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就感兴趣课堂上的神话教学,为此还专门买过一套中国神话两册,却一直没机会阅读,也没这个教学需要做动力,就搁在书柜某个角落里蒙尘,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这两日在学校读吧的书架上看见陈国安的《语文的回归》——一个大学老师的小学课堂实录,读到他上的一课《开天辟地》,很有触动。然而在接下来以此神话为关键词的种种阅读寻觅里却忽然发现一个现象,唐诗不见盘古氏。
盘古开天辟地是中国最早的神话,是我们民族对自己从哪里来这个命题最早的集体共识。这一类创世纪的神话故事还有,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共工触山,愚公移山,后羿射日,嫦娥奔月……这类神话是远古时代人民的集体口头创作,口耳相传的文学虚构,是后来才被收集整理到《山海经》《淮南子》等书籍里的。这些创世神话,最早表达了中华民族对自然对人类本源的探究心理。
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几则最早的神话,可以说,正是我们民族文学的童年表达,也许正因为它们更贴近童年的思维,一代又一代中国父母,都不由地,绘声绘色地讲给自己幼童的孩子们了。
然而,理性地回首这几则神话故事,矛盾冲突对准的都是人类眼睛里最庞大最无能为力对付的大自然现象,天、地,海,山,日,月。再看故事里矛盾冲突的解决方式,竟然都是人类出了英雄,只这一个英雄就战胜了自然。或许正是对自身弱小的自卑,人类的童年期才会有如此强悍的想象,或者叫做渴望。童年以后的成熟,让人类认识世界也认清自身,再读起这些神话,就似乎有一点幼稚,尤其是那份的虚构出胜利的乐观骄傲态度,实在荒唐又可爱。
这些日子再读古代神话,我忽然又有了另外一种认识,这样的想象,其实是我们民族渴望亲近自然的一种表达。因为天太高,所以,想象出盘古女娲可以触碰到天;因为海太阔山太大,所以想象精卫愚公可以填海移山;因为日月可见不可近,所以虚构后羿嫦娥制日玩月。
原始心理就是想亲近对方,但常常因为对方过于强大和漠然,我们常常就会走到另一个极端,渴望战胜对方。这番心理,也正是儿童时代最常见的亲疏游戏。
没有人可以停止在童年不前,但也没有人会忘记童年,没有人会不珍惜童年的经历和体验。尤其是人到中老年之后,在生命的完整过程里回眸,才会有更深切的理解,童年的那些美妙的幼稚,却原来是自己一生行走的动量。
文化的生长也如人生。每个民族的文学也都经历过童年期,然后少年,青年,中老年……如果中国远古神话是中国文学的幼童期,那么唐诗,正是中国文学的蓬勃的少年期,少年时代最不屑的,恐怕就是自己的幼童小屁孩时代吧。经历了春秋战国,秦汉魏晋,中国文人的心理波澜起伏,所以进入唐代,诗歌形式的文人化格式推动下,中国文学迅速大踏步地步入“奔跑吧少年”的状态里。骄傲的少年是不屑童年的一切的,唐人似乎一下子全民投入唐诗文学的游戏里。即便散文也写成华丽骈文。所以韩愈柳宗元会奔走疾呼,宣扬“古文运动”,推崇中国文学的童年期诸子散文。他们越是呼唤得急越能证明着当时唐诗文风的盛行之深广。
如此,唐代诗人,连先秦诸子的散文都差点扔了,如何还会把更早更幼稚更民间的传统神话放在眼里呢?
这是我理解到的“唐诗不见盘古氏”的一点原因。
我理解的“唐诗不见盘古氏”原因里还有一点,是在于唐诗的“弃俗向雅”的写作风气。
所谓“雅”是一种美学态度,雅的美学就是“高级”!而封建士大夫时代的高级,当然就是远离“劳动”,“体力”这一类形象的。这些远古神话,原本就是底层民众劳动之余的口耳传娱,既然他们耳熟能详,身为士大夫的诗人们,就有可能会避之不及以示等差了。唐诗之前,很长时间,民间有老百姓的乐府诗,唐诗开始,文人创作对乐府诗进行了严格的格律规定,于是唐诗流行在士大夫的高朋满座附庸风雅里。
无论如何,新的艺术开始的时候都是以更高级的样子来推陈出新,弃俗向雅的。所以盛唐仙气十足的李白,写足了仙人仙境,就是不写神话。他诗歌里的神话世界,多半是他描述自己的梦境和醉意的。比如他的《梦游天姥吟留别》里洞天石扉里的仙人聚会场面,是他的“梦游”,也是他告别宴会上醉意所现吧。
李白这样的创造仙境是唐代文人的雅事,但是直接去引用远古神话就显得粗俗。少年期的唐诗智慧就在,放弃那些没有结果的幼童探究,比如“人与自然”,而更关注“自我”的强大,比如仕途前景,个性品格;以及关注影响“自我”发展的客观世界,比如家国功名,比如边塞朝臣,比如友情亲情,比如田园羁旅……用诗歌这一已经成熟的文学形式,发泄来自“自我”寻觅过程所感受到的的痛苦和喜悦。
其实,唐诗中用典用很多,用典也是文人诗歌“高雅”的重要表现。然而,在周啸天主编的《唐诗鉴赏辞典》里翻找了一整天,我却发现,唐诗人们热衷去借用春秋战国的历史英雄,秦汉时候的风云人物,三国两晋时代的隐士智者,就是很少用远古神话的典故。在这几个传统的创世神话故事里,还能够被经常提及的,是嫦娥主题。
李白就写过不少,《古朗月行》,涉及两个神话人物,嫦娥和后羿。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
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
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把酒问月》再一次涉及嫦娥: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仔细读李白涉及嫦娥月宫神话故事部分的诗句,都有孤单之叹,惋惜之意味。
白居易也用嫦娥入诗,一首《东城桂》,戏问嫦娥,要表达的是怀才不遇无处安身的境遇。
苏之东城,古吴都城也。今为樵牧之场。有桂一株,
生乎城下,惜其不得地,因赋三绝句以唁之。
子堕本从天竺寺,根盘今在阖闾城。
当时应逐南风落,落向人间取次生。
霜雪压多虽不死,荆榛长疾欲相埋。
长忧落在樵人手,卖作苏州一束柴。
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
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
晚唐李商隐写过一首题目为《嫦娥》的诗,反思神话故事中仙人的命运: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还在唐诗里找到提及 “女娲”“精卫”的诗歌,虽然不多,但是还是有的:
李白的《上云乐》里有:
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
散在六合间,濛濛若沙尘。
读李白的这些议论传统神话故事的诗歌,很容易就发现一个规律,他一直在质疑这种民间思维。似乎李白诗歌里的大唐气象在面对传统神话故事的时候,始终都是一个大无畏的飘飘少年,李白似乎在大笑:如此想象人类的起始,实在幼稚。
对精卫,他也颇有微词。他的诗句里有:
——区区精卫鸟,衔木空哀吟
——精卫费木石,鼋鼍无所凭
——西飞精卫鸟,东海何由填
和李白一样,对传统神话表示异议的,还有元稹:
——精卫衔芦塞溟渤
——精卫衔芦塞海溢
他是借精卫说事,借古讽今,讽君王用策虚泛,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还有岑参,就直接写诗题为《精卫》:
负剑出北门,乘桴适东溟。
一鸟海上飞,云是帝女灵。
玉颜溺水死,精卫空为名。
怨积徒有志,力微竟不成。
西山木石尽,巨壑何时平。
诗句里有明显的,借古讽今,反思这种费力无效的做法的思想。
列举至此,必须停止翻找印证了。在翻找过程里不断发现宋代诗词里神话故事里的人物概念出现的几率明显繁多,这再一次让我坚信,唐诗不见盘古氏不是一个巧合。唐代是一个开放宽容的时代,诗人们也都蓬勃地表达个性,所以诗人们更愿意在诗歌里使用“高雅”“美丽”的经典物象入诗,所以在稀少的几首涉及神话传说的诗歌里,他们选用飘飘的嫦娥桂花树,也会选择帝女精卫鸟入诗,然而,就是选这两个美女入诗,他们也多个性化地解读神话,反思神话的意义。但是,在唐代诗人的诗句里,很难看见夸父,盘古,共工这些力士神仙,威猛英雄的影子。
或许,在大唐的意境里,每个诗人自己都是最豪迈最坦然的神仙,他们心理上从来就不需要依托哪一个救世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