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清欢在淮安
在寻找苏轼在淮安的诗词痕迹的时候,我有点贪婪。这份贪婪的主要表现就是,每一个突破点引出的线索哪怕再细小都不舍得放弃,特别是有关淮安的任何一句诗文,是的不是任何一首,是任何一句。这份贪婪的另一个表现就是,不舍得放掉任何一首发现的诗词,都想留在这里。这就让我在陈述的时候,思绪拥挤凌乱,久久无法陈述成逻辑完整的文本。
年纪越大越怀念在淮河边长大的那段岁月。当初的少年一脸嫌弃地离开那里,岁月风霜之后,心海里的那段淮河,却是最温柔的一汪清泉。收集整理苏轼的淮河行的过程,每一个熟悉的地理名词,都牵引出翩翩联想和深深的遗憾。
苏轼留在现在淮安的诗词作品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但网上有人统计过写“泗州”(如今盱眙所辖)的诗词接近60首。且这60首,作品质量上乘,许多诗句都是历代传诵的名句。比如“人间有味是清欢。”,“不羡京尘骑马客,羡他淮月弄舟人”……
黄州期间,是苏子诗词创作的最高峰,那是五年流放生活皇帝给他圈定的时间和地点的创作,是苏子被捆绑出来的创作高峰;而苏轼在现在淮安所辖的盱眙,洪泽,淮阴,楚州,涟水等地留下的作品,则是他三十年间流动在淮安山水之间的驿路岁月,奔腾的诗情。
所以,在品读这些诗文之前,先来了解一下,淮安的交通驿路地位。
一 苏轼生活时代,淮安的水运交通
现在的淮安是江苏省辖地级市,位于江苏省中北部,江淮平原东部。宋代,这里境内有天然河流泗水,淮河,洪泽湖等水域,是中国历史上开发比较早的水乡平原。秦统一六国后市境始置县邑有淮阴(今淮阴区码头镇)、盱眙(今盱眙县城北)、东阳(今盱眙县马坝)。西汉年间,市境又增置淮浦(今涟水县西)、射阳(今楚州区东南)、富陵(今洪泽湖中)等,县境内农业生产条件特别是灌溉条件得到显著改善。
很有意思的是,我在读盱眙的历史的时候,发现这里在春秋时代就叫“善道”,我就望文生义地理解为,盱眙是“一条好路”。秦始皇时候“为驰道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觋毕至。 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所谓“驰道 ”就是最早的“国道。沟通汴京与东南的交通。我想秦始皇当然不会浪费盱眙这条好路的吧。直到隋唐,这里的这段驰道还起着相当的作用。淮安南面不远的高邮,秦时也已经建立,应该和驰道有关吧。我甚至怀疑,盱眙东部的马坝,是不是古代陆上国道与淮河水道的一个交接点。从水路上岸,在那里换上马匹,可以快行。我相信很多地名里,记录着真实的历史。
汉开始,淮安一带水上交通发展开始加强,陈登还开挖邗沟西道为后来淮河与长江的连接打好了基础。
到了隋唐时期淮北盐场的建滩对市境的繁荣产生了巨大的作用。至此淮安一方水土的农业工业商业都繁盛起来,必然推动自洛阳至扬州的漕运(供给皇粮的水上运输)要道——大运河凿成。一时间楚州(治今楚州区淮城镇)、泗州(治今盱眙县城对岸)成为运河沿线的两座名城,其中楚州被白居易誉为“淮水东南第一州”。
唐代白居易还有一首诗歌《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就是对淮安一带水上交通很形象的描述。汴水唐宋时候是从淮安所辖的泗水入淮,连通了黄河与淮河。而另一条古运河邗沟则连通淮河与长江,淮河的起点在山阳(楚州区),长江的接点在扬州邵伯。
北宋著名书法家米芾来到这里也不禁流连忘返,曾在现在的盱眙刻诗赞道当时的南山:京洛风尘千里还,船头出汴翠屏间。
莫论衡霍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
诗中也提到他从京都开封向东南的交通方式和交通线路,沿通济渠(又称沐河)舟行,东南到古泗州与盱眙之间入淮河,一路上千里平川,不见山陵。现在忽然见到一座大山横在眼前,不由得兴奋起来,便写了这首诗,同时还挥毫题写下“第一山”三个大字。他的出游路线自然和苏轼的出京回京路线接近。
这两个“第一” 的诗句广泛传播,得到大家的认可,尤其是诗人文人。这样的文化气氛无疑也会给苏轼经过这里时候增添了一份好奇和欣喜。他在他的客船就要进入“第一山”“第一州”的地界时刻,一定在心里已经激动起来,他眺目江河两岸的目光已经燃烧起了热情。
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充分展现了北宋时期,都城汴梁(现在开封)的繁盛,途中很重要的一个场景就是汴河客运漕运的情景。北宋汴京之所以可以称为全国统一的”八方辐辏,四面云集“的大都市,就是因为淮安一带的人工运河开挖将汴水与淮河,淮河与长江连通,使汴河具备了沟通了中国两大流域黄河和长江的功能,使北宋都城汴京,成为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的交汇。
苏轼时代淮安区域,经济繁盛交通发达更推动境内民生和谐文化繁荣。 苏轼一生起起落落,无非就是进京和出京的几番折腾方向主要就是汴京的东南方向。而他无论是外放流放到偏僻落后的远地还是回到繁华喧闹的京都,南来北往西去东来,频繁走过的驿路,避不开现在的淮安所辖区域。如此可以想象,他每一次厌倦远离官场的离京途中,第一山第一州是他最先忘记人事繁杂的自然。每一次落魄至极狼狈回京途中,第一州第一山又是他最先感觉到物质富饶生活温暖的人间。
所以,他在这里觅得了“人间有味是清欢”的诗句。苏轼是真正的诗人,他不懂那么多的政治虚实人事关系,寻觅清静的生存环境是他的生存法则,所以他自请外调。苏轼又是一个活在人间烟火里头的爱热闹的蜀人,觅得欢闹必然是他的人生喜好。当年的淮安,这两点都足以他享用。远离京都汴京,删减了从前京城整日聒噪的宫廷政治,这里有他的“清境”。另外,这里物质生活富裕,有足够的美酒美食享用;这里离京都不算远,交通还很发达,文明程度不低,这里有懂他爱他的粉丝朋友。这是他的“欢场”。苏轼的生命注定了一生奔波,淮安恰恰就是他的驿路清欢。
正如他自己的诗词《浣溪沙》所云: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
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
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是他黄州“劳动改造”五年结束时候调任汝州途中,经过泗州,因为正值岁末水路冰封滞留在当地,与泗州太守刘倩叔游南山时所作。作品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寄寓着作者闲雅的审美趣味和生活态度,给人以美的享受和无尽的遐思。在这里他深深感受到“人间有味是清欢”的美好。何谓清欢,远离尘嚣,远离官场的争斗,忘却名利,走向民间,过一种平淡质朴的生活。
然而我奇怪一点。苏轼正是在这一次滞留泗州期间给皇帝写下了《乞常州居住表》:“但以禄廪久空,衣食不继。累重道远,不免舟行。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重病,一子丧亡。今虽已至泗州,而赀用罄竭,去汝尚远,难于陆行。无屋可居,无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归,饥寒之忧,近在朝夕。”
既然无力去汝州,他此刻身在淮安,淮安又这么好,他为何不直接请求“乞居泗州”“乞居楚州”呢?如果能够乞居此地,淮安就不再只是他的驿路了。那么他又为何要舍近求远呢?
有一个理由似乎讲得通。那时候淮安一带还是太富足了,是“一线大城市”,对于一个刚刚被朝廷“劳改释放犯”来讲,提出留在那里的要求实在是奢望。聪明的苏轼,有自知之明,去再偏僻一点的常州,会更容易得到皇帝的恩准罢。
“此生定向江湖老”,淮安也就只能是苏轼的驿路清欢。
二 苏轼经过淮安多少次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苏轼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和,多次上言得罪王安石,自请外调,首先就去了杭州。从此,他不断地在杭州、密州、徐州、常州、登州、颍州、扬州之间来回调动,也就不断地经过淮安。
我能够想象苏子每一次经过淮安的水上路线,或者水陆转换的大致线路,但是他究竟经过这里几次,每一次的准确时间,这个数据统计的事情我想做但是一时间是做不了的。对照我可以找到的苏轼生平大事年表去数,我大致数出来十三四次,但是这里面一定是有疏漏的,大事也未必列表完善,更何况还有很多小事呢,尤其是苏轼徐州三年和扬州一年太守任职期间,离淮安区域如此临近,爱热闹好结交的苏子究竟又去了几次泗州和楚州,谁能知道。
究竟来往多少次且不去深究,我只是在读苏轼下面几首诗歌的时候,深深地感觉到,诗人在经过淮安的水上驿路的几番过程里,心境衰微的变化实在令人心疼。
1《泗州僧伽塔》,五年过两次。
我昔南行舟击汴,逆风三日沙吹面。
舟人共劝祷灵塔,香火未收旗脚转。
回头顷刻失长桥,却到龟山未朝饭。
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
若使人人祷辄遂,告物应须日千变。
我今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
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
退之旧云三百尺,澄观所营今已换。
不嫌俗士污丹梯,一看云山绕淮甸。
这首诗就写了他两次过淮安。这是1071年,苏轼自请外调杭州通判路过泗州(今盱眙东北)时候写的。诗句一开头,记录了1066年他护送父亲灵柩回四川经过这里的情形。诗人表达了自己的心境。第一次经过这里的时候,得失看得还很重,第二次经过这里,得失已经不放在心上。这座佛塔不再神秘,对他而言就是登高望远的场所而已了。
这首诗显示,苏轼五年经过这里两次,五年的心境变化极大。正是这五年,他初尝政治官场里的昏暗。但是此时总体上诗人心态还是向阳的,豁达的。
2 再读一首,“十年三往来”的《过淮三首赠景山兼寄子由》:
好在长淮水,十年三往来。功名真已矣,归计亦悠哉。今日风怜客,平时浪作堆。晚来洪泽口,捍索响如雷。
过淮山渐好,松桧亦苍然。蔼蔼藏孤寺,冷冷出细泉。故人真吏隐,小槛带岩偏。却望临淮市,东风语笑传。
回首濉阳幕,簿书高没人。何时桐柏水,一洗庾公尘。此去渐佳境,独游长惨神。待君诗百首,来写浙西春。
这首诗歌作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与景山、弟弟苏辙的酬和诗,向他们表露了自己愉悦的心情。这个时候他刚刚在徐州业绩完满地出来,奔赴湖中出任太守,心情还是相当不错的。经过泗州,心情好感觉风浪也小,淮水长淮山好,风景优美街市热闹,可惜好兄弟在哪?结尾诗人发出邀请,我此行要到一个山水如画的地方,一个人游览多么孤独,希望你们能和我一起欣赏美景写诗赞颂那里迷人的春天。
此时的心境跟前一首刚刚自请外调时分完全不同,苏轼显然感受到了远离君王天高皇帝远的“清欢”。
下一首诗歌,经过淮安的频率就高了点,两年三次。
3《行宿泗间见徐州张天骥次旧韵》
二年三蹑过淮舟,款段还逢马少游。
无事不妨长好饮,著书自要且穷愁。
孤松早偃元非病,倦鸟虽还岂是休。
更欲河边几来往,只今霜雪已蒙头。
诗歌中凄寒之境明显,两年里经过这里三次?这是哪一段人生经历?是1077—1079徐州政绩大起到湖州冤狱大落被捆绑回京的三次经过?还是1084—1085黄州解放到常州再从常州往登州,再从登州往京都的两年?1091—1093?1093-1094?
苏轼频繁调动的经历太多了!这一点我一直感觉不可思议,北宋的官场如此频繁地调动官员,长途跋涉地换岗,这是多么巨大的资源浪费。那样的舟行旅途,人力慢慢摇,遇到天气不对还要泊船等待,尤其是冬季的长江以北淮河流域还有河面封冰时期。两年三过泗水淮河,苏轼这两年还能有时间工作吗?他的生命不是全都消耗在舟车劳顿上了吗?
也许正因为这样,苏轼自己才会在诗歌的最后发出这样的嘲讽和感伤“还要在这条河上走几回啊,我的头发都在这条河上染满霜雪!”
不过也所幸,那是一种摇撸慢行,沿路好山好水无打扰,正是清欢写诗时。
最后再呈上一首,诗人自己数过经过淮安的次数,“淮中十往来”!就这个不完全统计的数字来看,苏轼是不是经过淮安次数最多的古代诗人了。
4《淮上早发》
澹月倾云晓角哀,小风吹水碧鳞开。
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
诗歌写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月亮还若隐若现在天边,快要落下了,微风吹皱了一池春水,荡漾着淡淡的忧伤。“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读出了诗人对前途渺茫的无奈。 有人说这首诗是元祐七年(1092)三月诗人由淮河东下到扬州赴任时而作。王安石之后,苏轼又被召回京都,然而苏轼秉性正值依旧没有仕途通达。后来宋哲宗行“绍述”之政,恢复神宗新法,新党人物上台,不图修明王安石改革的精神和措施,而以打击报复“元祐党人”为目的,苏轼首当其冲,独以其声名太大。再次外调。 正是这一次的经过泗州,苏轼深感悲伤,自己和老朋友们的变化都很大,张嘉父和刘太守都已经离开,只留下杜舆还在东山种松。诗人已经59岁,再也没有了年轻时的豪情,深感到回朝无望只能客死异乡了。想起自己三十多年,在这淮水中来回漂泊,如今白发蒙头还在漂,不禁眼里噙满泪花,随口吟出那首《淮上早发》诗……
其实这以后,苏轼还有好几次经过淮安的时候,1093年回京调定州太守;1094年流放惠州。不知道前面的那首《行宿泗间见徐州张天骥次旧韵》两年三次经过这里,是不是就是这期间写作的。
从1036年在四川眉山出生到1101年在江苏常州去世,65年的生命,除去他年少时候读书考试的时间,从他考上进士开始仕途的1057年开始,到他死去的1101年,44年间,他奔命官场,流转江湖,思考人生,抒发情思,淮山淮水好,好就好在,一直就是他最忠诚的陪伴。是他坎坷征途的见证,这里的青山绿水岸上好友正是他驿路里觅得的“有味清欢”。
三 苏轼去过淮安哪些地方
1《过淮》
朝离新息县,初乱一水碧。
暮宿淮南村,已渡千山赤。
麏鼯号古戍,雾雨暗破驿。
回头梁楚郊,永与中原隔。
黄州在何许,想像云梦泽。
吾生如寄耳,初不择所适。
但有鱼与稻,生理已自毕。
独喜小儿子,少小事安佚。
相従艰难中,肝肺如铁石。
便应与晤语,何止寄衰疾。
(时家在子由处,独与儿子迈南来)
这首诗末交代了写诗的背景,当时苏轼把家交给弟弟子由,带着儿子苏迈南下。这显然是诗人被贬黄州的那次经过淮安。早上从新息县出发,晚上就到了淮南。这是我没有料到的,竟然会这么快。不知道有没有一点夸张。
这里的新息是指现在的河南信阳,淮河上游地区。淮南,在北宋的行政区划有淮南西路和淮南东路,这里我觉得应该是淮南东路。苏家父子要从淮河经邗沟到扬州转向长江然后西上黄州。但是此诗关键句在于“永与中原隔”,而确定真正地隔离中原的的信号是“回头梁楚郊”,回头一看“梁楚”已经到了郊外,繁华文明之地已经过去了。梁楚,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地盘,也就是现在徐淮地区。古代盱眙,也叫“都梁”。苏子诗歌可见,这里就是发达地区与边远地区的分水岭,分水岭就是现在的淮安。淮安之内还有中原的富足的鱼米。淮安之外,都是荒蛮之地。
历来“过淮”就是一个标记。《晏子春秋》有“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个说法,后代用“过淮”入诗者不少。尤其宋代。宋诗开山之祖梅尧臣有《过淮》诗。宋代诗人李弥逊有《出汴过淮有作》,南宋文天祥有《过淮》诗。宋代诗人陈允平有《送吴松溪过淮》……还有很多,不再列举,这些都充分证明一点,在宋代淮南淮北,差别是巨大的。只是这个差别不同于现在。南北气候地理差别还和以前一样,但经济文化的区别却和现在完全相反。那个时候,淮河以北才是发达地区。
所以,这份由北向南还是由南向北的跨越,就会成为宋代文人举足轻重的一步。这也使得淮安区域,成为苏轼人生驿路里最重要的一段。
2《正月一日雪中过淮谒客回作二首》
十里清淮上,长堤转雪龙。
冰崖落屐齿,风叶乱裘茸。
万顷穿银海,千寻渡玉峰。
従来修月手,合在广寒宫。
攒眉有底恨,得句不妨清。
霁雾开寒谷,饥鸦舞雪城。
桥声春市散,塔影暮淮平。
不用残灯火,船窗夜自明。
大年初一,大雪中拜客回自己的搁浅在淮河里的栈船,驻足淮河大堤观赏泗州雪景。根据情形应该可以推断此诗写在那次黄州解放滞留泗州的时间,也就是1084年的春节。开荒种地苟且偷生的五年黄州生活,苏轼破衣烂衫走在黄州街市也没有谁能认出他是大诗人大书法家来,可是一到泗州,就有那么多朋友,那么多热爱他诗歌的粉丝,天天请他吃饭喝酒,他的心情自然爽快许多。这不,连年初一都有人请吃饭。所以,饭后,从热闹中出来,“十里清淮”“万顷银海”“千寻玉峰”,豪迈的苏子风采跃然而出。
在我看来第一首的冰雪大地突出一个景“清”,也就是大地一片白茫茫真清净。而第二首,我还是读出了心“欢”。
眉头微蹙心头咏诗该不妨害此时的“清静”意境吧,远处山谷雾气升腾,面前城头鸟飞雪舞,桥头集市喧闹声渐渐平息,佛塔与淮河相映成趣。这样的情境下,我的客船都无需点灯,雪光映衬出光明,泗州生机勃勃的生活情调温暖我们一家飘零的日子。
又是一首“清欢”!我坚决相信,苏子在淮安写下的诗歌能如此优美,这一定是淮安带给了他优美的景物,安定的心境所致。
3《泗州过仓中刘景文老兄戏赠一绝》
即聚伏波米,还数魏舒筹。
应笑苏夫子,侥幸得湖州。
此诗写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移知湖州任途中。诗歌纪事为拜访仓中朋友。“仓中”不应该是地名,估计是仓库的意思,相当于现在的单位名称。自秦汉时期,有“江淮熟,天下足”和“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之美誉。到了北宋,泗州有便利的水上漕运通向京都,建设大粮仓是很自然的事情。
诗歌前两句用典,说伏波擅谋,魏叔擅算,后两句为戏言,说谋来算去,却不如我,侥幸得了湖州这个好地方。这首五言诗,基调欢欣愉快,此趟外派杭州,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已经知道杭州虽然离都城万里,却也是一个富饶的鱼米之乡,更何况这一次他气概豪迈,刚刚在徐州做了三年业绩斐然,所以心境欢快。
但是,下面一首“再过泗上”,心情就不一样了。
4《再过泗上二首》
系舟淮北雨折轴,系舟淮南风断桥。
客行有期日月疾,岁事欲晚霜雪骄。
山根浪头作雷吼,缩手敢试舟师篙。
不用然犀照幽怪,要须拔剑斩长蛟。
这个“泗上”,应该是泗水河上。系舟淮南淮北的说法,应该是他对自己两次驿路淮安一段水路的概括。总是这样,风大浪高,断了船轴断了桥,想走走不了,期限就要到了,雪雨风霜好像就在跟行者作对。尽管如此,还是要鼓足力气跟大浪搏斗,跟河神蛟龙斗一斗。
诗歌里透着无奈,但还有斗志还有气势。
然而,回到他的驿路角度审视此诗,原来淮安驿路对他也不都是风平浪静花好月圆地迎接哦。
5《泗州南山监仓萧渊东轩二首》
偶随樵父采都梁,竹屋松扉试乞浆。但见东轩堪隐几,不知公子是监仓。溪中乱石墙垣古,山下寒蔬匕箸香。我是江南旧游客,挂冠知有老萧郎。北望飞尘苦昼霾,洗心聊复寄东斋。珍禽声好犹思越,野橘香清未过淮。有信微泉来远岭,无心明月转空阶。一官仓庾真堪老,坐看松根络断崖。
南山,就是前面提到过的东南第一山。位置在现在盱眙,濒临淮河岸边。诗歌第一句里的都梁,就是盱眙的古代称谓。这个称谓也是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名词。从诗歌可见,那时候盱眙是个大粮仓,有专门的官员守卫。萧渊就是这样的官员。然而,苏子惊讶或者说惊喜的是这个官员做得销魂,简直做成了神仙隐士,一身樵夫装扮,住在竹屋松扉中,却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老萧郎。北面望去,中原都城方向,正是阴霾飞尘天,这里却有洗心清溪泉。就这一首诗,历史上的盱眙就除却了凡尘味道,飘摇出了绝尘的仙雾。
但是,都梁盱眙只是绝尘却不失人间烟火。“溪中乱石墙垣古,山下寒蔬匕箸香。”清心寡欲饭菜香。
6《发洪泽中途遇大风复还》
挂帆却西迈,此计未为非。
洪泽三十里,安流去如飞。
居民见我还,劳问亦依依。
携酒就船卖,此意厚莫违。
醒来夜已半,岸木声向微。
明日淮阴市,白鱼能许肥。
我行无南北,适意乃所祈。
何劳弄澎湃,终夜摇窗扉。
妻孥莫忧色,更有箧中衣。
这是宋神宗熙宁八年(1071)第一次外调杭州路过。题目就已说明地点在洪泽湖中,遇大风。本来是一件行路途中的烦心事,想走走不了,但是诗人的乐观豁达的性格让他看到的却不是悲苦。他看见的是乡民对他的“劳问”“携酒”,苏轼自己也跟没事人一样照喝而且喝个醉卧不醒。直到半夜醒来也不着急,却关心明天“淮阴市”上有没有肥鱼买。苏东坡是有名的美食家,不急赶路急美味,这是何等的悠然,所以诗人也说了:我管他东南西北,适意就好。所以啊,这番大风“何劳弄澎湃,终夜摇窗扉”,他还不让我适意啊。“妻孥莫忧色,更有箧中衣。”于是赶忙安慰妻子孩子不要担心冷,我们有随身携带的厚衣物。
这首诗歌也写得漂亮,生活气息,诗人心态真实自然。驿路“清欢”里一点烟火气息,反增添了更为富态的心怀。再读一首:
《迨作淮口遇风诗戏用其韵》
我诗如病骥,悲鸣向衰草。
有儿真骥子,一喷群马倒。
养气勿吟哦,声名忌太早。
风涛借笔力,势逐孤云扫。
何如陶家儿,绕舍觅梨枣。
君看押强韵,已胜郊与岛。
苏轼共有三个儿子:长子苏迈、次子苏迨、三子苏过。苏迈,为苏轼第一任妻子王弗所生。苏迨、苏过为第二任妻子王润之,王弗堂妹所生。苏迨为苏轼次子。
行途遇风,诗人也自有乐趣,跟儿子戏诗。这首诗,他好好地给少年苏迨鼓了一把劲。诗歌通俗易懂,无需赘言。
两首诗不知道是不是写于同一次大风经历,但都读到苏轼细心对待家人的语句,特别感到亲切。这是多么家常的亲情事务,关爱细节。他的诗歌里有烟火气息,而且这份烟火气息那么柔软典雅敦厚干净。
有一颗清欢心,方得一个清欢人家。 一个男人可以营造如此的家庭气氛,这个男人就着实可爱,难怪曾经读到过一女孩的文章,表示自己假如活在宋代,一定跟随东坡,做他一生的红颜。不知道她有没有读到过这些,苏轼写在淮安的诗句。
7《十月十六日记所见》
风高月暗水云黃,淮阴夜发朝山阳。
山阳晓雾如細雨,炯炯初日寒无光。
云收雾卷已亭午,有风北來寒欲僵。
忽驚飞雹穿戶牖,迅駛不复容遮防。
市人顛沛百贾乱,疾雷一聲如頹牆。
使君來呼晚置酒,坐定已复日照廊。
怳疑所見皆夢寐,百種變怪旋消亡。
共言蛟龍厭舊穴,魚鱉隨徙空陂塘。
愚儒無知守章句,論說黑白推何祥。
惟有主人言可用,天寒欲雪飲此觴。
淮阴是现在淮安市的淮阴区,山阳是现在淮安市的楚州区。如今开车二十分钟的路程,苏轼时代的水上舟行“淮阴夜发朝山阳” ,要走上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到楚州。有意思的是诗人爱热闹,他要看看楚州的早市。可惜天公不作美,雾浓天冷,风大飞雹,扰乱了集市。但是“市人颠沛百贾乱,疾雷一声如颓墙”,又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宋时淮安商品贸易的繁荣。苏轼却是气定神闲“使君来呼晚置酒,坐定已复日照廊”。刚才冰雹四起,狂风大作,这会子坐在回廊上正惬意地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看时光飞去。
宋代的市井生活发展迅速,苏轼的诗词里,能市井气息写得清雅而不庸俗,就是我特别欣赏的地方。我以为,这也和他内心的那份“清欢”气质,一致。
8《次韵孙巨源寄涟水李盛二著作并以见寄五绝》
南岳诸刘岂易逢,相望无复马牛风。
山公虽见无多子,社燕何由恋塞鸿。
高才晚岁终难进,勇退当年正急流。
不独二疏为可慕,他时当有景孙楼。
漱石先生难可意,啮毡校尉久无朋。
应知客路愁无奈,故遣吟诗调李陵。
云雨休排神女车,忠州老病畏人夸。
诗豪正值安仁在,空看河阳满县花。
胶西未到吾能说,桑柘禾麻不见春。
不羡京尘骑马客,羡他淮月弄舟人。
诗题中的“孙巨源”,前面一篇《苏轼在江苏的南来北往之海洲存知己》里已经提到,他是苏轼的老友。此诗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去密州途中,应该是与孙巨源一起楚州之后所作。赴胶西任上且来到淮河,看到弄舟人的自在所发感慨。
在这里收录此诗,其实是冲着“涟水”而去的,总想能在淮安所辖的各个角落里都找到苏子的行迹。但其实这首诗里,依旧是他“过淮”的感受,“不羡京尘骑马客,羡他淮月弄舟人”,月下弄舟的淮上渔家,一下子就成了千古诗意。羡煞人呀!
倒是找到了下面一首《蝶恋花》,令我惊喜,苏轼是真的去过涟水。
9《蝶恋花.过涟水军赠赵晦之》
自古涟漪佳绝地,绕郭荷花,欲把吴兴比。倦客尘埃何处洗,真君堂下寒泉水。
左海门前酤酒市,夜半潮来,月下孤身起。倾盖相逢拚一醉,双凫飞去人千里。
在这首词里,苏轼用“涟漪”一词来代称涟水,来赞美涟水,涟水原来可以这么美。清水涟漪荷花倦客,这一组意象组合就已经美到胜处。但是涟水不仅美,它还有如家的温馨,洗却倦客满身尘埃。苏子在下阙里,又增添白月浓酒飞鸟的意象,画面气息与声响的组合,意境销魂。与朋友对饮倾壶拚酒的洒脱豪爽,又让涟水多了几份浪漫情怀敦厚友情。
唐代,涟水曾出现“种稻长淮边,百口无饥年”的繁荣景象。到了宋代,涟水还是官家盐场。苏轼经过涟水时,对涟水赞誉有加,其实也不奇怪。
10《浣溪沙·席上赠楚守田待制小鬟》
学画鸦儿正妙年,阳城下蔡困嫣然。凭君莫唱短因缘。
雾帐吹笙香嫋嫋,霜庭按舞月娟娟。曲终红袖落双缠。
田待制是楚州知守田待问又名田仲宣。小鬟:小女孩的发髻,这里代指歌女。这首词是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十一月所作。当时苏轼去泗州途中停留楚州。田待问正为楚州太守,以贵客待之。席上,对饮言欢,歌舞助兴,苏轼作此词以赠歌女,歌唱助兴。
虽然此诗是一种应酬的作品,歌词也比较浓艳,但是至少让我这段陈述里有诗为证,苏轼在楚州留下过诗文痕迹。
至此, 上面十首,苏轼在淮安的足迹已然遍布每一个沿河城镇。他所记录的驿路经历,仿佛就是我们生活的小镇和集市。宋代的市井文化正在迅速兴起,苏轼是时尚的,他的词曲就是当时市井文化最先进的代表,苏轼山水诗词里,少了唐代的那份田园山水的味道,却多了一份市井烟火的气息,这正是我印象中的淮安。我深信,这样的诗句,淮安人民读到,一定都会心领神会,快乐满足的。
苏轼在一首《送程七表弟知泗州》中有一句诗写得好“淮山相媚好,晓镜开烟鬟”。他走过淮安的每一处水域,熟悉水路沿岸的每一个码头和城镇。他也游走过淮安一带的大好山川名胜古迹。 就黄州解放归来那次,苏轼滞留泗州半个多月,在泗州太守刘士彦陪伴下,踏遍这里的秀水青山,他们登泗州僧伽塔,浴淮水,过长桥(淮水上的浮桥)、游龟山、登南山。这些都成了苏轼诗歌的写作资源。
11《淮山诗》
匹马秋风两障泥,摩挲石壁看留题。
杏花不及穷空远,落日荒烟眼欲速。
泗州盱眙城滨临淮河,三面环山,峰峦起伏,宝积山、斗笠山、天堂山、天台山、清风山、上龟山、慈氏山、戚家山、象曲环列成弧状,第一山即处于中心位置,犹如众星之拱宸,主客分明,错落有致。这首题为淮山的诗歌,还只是描述了在淮山的行迹“摩挲”石壁上的题字。
12《龟山》
我生飘荡去何求,再过龟山岁五周。
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
地隔中原劳北望,潮连沧海欲东游。
元嘉旧事无人记,故垒摧颓今在不。
(宋文帝遣将拒魏太武,筑城此山。)
这是诗人在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路过泗州的龟山写下的。记录两次经过龟山的反思。“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自己跑遍半个中国还是一事无成,看看人家僧人,静卧庵中闲散无事,头上也只有几根白发,以此来映衬自己而身亦见老。然而,年纪越来越大离中原越来越远继续东游,多么无奈。最后一反伤怀,其实也没啥大惊小怪,谁还记得旧事?你看龟山上的宋文帝时候的建筑,不也坍塌没有了痕迹了吗?
这首诗不是物是人非的伤感。是用物非来安慰人非。驿路淮安的龟山僧人和古迹,启迪了苏轼的智慧,在尽力帮他驱赶颓丧的心绪。
四 苏轼在驿路结下多少友情
(一)普通友情
苏轼好交友,他的朋友太多。他自己就号称“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他在驿路淮安也一样有很多朋友。他在《次韵张琬》中有诗句 “临淮自古多名士,樽酒相从乐寓公。”,则更清楚地表明,他在驿路淮安,有多少酒要喝有多少人要见。比如:毕仲、孙舒焕、孙巨源、刘仲达、刘倩叔等等。(遗憾,我只是复制到这些名字,却很难完善这些人的故事。)
他有一首《赠泗州唐女诗》,记写了唐氏才女,诗、书、画无所不通,尤其书法更是名闻江淮,苏轼将其同王维相提并论。可惜我暂时还找不到此诗。这是一首写给红颜诗友的诗歌,实在难得又实在可惜未得。
读已经找到的记录淮安友情的诗歌,就已经目不暇接了。下面1到8这几首,读读而已,未加细读。只是从题目可知,苏轼与他们有友情交往而已。但就题目可见,他三教九流啥人都有交往。正如他自己所言,上到天下到地,跟谁都能谈得来。(哈哈,忽然想起一个老同学,名字就叫谈得来,不知道他跟苏轼投不投脾气。)
1《赠梁道人》
采药壶公处处过,笑看金狄手摩挲。
老人大父识君久,造物小儿如子何。
寒尽山中无历日,雨斜江上一渔蓑。
神仙护短多官府,未厌人间醉踏歌。
2《章钱二君见和复次韵答之》
黄昏已作风翻絮,半夜犹惊月在沙。
照汴玉峰明佛刹,隔淮云海暗人家。
来牟有信迎三白,薝卜无香散六花。
欲唤阿咸来守岁,林乌枥马斗喧哗。
分无纤手裁春胜,况有新诗点蜀酥。
醉里冰髭失缨络,梦回布被起廉隅。
君应旅睫寒生晕,我亦饥肠夜自呼。
明日南山春色动,不知谁佩紫微壶。
3和王斿二首(斿,平父子。)
异时长怪谪仙人,舌有风雷笔有神。
闻道骑鲸游汗漫,忆尝扪虱话悲辛。
气吞余子无全目,诗到诸郎尚绝伦。
白发故交空掩卷,泪河东注问苍旻。
袅袅春风送渡关,娟娟霜月照生还。
迟留岁暮江淮上,来往君家伯仲间。
未厌冰滩吼新洛,且看松雪媚南山。
野梅官柳何时动,飞盖长桥待子闲。
4《孙莘老寄墨四首》
徂徕无老松,易水无良工。
珍材取乐浪,妙手惟潘翁。
鱼胞熟万杵,犀角盘双龙。
墨成不敢用,进入蓬莱宫。
蓬莱春昼永,玉殿明房栊。
金笺洒飞白,瑞雾萦长虹。
遥怜醉常侍,一笑开天容。
溪石琢马肝,剡藤开玉版。
嘘嘘云雾出,奕奕龙蛇绾。
此中有何好,秀色纷满眼。
故人归天禄,古漆窥蠹简。
隃麋给尚方,老手擅编划。
分余幸见及,流落一叹赧。
我贫如饥鼠,长夜空咬啮。
瓦池研灶煤,苇管书柿叶。
近者唐夫子,远致乌玉玦。
先生又继之,圭璧烂箱箧。
晴窗洗砚坐,蛇蚓稍蟠结。
便有好事人,敲门求醉帖。
吾穷本坐诗,久服朋友戒。
五年江湖上,闭口洗残债。
今来复稍稍,快痒如爬疥。
先生不讥诃,又复寄诗械。
幽光发奇思,点黮出荒怪。
诗成一自笑,故疾逢虾蟹。
5《和田仲宣见赠》
头白江南醉司马,宽心时复唤殷兄。
寒潮不应淮无信,客路相随月有情。
未许低头拜东野,徒言共饮胜公荣。
好诗恶韵那容和,刻烛应须便置觥。
6《龟山辨才师》
此生念念浮云改,寄语长淮今好在。 故人宴坐虹梁南,新河巧出龟山背。 木鱼呼客振林莽,铁凤横空飞彩绘。 忽惊堂宇变雄深,坐觉风雷生謦欬。 羡师游戏浮沤间,笑我荣枯弹指内。 尝茶看画亦不恶,问法求诗了无碍。 千里孤帆又独来,五年一梦谁相对。 何当来世结香火,永与名山躬井硙。
7《书泗州孙景山西轩》,
落日明孤塔,青山绕病身。
知君向西望,不愧塔中人。
8《次韵送徐大正》
别时酒盏照灯花,知我归期渐有涯。去岁渡江萍似斗,今年并海枣如瓜。多情明月邀君共,无价青山为我赊。千首新诗一竿竹,不应空钓汉江槎。
注解说明此诗,“尝与余约卜邻于江淮间将赴登州同舟至山阳以诗见送留别”。这首诗调笑的成份比较大,夸张手法使用多处。 我还是更喜欢生活气息真实一点的诗歌,我喜欢苏轼诗歌里的烟火气息,哪怕这份气息里也有苍凉。
9《泗州除夜雪中黄师是送酥酒二首》
暮雪纷纷投碎米,春流咽咽走黄沙。
旧游似梦徒能说,逐客如僧岂有家。
冷砚欲书先自冻,孤灯何事独成花。
使君半夜分酥酒,惊起妻孥一笑哗。
全诗的凄惨生态,和“半夜分酥酒”的欢乐形成强烈对比。这是用自己的寒凉来凸显友情的温暖,也是用友情的温暖来反衬他一家人黄州出来以后的凄惶。
如果说前面这些人名列举还只是在苏轼交友数量上增加论据而已,下面的几个人物,就有了友谊的份量。其实在淮安,苏轼是还有几个关系特别的老朋友的。
(二)深厚友情
1 与同学蔡景繁的携手同游(同年进士)
蔡景繁是苏轼的同年进士,古代这个关系称作同年,有点接近我们现在的“同学”。他曾经“出为淮南转运副使,置司楚州(今淮安)”。
在”海州”章里我已经叙说过他们不一般的友谊,在楚州结伴一起去海洲看海的事情。以及他们亲密到无话不说的关系,此处不再重复。单读一首苏轼去老同学办公室转了一圈,留下的一首诗。
《蔡景繁官舍晓阁》
使君不独东南美,典型长记先君子。 戏嘲王叟短辕车,肯为徐郎书纸尾。 三年弭节江湖上,千首放怀风月里。 手开东阁坐虚明,目净东溪照清泚。 素琴浊酒容一榻,落霞孤鹜供千里。 大舫何时系门柳,小诗屡欲书窗纸。 文昌新构满鹓鸾,都邑正喧收杞梓。 相逢一醉岂有命,南来寂寞君归矣。
诗歌语调轻松,文词优美,不仅体现了老同学的亲昵友情,也着力表现着自己的诗歌才华。最后淡淡而含蓄地蕴藉了自己失意落寞。
2与同僚张嘉父的君子之交
张嘉父,山阳人。元丰八年(1085年)中举登第,治春秋学政,和间为司勋郎,流寓盱眙。苏轼、张耒皆与之友善,每过盱眙,多为诗赋赠之。
他曾经到汴京就住在苏轼家,临行之时,苏轼还专门写了一首诗歌送别:
《送张嘉父长官诗》
都城昔倾盖,骏马初服辀。再见江湖间,秋鹰已离韝。
于今三会合,每进不少留。豫章既可识,瑚连谁当收?
微官有民社,妙割无鸡牛。归来我益敬,器博用自周。
百年子初筵,我已迫旅酬。但当寄苦语,高节贯白头。
诗歌里看出他们交往密切,有过多次会面。但是诗歌还是写得比较官话。最后还有鼓励和共勉的语气。等到苏轼从黄州解放回来路过泗州,两位老友见面苏轼又写了一首:
《过泗上喜见张嘉父》
空翠娱人意自还,明窗一榻共秋间。
会知名利不到处,定把清觞属此山。
眉间冰雪照淮明,笔下波澜老欲平。
直得全生如许妙,不知形谍已多名。
这次的诗歌里就更多了一点知己话。表达与老友床榻同窗赏青山,忘却名利共酒香的人生态度。苏轼对张嘉父一直很关心,对他的仕途落寞也热情地给予慰藉。但总体上,苏轼跟张嘉父的应和之诗,说的还都是一些很严肃很正统的道理。
在另一首《与张嘉父七首》中,苏轼表述过这样的道理:“当且博观而约取,如富人之筑大第,储其才用,既足而后成之,然后为得也。”苏轼认为积学的过程,就像富人建造大房子,先要预先储备材料;只有等到材料都齐备了,才能开工。
他们之间,似乎是一种理性的政治思想学术理论交流君子之交。
3与泗州太守刘士彦亲敬的世交关系
刘士彦,山东人氏。泗州太守。刘太守与苏轼的父亲苏洵早有旧交,比苏轼年长十多岁,苏轼小时候就尊他为叔,以倩叔称之。他们理所当然是一种世交关系。后同朝为官,来往频繁。二十年来,苏轼十多次经过淮泗,每次都会前去拜访刘太守。刘太守又陪伴苏轼游赏盱眙的青山秀水,登僧伽塔,爬龟山,走长桥,游南山,听晚钟,品美味!在这位刘叔这里,苏轼可以“诗酒无需看年华”。因为姿态放松,真性情也就自然挥洒,所以在刘太守这里,苏轼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诗歌。
《浣溪沙》
细雨斜风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有滋有味的盱眙,这一句如今盱眙人民耳熟能详的宣传口号,应该就是出自苏轼这首《浣溪沙》。而促动苏轼可以精准地找到这句诗歌来抒怀的人,恰是刘士彦。清淡如白描的淮河景象,新鲜滋润的山里美味,这样的感觉,也只有“清欢”二字可以用来描述了。
《行香子·与泗守游南山作》
北望平川,野水荒湾。共寻春,飞步巉岩。和风弄袖,香雾萦鬟。正酒酣时,人语笑,白云间。
孤鸿落照,相将归去。澹娟娟,玉宇清闲。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
这首《行香子》写出了淮河两岸的真意境。当年在山头读书,每一个黄昏我都会走出校门,就坐在台阶或者石块上,眺望。就是这种感觉,可是那时候不会表达,那时候没有读到苏子的这首诗。
“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无事有无事,空山空不空,也只有那时候面对远山近楼的“宴坐”人自己心里最清楚。三十年过去,那个几乎每个黄昏都安坐在山头一任山风吹乱头发的小姑娘,早已经一刀剪去及腰长发,但她永远记得这样的一副山外青水水外人家的“清欢”意境。
苏轼的诗一定是唤起了当地人的意境共鸣,于是此诗被镌刻于南山秀崖之上,成为第一山石刻的精品。只可惜,当年在这里读书时候年幼无知,那时候文化传播粗疏浅陋,我只知道山崖上有镌刻,却真的不知道那些都是谁的作品谁的笔迹。只在那段少年岁月,知道米芾在那里留下过墨迹。如今想来,劳动人民口耳传播的文化,一定是最直观的东西,苏轼的诗意,老百姓能有几个表达清晰的呢。
但此刻,我深深地骄傲,原来我曾经驻足瞭望的山岩石阶,也是苏子驻足眺望的地方。他看淮山淮水的视角,我也一定对准过。差错千年,现在,诗文有缘,也是完满。
《满庭芳与刘仲达同游南山作》二首
第一首
序:余年十七,始与刘仲达往来于眉山;今年四十九,相连于淮上。淮水浅冻,久留郡中,晦日同游南山,话旧感叹,因作《满庭芳》云:
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坞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
摐摐。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釭。歌舞断,行人未起,船鼓已逄逄。
第二首
序:水浅冻,久留郡中。晦日同游南山,话旧感叹,因作满庭芳云
三十三年,飘流江海,万里烟浪云帆。故人惊怪,憔悴老青衫。我自疏狂异趣,君何事、奔走尘凡。流年尽,穷途坐守,船尾冻相衔。
巉巉。淮浦外,层楼翠壁,古寺空岩。步携手林间,笑挽扦扦。莫上孤峰尽处,萦望眼、云海相搀。家何在,因君问我,归步绕松衫
宋神宗元丰七年十一月晦日(1084年),苏轼黄州归来在泗州彻底修整自己。刘仲达陪他游于南山。这样的历史陈述,让我一次又一次感动和激动。苏轼人生最黑暗的岁月里饱受了伤害,而疗养他的,原来也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有温厚的长辈陪同苏轼赏景话旧,抒发感叹,这是最有效的疗伤。这两首【满庭芳】都发出“三十三年”的人生叹息。诗人十七岁那年与刘仲达来往于眉山,今四十九岁,故三十三年。从眉山到泗州,苏轼一直漂泊无依,谁能想到他们还会在千里之外依旧相聚。整首诗弥漫着悲伤郁结的氛围,感慨自己孤苦的人生,且带有浓浓的思念家乡之情。这是那个情景时刻,苏轼需要的宣泄。刘仲达安静地聆听,关切地注目,苏轼需要一个长者的安静而温暖的怀抱。
《如梦令》二首: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呵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
这首诗很有意思,苏轼啥都敢入诗。这是他和刘仲达在泗州雍熙塔下沐浴,戏作“如梦令”两阙。“自净方能净彼”,“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虽然是戏作,诗歌却给人佛理的回味。
《书刘君射堂》
兰玉当年刺史家,双鞬驰射笑穿花。而今白首闲骢马,只有清樽照画蛇。
寂寂小轩蛛网遍,阴阴垂柳雁行斜。手柔弓燥春风后,置酒看君中戟牙。
顾名思义,这首诗是苏轼题诗于刘倩叔(刘仲达)家射堂的一首诗。所谓射堂,就是家里的射击活动室。这在重文轻武的宋代的确是不一样的作风。诗歌盛赞当年刘家射堂气象,和眼前射堂徒有外表,却没有一点生机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
看得出苏轼和刘仲达关系不是一般的亲密,完全可以口无遮拦。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取笑刘太守,糟蹋了好好一个射堂,老了吧,玩不动了吧,就喝喝酒吧。哈哈。
但是,正是这样的说话方式,才让我们感受到苏轼在刘家的彻底放松,完全的快乐。至于其他的深意,我感觉都不重要,我愿意读到真实的生活里的苏轼。
4 与杜子师深厚的师生诗友关系
杜舆曾任泗州知州、“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交情不浅,一起拜访过苏轼,求教在苏轼门下,于是就形成了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他的名字都是苏轼起的。“尝从苏轼学,苏轼名之曰舆,字之曰子师”。他未考中进士,只是盱眙秀才,在家乡办了一个私塾,收了一些孩童教学。
苏轼被贬黄州,杜舆几次特地从盱眙前往黄州拜见;每次苏轼经过盱眙,杜舆都邀请到家叙旧,陪同游览。杜舆喜欢在山中栽植松树培育成林。苏轼来盱眙,杜舆便邀他一起去都梁山东山松苑观赏松树。
苏轼曾为此写诗文:
予少年颇知种松,手植数万株,皆中梁柱矣。都梁山中见杜舆秀才,求学其法,现戏作二首相赠:
露宿泥行草棘中,十年春雨长髯龙。
如今尺五城南杜,欲向东坡学种松。
君方扫雪收松籽,我已开榛得茯苓。
为问何如种杨柳,明年飞絮作浮萍。
这首种松的诗歌,引起我很多联想。我记得当年在山上读书的时候,校园外就是满山坡的松林。松树都是老松,遮蔽天空,走进去阴深深,一个人是有点害怕的。那么,这些松,有杜舆种的吗?有没有哪一棵是苏轼跟杜舆学种成功的,哪一棵是杜舆向东坡学种成功的?
但是,无论如何,盱眙山上多松树,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一定和杜舆有关。我愿意相信。忽然又想起中学时候班级里有个同学叫杜晓松,他会不会是杜舆的后代?哈哈。
越梳理越感觉到梳理身边古事的趣味。如果当年,我们能读到这些古诗,班级语文课堂一定会多出很多乐事。
然而,苏轼轻松的戏说最后,忽然来了一句:为问何如种杨柳,明年飞絮作浮萍。立刻就让气氛凝重起来。原来种松有好处,可以吃松果,要是种上杨柳,开年飘絮又要惹出多少感伤。人生本飘零不堪对飘絮啊。
他们是情谊深厚的师生。可以同欢笑也可以同悲伤。
绍圣元年(1094年)六月,苏轼再次被贬,赴任湖南南部的宁远军节度副使,此时,苏轼已经年近花甲,是五十七岁的老人了。临行时,苏轼给杜舆寄去《与杜子师四首》的诗文,并附信道:
“某今晚到泗州,来日随早晚行,不出十六七日到扬。如欲相见,可少留相待,或附客舟沿路邂逅也。若已由天长路奔还,即不及矣。惟千万保爱,更进学术以就远业。”
此段详细交代见面的时间地点和各种可以用到的方式,生怕一点疏漏见不着面。可见重视。
“泗上为别,忽已八年,思企深矣。专人辱手书,承起居佳福,至慰。某已到仪真少干,当留旬日。舍弟欲同居颍昌,月末遂北上矣。非久会面,欣惬之极。”
此段表明马上再见面的快乐。八年不断音书,经过就要相见,可见,这对师生关系,情谊深厚。
直到苏轼后来再次被贬海南,杜舆都打算带着妻子一起去看他,行李都收拾好了,又听说苏轼回到常州了。但是没料到很快苏轼客死常州。
(三)亲戚友情(就是亲友关系!)
苏轼在淮安除了有亲疏远近不同的朋友,还有几十年恩怨不了的亲戚。
《送表弟程六知楚州》
炯炯明珠照双璧,当年三老苏程石。
里人下道避鸠杖,刺史迎门倒凫舄。
我时与子皆儿童,狂走従人觅梨栗。
健如黄犊不可恃,隙过白驹那暇惜。
醴泉寺古垂橘柚,石头山高暗松栎。
诸孙相逢万里外,一笑未解千忧积。
子方得郡古山阳,老手风生谢刀笔。
我正含毫紫微阁,病眼昏花困书檄。
莫教印绶系余年,去扫坟墓当有日。
功成头白早归来,共藉梨花作寒食。
《表弟程德孺生日》
仗下千官散紫庭,微闻小语说苏程。
长身自昔传甥舅,寿骨遥知是弟兄。
曾活万人宁望报,只求五亩却归耕。
四朝遗老凋零尽,鹤发他年几个迎。
苏、程两家人的故事说来话长。苏洵幼女苏八娘,也就是苏轼与苏辙的三姊,即传说中之苏小妹,据说是受其舅程濬、姑宋氏、夫程正辅(字子才)之虐而卒。苏、程两家就此遂结下怨仇。
1086年,经历了太多人生磨难的苏轼得知表弟程之元(字德孺)出任楚州知州,写诗《送表弟程六知楚州》作贺。这首诗先是回顾了两家交好以及当初在眉山一带显赫的历史,继而回顾少年时代的玩乐,最后几句表达了对母家长辈的祭奠之情,向表弟发出了修复两家关系的真诚愿望。一首诗打破了苏程两家关系史上的坚冰。此时距八娘之死,两家关系破裂,已经过去34年。
自此,苏轼兄弟与程家兄弟之元、之邵交往颇密。随后,又有了那首《表弟程德孺生日》的诗作。根据苏轼在诗中注解“君在楚州,予在杭州,皆遇饥岁,活数万人”,当时,程之元在楚州为官,苏轼在杭州为官,两地都遇到了严重饥荒。在这样背景下,同朝为官的两人自然也是惺惺相惜,所以才有了“四朝遗老凋零尽,鹤发他年几个迎”的诗句。
当然,苏轼在淮安驿路的时候,没有走访程家的诗歌记录。或许不巧,他们在淮安的时间错开了时间段。
读苏轼的诗词读晚了三十年!当时的中小学校园如果能有条件有机会这样去梳理苏轼的诗文,哪怕只是在老师的带领下读到几首,品读到苏轼诗文里的淮水淮山, 或许就会燃烧莘莘学子的少年豪迈,也许当中的更多人会学成返乡,对那条淮水那座淮山,一生不离不弃。
假如苏轼的千年驿路三十年前就在我们的书桌前开花,三十年里,我们这些淮河的儿女,是不是就会少走许多驿路,盛开更多诗意呢?
这的确是一个无意义的话题,但是,让孩子们早一点读到身边的这些熟悉的陌生,一定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