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扬州出来,东坡先生,我们就要告别苏北过江了。

     梳理到今天,没有百感也多感交集。是个人的兴趣也是一份自以为的价值使命,让自己坚持这份蹩脚的梳理。品味着这些日子,穿越在苏轼过江苏的时空里,又辛苦有兴奋,又充实又孤单的各种感觉。

     是的,有感觉就好,经历不是手脚的辛苦,而正是,胸腔里充满的各种滋味。

    苏轼的人生就是各种滋味的经历,在苏北,淮河南北的那些路程里,他的情怀起伏颇为跌宕。徐州的豪情,海州的浪漫,淮安的清欢,扬州的浓醉,那么江南的苏子,又会在心海了翻滚怎样的情怀?

    苏轼的人生正因为曲折,才更生长出了长度和滋味。梳理着苏子的足迹和心路,明白了这个道理,兀自欣慰。如此,顺境的欢场美酒,逆境的悲歌苦诗,才是生命的最佳配置。

       今天,我们过江,苏老!先到南京,古城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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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的江苏省会南京,在1000年前不叫南京。苏轼时代,那里沿用古称金陵,属于江宁府。也就是说,宋朝的南京不是金陵,宋朝的金陵是现在的南京。

      如果说苏轼十几次淮安扬州的逗留是不得不的经过,那么苏轼到现在的南京所在地去,更大可能就是特地拜访。

    这个结论推演依据主要来自交通便利对远行人的左右。在这个问题上我停留一会,学习并梳理一下。沿运河行走,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梦想实现之前,学习了解是必须的。

     隋唐开始兴修的“京杭大运河”全程可分为七段:

(1)通惠河。(2)北运河;(3)南运河。(4)鲁运河;(5)中运河;(6)里运河;(7)江南运河。

      涉及到江苏的,是567三段,而跟我这个推论有关的是与长江交关的江北段“里运河”和江南段“江南运河”。

       里运河全长169公里,其入江口原在扬州的瓜州;江南运河从长江南岸直到杭州,其长江起点在南岸六圩镇江谏壁口。

        如此,苏轼沿运河南下过江的路线是:扬州瓜州六圩口—镇江谏壁—丹阳—常州—无锡—苏州—平望—南浔至杭州,贯穿江苏的扬州、常州、镇江、无锡、苏州等县市。也就是说,运河不经过现在的南京,宋时的金陵。

       所以,从顺路经过南京的角度来看,苏轼只有两种情况:一是顺江东下过金陵,二是逆江西行过南京。

      苏轼的履历看来,他的确有过这样的两次机会。第一次是被贬黄州,顺运河南下至扬州入长江,逆江水西行会经过南京。但这一次,是被押送黄州劳改,皇帝指令里就有不得随意行动的规定,他如何可以随便停留。这一次他没有访金陵。

      第二次他从黄州改造结束,迁任汝州,顺江东下经过南京,目的地是再继续东行至扬州转运河北上。在这个过程里,南京不像扬州是长江运河的中转站,也不像淮安是运河与淮河的中转,也碰不到泗州那种冰封淮河的不得不的停留甚至留下来过年的机会。但这一回他停靠金陵暂住了一段时间。这是他第一次到金陵。

     除去这两次长江东西奔波,有水路经过南京的机会之外,苏轼再来南京的话,都只能是特意拐弯,绕路前来。

     南京不是苏轼南来北往的仕途流程里非停留不可的地方。然而,从苏轼的作品和一些文本资料里,我们可以读到他去过金陵三次:一次是1084年,黄州归来顺路停留;一次是1094年被贬惠州,南下途中绕路前往;一次是1101年遇赦北归,到金陵还愿。

     他到金陵三次,三次都不是顺便随意的,而是诚心诚意的特地停靠,甚至虔诚之至地绕路前往。

     那么,苏轼为何拜访?南京对于他有啥吸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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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第一次访金陵

      1084年夏天苏轼第一次去金陵,的确是路过,但是,他是特意停留金陵几日,只为拜访王安石

        昨天终于找到刘乃昌先生《苏轼年表》,其中有叙述:1084年,苏轼四十九岁。贬居黄州。三月,接诰命,伊汝州团练副使。四月,告别雪堂邻里,有《满庭芳》(归去来兮)词。与参寥同游庐山,有《题西林壁》等诗。五月,至筠州会子由。六月,长子迈赴德兴尉任,送之至湖口,游石钟山,有记。七月,过当涂,抵金陵,小驻,与王安石多次相会,有《次韵荆公四绝》。离金陵,九月,有《与王荆公书》。筹划于宜兴买田。十月,至扬州,上《乞常州居住表》。十二月,到达泗州(江苏盱眙县北)。除夕黄实送酥酒,有《黄师是送酥酒》诗。……

     这个资料收藏于此,对前文有补充和一点有待斟酌。

     王安石自罢相以后,一直闲居南京钟山脚下自己的简陋山屋“半居园”里。他推辞宋神宗给他在江宁的优厚待遇,完全“裸退”,把自己的日子过成钟山农民的模样。不知道他是存心虐自己还是在打皇帝的脸哦。哈哈。

     但是这样的清高洒脱却又写下那首“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著名的《泊船瓜州》。弄懂了运河在长江南北的关系之后,再读此诗,就读出意味深长了。

      “京口”“瓜州”都是运河的交通关口,直通京城汴京。而身在隔着“数重山”的钟山,眼看见江南的春天已经到来,心里纠结的,却是明君何时再招呼我回去,我就马上到京口过江去瓜州进运河北上回宫。

      我以为拒绝宋神宗和渴望“照我还”并不矛盾,关节点还在“明月”上。他想说的,不是“何时照我还”而是“何时有明月”啊!古代文人,常常用明月来象征明君。哎,发现王安石的南京故事,也是可以探究一下的,要不,苏轼之后,追他?此念先打住!

        总觉得这首诗歌跟苏轼有点关系,或者说,我很希望这首诗歌跟苏轼有点关系。因为这首诗有跟苏轼有关的道理。然而,考证的事情暂时放下,我们回到此篇正题。

       这一次路过金陵下船拜访,苏轼对王安石有感恩的意味。苏轼因为“乌台诗案”,接受朝廷审判,罪行深重,要判死罪。然而大祸临头,苏轼当时所属的司马光政治集团却无人站出来为他说话,反而是,被苏轼一直反对的王安石,虽已经隐退了,并且傲慢地拒绝宋神宗给他享受的一切特权,却为苏轼向皇帝说话了:“岂有盛世而杀才士乎”,这一句话救了苏轼的命。最后苏轼只是被流放黄州劳改。所以现在,劳改结束,当然要亲自上门表达感恩

     得知苏轼抵达金陵,王安石就穿着一身乡下农民的衣服,骑着毛驴,亲自来码头迎接,苏东坡也不戴帽出迎。两人见面的对话很有意思:

苏轼: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王安石:礼岂为我辈设哉?

     苏轼明明做了还说“敢不敢”,王安石口气完全就是无组织无纪律的乡野山民的放肆。他们之间这份文士矫情的欢愉,更表明,他们更适合做一对快乐的文友。做政治,他们都过于固执过于认真了。

      他们在金陵还有一段著名的对话:

      苏轼过金陵,见王安石,曰:“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以救之乎?”安石曰:“二事皆惠卿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轼曰:“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事君之常礼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待上者,岂可以常礼乎?”安石厉声曰:“安石须说。”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又曰:“人须是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弗为,乃可。”轼戏曰:“今之君子,争减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之。”安石笑而不言。

     王安石比苏轼年长15岁,职位也高得多。从他们对话看来,苏轼咄咄逼人,王安石无招架之力。但也正因为这样的一份唇枪舌战的架势,看出他们之间的另外一种亲密无间。年少一点的苏轼不是张狂,是在长厚者面前的一吐为快,肆意快活。年长一点的王安石不是词穷,是跟小兄弟调侃官场,讪笑人生。

     这一段对话里,苏轼的盛气凌人,王安石的躲闪不及,似乎表现得很是充分。很多人都会读出王安石的官场猥琐,苏轼的场外凛然,但是在理清楚他们见面对话的背景之后,我却更深地佩服王安石的度量更理解王安石的长厚者心胸。面对刚刚从黄州破衣烂衫狼狈回归文明城市的苏轼,在言词上让他气盛一头,也是一种体贴,而且是文人才理解的体贴。王安石用理屈词穷来成全满心委屈的苏轼,这是苏轼自己也能够理解到的文友情谊。

         这样去理解这对冤家,我也更相信,文采斐然和高贵的人品是相辅相成的这个文学定律。在此文的气氛里,我还羡慕苏轼,他拥有着多么温厚的朋友圈。

        这一次会面王安石已经65岁。苏轼了解到了王安石当年变法时的良苦用心,更敬佩王安石满腹经纶。王安石从意气风发的苏轼身上看到了自己十几年前的影子。临行之前,王安石甚至劝诫苏轼在南京买下田宅,两人做邻居。 两年之后,1086年5月21日,王安石逝世。这此金陵相会,也就成了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相遇了。苏轼撰写了《王安石赠太傅》,纪念王安石。

    其实苏东坡一直欣赏王安石的文采的。

    王安石曾作《桂枝香 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苏轼见之,不觉叹息曰:“此老乃野狐精也!”这句赞叹还不止一次。蔡像《西清诗话》卷中载:“元佑间,东坡奉祠西太乙,见公(指王安石)旧题:’杨柳鸣绸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破春水,白头想见江南’注目久之日:“此老野狐精也。”’并且和诗一首:

秋早川原净丽,雨余风日清酣。

从此归耕剑外,何人送我池南?

     这次到金陵,拜访王安石,他写下:

《次韵荆公四绝》

青李扶疏禽自来,清真逸少手亲栽。

深红浅紫従争发,雪白鹅黄也斗开。

斫竹穿花破绿苔,小诗端为觅桤栽。
细看造物初无物,春到江南花自开。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従公已觉十年迟。

甲第非真有,闲花亦偶栽。
聊为清净供,却对道人开。
(公病后,舍宅作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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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轼这次抵达金陵,泊舟于秦淮河北岸的赏心亭下,并在亭柱上题字:“江山之乐,倾想平生”。填词一首:

渔家傲·千古龙蟠并虎踞

金陵赏心亭送王胜之龙图。王守金陵,视事一日移南郡。

千古龙蟠并虎踞。从公一吊兴亡处。渺渺斜风吹细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
公驾飞车凌彩雾。红鸾骖乘青鸾驭。却讶此洲名白鹭。非吾侣。翩然欲下还飞去。

        这里的“从公一吊兴亡处”的公不是王安石,是王胜之。词中提及的“芳草渡”“白鹭洲”至今依旧是南京旧迹。

还有一首《同王胜之游蒋山》:

到郡席不暖,居民空惘然。
好山无十里,遗恨恐他年。
欲款南朝寺,同登北郭船。
朱门收画戟,绀宇出青莲。
夹路苍髯古,迎人翠麓偏。
龙腰蟠故国,鸟爪寄层巅。
竹杪飞华屋,松根泫细泉。
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
略彴横秋水,浮图插暮烟。
归来踏人影,云细月娟娟。

     蒋山,今天南京市东北的钟山。蒋山是以东汉秣陵尉葬于此而得名。三国时,吴主孙权因为避祖父“钟”讳而改名蒋山。后世也多如此称呼。

     

六月七日泊金陵,阻风,得钟山泉公书,寄诗为谢: 

今日江头天色恶,炮车云起风欲作。

独望钟山唤宝公,林间白塔如孤鹤。

宝公骨冷唤不闻,却有老泉来唤人。

电眸虎齿霹雳舌,为余吹散千峰云。

南行万里亦何事,一酌曹溪知水味。

他年若画蒋山图,为作泉公唤居士。

      这次访金陵,苏轼还遭遇伤心事,见他的诗歌《去岁九月二十七日在黄州生子名遁小名干儿颀然颖异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诗哭之》

  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
  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
  未期观所好,蹁跹逐书史。
  摇头却梨栗,似识非分耻。
  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
  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
  衣薪那免俗,变灭须臾耳。
  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
  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
  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
  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
  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
  储药如丘山,临病更求方。
  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
  知迷欲自反,一恸送余伤。

       这个孩子应该是那个他欢天喜地写信告诉老同学蔡景繁,“云蓝小袖”朝云所生的那个“想闻之,一拊掌也”的那个孩子吧。苏轼从黄州解放,爱子却死去,这份伤心自然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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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第二次访金陵
 
 南京市牛首山北部景区圣象广场两边岩壁刻有12幅经变故事浮雕,其中第7块《东坡许愿》,说的是苏东坡在金陵崇因寺许愿、还愿书写《观世音菩萨颂》的真实故事。

      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苏轼又被贬居岭南惠州,六月,他再次路过金陵,这一回,他访崇因寺,有机会在金陵深结佛缘。

      苏轼的第二任妻子王闰之(字季章)1093年病逝于京师开封,临终前留下遗言,让三个儿子苏迈、苏迨、苏过绘一张阿弥陀像,助其往生西方净土。在贬谪途中,三子遵嘱完成了画像。这一回苏轼要就将其奉安在金陵崇因寺。

    同时,苏轼很想早日结束这种漂泊生活,于是在像前许下誓愿:“如能从岭南安然回来,一定再来此寺,为观音菩萨写颂词。”然后就与侍妾王朝云带着三儿苏过赶赴岭南贬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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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三次访金陵
 
     元符三年(1100年),宋徽宗即位,苏轼由贬居之地海南遇赦。1101年五月,抵达金陵,主要目的是到崇因寺还愿。66岁的老人挥笔下写观世音菩萨颂:

       “慈近乎仁,悲近乎义。忍近乎勇,忧近乎智。四者似之,而卒非是。有大圆觉,平等无二。无冤故仁,无亲故义。无人故勇,无我故智。彼四虽近,有作有止。此四本无,有取无匮。有二长者,皆乐檀施。其一大富,千金日费。其一甚贫,百钱而已。我说二人,等无有异。吁观世音,净圣大士。遍满空界,挈携天地。大解脱力,非我敢议。若其四无,我亦如此。”

      我不懂佛教,但是,却在苏轼的颂观音里发现儒家五常。

     令人遗憾的是,两个月后,一生颠沛的他就在常州溘然长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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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次金陵行,苏轼都心事沉重。第一次还在40岁壮年末期,因为是获释,心情里还有希望,又王安石还在,高谈阔论里还能忘却一点凄苦家事。虽然有爱子的离世之伤,未显过于浓厚。

      玩味他和王安石的金陵相会,有这里的一番宣泄,苏轼后来转到运河水路,一路扬州,淮安行走下去,才有了比较平静的心绪,也才能渐渐又苏醒了诗意,享受人生浓醉和诗文清欢。

     第二次到金陵,他已近50,再次被贬,仕途的苦闷,再加上第二任妻子亡故的有关事宜,他无心写诗词,一心结佛缘,甚至把改变命运寄托在佛事上。

     第三次到金陵,已经66岁,海南归来,历经沧桑,一心还愿,何谈诗情画意。

     三次金陵行,苏轼生命后期的三个节点,跨越50岁,60岁,因而有暮气沉沉之感。

     幸好,苏子的金陵里,还有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