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绩的名字很多人不知道，他是隋朝末年唐朝初年的诗人。“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跟他的亲戚关系不远，王勃的爷爷叫王通，王通是王绩的亲哥哥。因此，王绩就是王勃的叔爷爷。
我用这样的关系梳理来认知王绩，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啊，哈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硬道理，一个明星，祖宗八代三姑六婆都跟着发光，这在当今时代也是个硬道理嘞。王绩不服气的话也是有道理的，他的诗歌哪里就输给他的侄孙王勃了呢？凭啥自己要靠那个小子出名呢？呵呵。
其实，我这样梳理只是想增加自己对他的印象，并且想确认一个我以为的规律：山西王姓是有聪慧基因的。你看，隋末的王通王绩兄弟，都是文人学者，大儒家；他们的孙子王勃，是初唐四杰之一，一篇《滕王阁序》，流芳百世；还有盛唐那个兼文豪画家音乐人一体的王维，和王绩自然同姓，是否同宗我无暇去举证，但是资料上看见他们祖籍都在山西，这不由不引起我的遐想。
这些隋唐王姓名士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都少年得志，出名早。跟王勃王维一样，王绩也“出名趁早”。十来岁就从家乡绛州龙门（属于山西运城地区）来到长安游学，便获得了“神仙童子”的赞誉。
然而，翻开唐代名士故事，王绩一生更出名的，是他的酒态。他的酒态横贯他的仕途历史，也渗入他的每一句诗行。
一 仕途一路都为酒
先来读几段唐代人写的《王绩传》（节选），我用画线句子突出王绩跟“酒”有关的故事，并且做了一点解释，不能算作翻译，只在加深对王绩酒态的了解。
【原文一： 王绩字无功，绛州龙门人。性简放，不喜拜揖。兄通，隋末大儒也，知绩诞纵，不婴家（缠绕的意思）以家事，乡族庆吊冠昏，不与（参与的意思）也。大业中，举孝悌廉洁，授秘书省正字（管理经籍，刊正文章）。不乐在朝，求为六合丞，以嗜酒不任事，时天下亦乱，因劾，遂解去。叹曰：“网罗在天，吾且安之!”乃还乡里。有田十六顷在河渚间。仲长子光者（仲长，可能是复姓，名子光），亦隐者也，无妻子，结庐北渚，凡三十年，非其力不食。绩爱其真，徙与相近。子光喑，未尝交语，与对酌酒欢甚。绩有奴婢数人，种黍，春秋酿酒，养凫雁，莳药草自供。欲见兄弟，辄度河还家。游北山东皋，着书自号“东皋子”。乘牛经酒肆，留或数日。】
王绩哥哥王通是隋末大儒，知道自己的弟弟行为怪诞性情放纵，就不用家里的生活琐事干扰他，乡亲邻里的婚丧嫁娶事宜都不需要王绩参加。
王绩因为孝悌廉洁被推举做了秘书省正字，然而王绩不喜欢在朝廷做官，请求外调做了六合县丞，却又因为嗜酒如命不好好工作，被弹劾，解官职离开。于是回乡当地主，喜欢上一个住在北面小岛上的隐士子光，搬过去和人家乡邻而居。子光失声不能说话，他们没有语言交流，就是在一起对饮欢噱。酒从哪里来？王绩还是有几亩地和几个家仆的，种粮食酿酒养鸭鹅自给。想家人兄弟的时候，就渡河回家看看。有时候也四处转转，经过酒家，就留下来喝酒一喝好几天。
【原文二高祖武德初，以前官待诏门下省。故事，官给酒日三升，或问：“待诏何乐邪?”答曰：“良酝可恋耳!”侍中陈叔达闻之，日给一斗，时称“斗酒学士”。】
后来到了唐朝开国时候，又因为王绩曾经在隋朝做过官，被叫到门下省等待皇帝赐官。那个时候，当官是可以享受每天三升酒的待遇的。王绩对当官的的兴趣就在贪念官府的好酒。陈后主陈叔宝的弟弟陈叔达时任侍中，听闻他的事情，就每天给他一斗酒，一时间，王绩被称作“斗酒学士”。
【原文三：贞观初，以疾罢。复调有司，时太乐署史焦革家善酿，绩求为丞，吏部以非流不许，绩固请曰：“有深意。”竟除（授以职位）之。革死，妻送酒不绝，岁余，又死。绩曰：“天不使我酣美酒邪?”弃官去。追述革酒法为经，又采杜康、仪狄以来善酒者为谱。】
贞观初年，因为生病王绩再次退职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回到府衙机关。那是因为，当时有一位官员焦革家里擅长酿酒。王绩就坚决请求做他那里的办事员，虽不符合任职流程人事组织部还是拗不过他，给了他这个职位。后来焦革死了，不知道王绩使了啥招，反正焦革的妻子还继续给王绩送酒。送了一年多，直到她死了。王绩终于死心了，觉得这是老天爷在惩罚他，不给他美酒吃了，于是又一次离职而去。回家之后按照自己的记忆和理解，找来各种好酒的配方，自己酿酒喝了。
【原文四：其饮至五斗不乱，人有以酒邀者，无贵贱辄往。杜之松，故人也，为刺史，请绩讲礼，答曰：“吾不能揖让邦君门，谈糟粕，弃醇醪也。”之松岁时赠以酒脯。豫知终日，命薄葬，自志其墓。】
王绩饮酒，喝五斗不会醉。不管谁无论贵贱，只要请他喝酒，肯定去。但是老朋友杜之松做刺史，请他去讲礼学，王绩却不答应，理由是，不能因为去讲那些道貌岸然的垃圾玩意，放弃美酒。于是老杜就只好常常给他送酒送肉。
传记中的故事一直都和“酒”有关，读过那么多文言传记，如此密集地谈传主的喝酒趣事的，还是第一次。
其实他自己从来也不避讳表达自己喝酒的爽快感。他在离任六合丞的时候就写下的一首《解六合丞还》，直接表达宁愿天天喝醉，抱着酒坛睡觉，恣意洒脱的酒态，颇有魏晋风格：
解六合丞还
我家沧海白云边，还将别业对林泉，
不用功名喧一世，直取烟霞送百年。
彭泽有田唯种黍，步兵从宦岂论钱？
但愿朝朝长得醉，何辞夜夜瓮间眠。
纵观王绩一生仕途，官没做大，却也几起几伏。因为嗜酒被弹劾离职，又因为贪酒而就职，更因为贪念长官家的美酒而坚决求职，最后因为无酒喝了终于断了仕途，回家自己酿酒去了。他的一生可谓，仕途一路都为酒吧，这样的人生，历史上还有谁？
二 公告天下自爱酒
以爱酒示人的古代文人不少，但是，用文字公开向天下人公告的，也许就王绩一个吧。王绩生前给自己写好了墓志铭。全篇都是自己“缺”点，无这个无那个不懂这个不懂那个，唯一亮点就是那句“以酒德游于乡里”。
王绩者，有父母，无朋友，自为之字曰无功焉。人或问之，箕踞不对。盖以有道於已，无功於时也。不读书，自达理，不知荣辱，不计利害，起家以禄位，历数职而进一阶，才高位下，免责而已。天子不知，公卿不识，四十五十，而无闻焉。于是退归，以酒德游於乡里，往往卖卜，时时著书，行若无所之，坐若无所据。乡人未有达其意也。尝耕东皋，号东皋子，身死之日，自为铭焉。曰：有唐逸人，太原王绩。若顽若愚，似矫似激。院止三迳，堂唯四壁。不知节制，焉有亲戚？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无思无虑，何去何从？垅头刻石，马鬣裁封。哀哀孝子，空对长松。
王绩是在按魏晋名士的生活方式生活的，他自号“东皋子”，应该也是取自陶渊明的“登东皋以舒啸”的诗句。他一直都在努力打造着自己的魏晋气质。他还模仿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写了一篇《五斗先生传》，特别醒目简洁地向世人公告自己的人生酒态。
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游于人间。有以酒请者，无贵贱皆往，往必醉，醉则不择地斯寝矣。醒则复起饮也。常一饮五斗，因以为号焉。先生绝思虑，寡言语，不知天下之有仁义厚薄也。忽焉而去，倏然而来。其动也天，其静也地，故万物不能萦心焉。尝言曰：“天下大抵可见矣。生何足养，而嵇康著论；途何为穷，而阮籍痛哭。故昏昏默然，圣人之所居也。”遂行其志，不知所如。
除了上面的文字，他还写了《醉乡记》、《酒赋》、《独酌》、《醉后》等酒气冲天的诗文，以及《酒经》、《酒谱》等“专著”。可见，王绩告示天下“我爱酒”的心情是多么强烈。
三 句句诗意都向酒
的确，王绩的诗歌我以前读的很少，印象中只有一首诗题《野望》，而且还不记得诗歌的内容。再找过来读一读：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这首诗歌到底好在哪里呢？为何当年老教授们讲古典文学，提到王绩必提此诗呢？反复读几遍，这一读，忽然感觉诗歌意境老熟悉啊，细一想，原来，王维的诗歌里有：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两首诗歌里都隐含有一个无所事事，倚门看夕阳下村民晚归图景的老人形象。王维似乎只是把王绩化用陶渊明的“东皋”换成了更亲民的“墟落”，把王绩的秋色变成了春忙。村民们一样都恬淡安详，诗歌结尾处，都用到《诗经》典故，赞美田园归隐的生活。
然后又发现，王绩的一首《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也和王维的那首《杂诗》有相似的地方：
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王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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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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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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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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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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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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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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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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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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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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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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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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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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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诗（王维）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维《杂诗》里可以读到和王绩的《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形似神似的画面和意境：家乡来人了，想家就缠住他问老家的各项事宜，特别是要问一下旧院子里种下的梅竹……只是，王绩的那首诗歌写长了，那么多故乡的消息，王绩是如数家珍一般一一道来，而王维就一句“故乡事”概括完了。其实从写诗人的心理体验来说，王绩的一一道来，更能显示诗人对家乡的想念，和面对故乡人时候的激动思维混乱。王维却是冷静的老成的，只是截取更精炼的细节，用更凝练的诗语，问最精美的细节“寒梅着花”，因而诗歌显得更干净更容易传诵而已。
无意间读到王绩的这两首诗歌，又联想到王维的两首相似诗歌，不由不令我怀疑，初唐时候王绩的诗名很嘹亮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他给后来风起云涌的唐代诗歌带来了一股清新的风气，他的诗歌给后来许多王维一样的著名诗人提供了学习课本而已吧。不能说王维抄袭，因为相同的意境，王维写得比王绩精致许多，只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然而从山水田园诗歌的气息里转出来，再读王绩的其他诗歌，忽然发现，王绩的酒诗那才叫写得好啊，这是王维当然比不了的，即便是跟后来的诗酒大家，李白孟浩然比较，也毫不逊色。
读《过酒家五首》：
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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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无大宅，长安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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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销未尽，只为酒家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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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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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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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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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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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叶连糟翠，蒲萄带曲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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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不令尽，别后为谁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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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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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酒但知饮，逢人莫强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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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炉便得睡，横瓮足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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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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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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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长道贳，惭愧酒家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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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酒家的这几首诗歌，王绩酒态实在可爱。他坦白自己，经过酒家，就走不动了：
其一。不在长安城里购房建宅子，金钱本来是用不完的，可是可以为了喝酒，喝到一贫如洗也不在乎。瞧瞧，王绩牛的，咱不差钱，就算喝差了钱，咱也赚到了。
其二。今天咱喝到昏天黑地，但是喝酒就是喝酒，别说那啥是在培养性情净化灵魂的风雅，看看大家都喝醉了，自己喝不醉多不好意思啊。王绩真性情吧。
其三。喝完了绿酒竹叶青，再喝完红色葡萄酒，相逢的时候不把酒喝完，分别以后还能跟谁一起喝空那些酒瓶呢。人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王绩是，今朝有友今朝醉啊。
其四。看见酒就扑上去喝，看见人不管谁都拉过来一起喝，喝到靠在炉子边上倒在酒坛上面就睡着了。这里的“莫”我理解为“不管谁”，喝多了就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吧。
其五。朋友来了有老酒，没有钱也不用担心买酒的事，反正经常去喝赊帐喝酒，别的也没啥，就是在买酒女郎面前好丢面子呢。贳，是赊账的意思。“酒家胡”是卖酒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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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酒家肯定是要喝到尽兴，喝完离开，他也不忘题诗一首，读这首《题酒店壁》：
昨夜瓶始尽，今朝瓮即开。
梦中占梦罢，还向酒家来。
昨晚把瓶里的酒喝完了，早上还不停，再开一坛新酒来。一直喝到梦里去，迷迷糊糊地还是向酒家走来。完全就是酒鬼啊。
路过酒家如此喝酒，身在田家，也一点不收敛。
田家（节选）
琴伴前庭月，酒劝后园春。
自得中林士，何忝上皇人。
平生唯酒乐，作性不能无。
朝朝访乡里，夜夜遣人酤。
春暖花开，正是看花赏景踏春戏水的时光，可是在王绩的眼里，却是一年好景君须记，大好春光不负酒。读《初春》《尝春酒》：
初春
春来日渐长，醉客喜年光。
稍觉池亭好，偏宜酒瓮香。
尝春酒
野觞浮郑酌，山酒漉陶巾。
但令千日醉，何惜两三春。
春天那般喝酒，秋天喝酒一样不逊色。眼看见秋光山色，闻得到菊花芳菲，王绩想的却是，老酒，送来没有。馋酒的样子，完全不掩饰
九月九日赠崔使君善为
野人迷节候，端坐隔尘埃。
忽见黄花吐，方知素节回。
映岩千段发，临浦万株开。
香气徒盈把，无人送酒来。
所以，什么山花烂漫，秋叶红霜，都不入王诗人的酒眼，他眼里最美的风景，大概就是，酿酒吧。读《看酿酒》：
六月调神曲，正朝汲美泉。
从来作春酒，未省不经年。
首诗歌看出酒鬼王绩的得意和满足没有？诗意大约如下：六月里得到一个神奇的“酒曲”发酵制酒，到了正月初一（正朝），美酒就汩汩如泉地流出来。以前都是春天做酒，没有不要经过一年才做出酒来的。诗歌写到这里停止了，王诗人应该是无暇写下去了，他忙不迭地，开喝了吧。
王绩的“酒诗”写得好，可惜，咱们了解他的酒诗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