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与南京早有文化之缘。南朝诗人沈约了却公家事馀,偶有闲情逸致,察看自家的菜园,但见:

 

寒瓜方卧垅,秋菰亦满陂。

紫茄纷烂漫,绿芋郁参差。

初菘向堪把,时韮日离离。

高梨有繁实,何減万年枝。

荒渠集野雁,安用昆明池?

         ——《行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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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菜园子中的韭菜,绿油油的一片,就象白居易诗里的“原上草”,“野蔌剪不尽,春风吹又生”。韭菜之有诗意,不单因为它色绿过人,香味浓烈,还因为它有一种山野品格。这一点原无需多说,不过,它能够从众多山肴野蔌中脱颖而出,还多亏南朝著名隐士周顒(彦伦)的现身说法,并借重当世两大名流(卫将军王俭和文惠太子萧长懋)“同台献演”,才显著加强了“代言”的效果。这是《南齐书》卷四十一为这位隐士作传时记下来的:

 

顒)清贫寡欲,终日长蔬食,虽有妻子,独处山舍。卫將军王俭谓顒曰:“卿山中何所食?”顒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顒:“菜食何味最胜?”顒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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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修辞上看,周彦伦先生的两句答话说得很漂亮,色彩缤纷,平仄谐调,富有美感。从人生来看,这自然是隐士典型的生活方式。戒荤并且戒色,清苦兼之清静,只有韭菜,可以给隐士带来丝许色香味的慰藉。

N年之后,当卫八招待老朋友杜甫时,也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夜雨剪春韭”了。老杜向来不打诳语,我相信那顿晚餐菜肴中,是有春韭这一味的。“春初早韭”鲜嫩欲滴,炒个鸡蛋什么的,既家常,又应急,还是一道不错的下酒菜。这句诗可以理解作写实,也可以理解为用典。要知道,卫八的身份正是一位处士,山野之人,自当以山野之味待客,这才合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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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后,诗人与韭菜就发展出深远的缘份了。早些年,读张慧剑《辰子说林》,有“韭菜”一条,说的是陈散原(三立)先生的轶事:

 

民国二十三年,先生腰脚尚健,曾归金陵小住,有以轻车载之往游陵园者,出中山门,见道旁秧田成簇,丰腴翠美,先生顾而乐之,语其车中同伴曰:“南京真是好地方,连韭菜也长得这样齐整!”闻者大噱,以为先生故作谐语,而先生穆然,盖真“不辨菽麦”也。其心地浑厚质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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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段子,在“评法批儒”那个时代,便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最好例子,用来批判儒生之无知、无能、无用,再合适不过了。陈散原先生是真的“不辨菽麦”,还是随口开玩笑,张慧剑兜了一圈,最后似乎倾向于前者,但他由此得出散原“心地浑厚质朴”的结论,却反过来证明了,真正“心地浑厚质朴”的,其实是张慧剑本人。这位曾经主编过南京《朝报》、《南京人报》的南京人(祖籍安徽石台),对于流寓南京的名贤陈三立的八卦轶事,肯定情有独钟,但这段八卦是他亲见还是耳闻,不能确知。能确知的只有,他应该是认得韭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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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慧剑(1906-1970)

近日偶翻《散原精舍诗文集》,开卷未久,就碰到一首《见道旁菜畦春意盎然口占》:

 

韭甲菘苗纵复横,

清渠倒引白虹明。

游人指取春深处,

恰有晴鸠一片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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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多说,这游人非是别位,就是诗家陈散原本尊;也不必多说,在“韭甲菘苗”的背后,还有周彦伦话语遥远的回声。我要说的是个人的一种猜想:《辰子说林》中的那个段子,也许是从这首诗生发出来,然后以讹传讹。手头没有《陈三立年谱长编》,不知是否将这首诗系于民国二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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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说林》之类的记叙,实不必如此较真,否则或许会煞风景。当诗人驱车而过,看着道旁“丰腴肥美”的绿色,于是心为物动,至于此物是韭是麦,其实并不重要。就我个人来说,我更愿意相信那就是韭菜,倒不是诗中明确写到”韭甲“,也不是有心为散原先生护“短”,而是觉得,这样可以为南京韭菜增添一个掌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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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原精舍诗文集》翻阅到最后,赫然见附录中有此段《辰子说林》,故作上文,以证南京与韭菜的此段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