眼暴张。

张近东好似气极败坏,对另外几个民兵大吼:“拖过去!拖过去!”

惊慌失措的民兵把狂叫不止的李玉成拖到了那堵断壁前。

大个子和小个子抖个不停。脸色已变得发青,汗流不止的张近东死盯住他俩:“这可不是一般的立场噢。”

“是……是!”

抖个不停的大个子、小个子端起了抖个不停的枪。

李玉成突然静了下来,全如他故事里讲的,转过了脸、眼里像是不解的狐疑。

永远没有人知道他在最后想到了什么。

是他的妻女,是那断腿的少妇和孩子,还是那个娃娃脸的反革命?

不知道。知道的是,他在死前还满足了一次张近东奇特的好奇心。

张近东好似再也顶不住了:“快,快。”

一前一后两声枪响。

张卫东扫了一眼栽倒的李玉成,急急走了,头也不回。在场的其他人全瘫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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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决之后

类似处决李玉成这样的事件,很快被当局发觉并严厉制止。

无论被处决者的罪行是否属实,这种未经判决的死刑是不能容忍的。

被李玉成救出的李丽高烧昏迷两天后,被医疗队发现,抢救后送到外地进行了长期治疗。

回唐山后,她多方打听李玉成的下落,终于得知了她的救命恩人被处决的消息。

李丽的女儿偶然走失,再也没有回来。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小个子在处决李玉成之后死于一次奋不顾身的抢救任务,没有遗言。

参与处决李玉成的其他人员,二十年后依然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