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春仙夹镇夹际村,一座地处安溪、南安、永春三县交界、依山傍水的宁静村庄,前往此地时,山上正升起轻雾,村庄被一层清凉的湿气所笼罩,村民新建的小洋楼与古民居比邻,零零散散的农田穿插其间,这是闽南乡村最常见的景象。永春碧溪书院的后人郑省着撑着伞,悠悠地从村子的一条小路走来,他笑着招呼我们往村子里走,我们的目的地是那座有两百多年历史的碧溪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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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碧溪书院,人们从保留下来的楹联木雕,想象过去的人们在此处读书的场景。(潘登 摄)

碧溪书院迎新生

  小桥流水,绿树映古厝,这是我们见到修缮后的碧溪书院所见的场景,一条小溪环绕着书院,四周栽植着红梅、玉兰,青石板铺就的敞亮空地上,一座悬山顶红砖古厝静静地伫立着,右侧还立着一块写有“永春县第六批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碧溪书院”的石碑。郑省着带着我们绕到书院后门,拿出钥匙,随着“吱哑”的开门声,我们终于见到了碧溪书院的真容:建筑左右两侧是一间间被隔开的小居室,正中央是一座凉亭,上面摆放着一套供人休憩的茶桌椅,凉亭右侧就是读书堂,一如传统书院的布局,悬挂一幅至圣先师孔子像以供学子礼拜。

  郑省着领着我们走近看读书堂内的梁柱,其中四根柱子上写有两副楹联,分别是“满架诗书览古今圣贤事业,一庭花友萃乾坤人物英华”和“庭有余香谢草郑兰燕桂树;家无别玩唐诗晋字汉文章”,他介绍说:“这几根柱子都是以前留下来的,你看上面原本还刻着楹联,因为书院被闲置太久了,上面有几个字都看不清了,准备修缮书院时,我查阅了家族族谱和其他资料,才找人把字重新补上去。”除了梁柱与楹联,碧溪书院内还保留着精美的木雕,除了寄托美好寓意的花草造型,还有一些则描绘了农耕场景。宁静的书院里,只听见细微的水流声,声音来自凉亭两侧,“这是门外的溪水被引到了书院里,从前这条水道上面都砌上砖石,在书院里读书的人,只听见溪流声,不见溪流,所以书院才取名为碧溪。因为修缮后把砖石掀开,你们才能看到这个水道。”郑省着笑着解释道。

  可以想象,百年前的碧溪书院里,教书先生背手来回踱步,学子们端坐着,齐声吟诵四书五经,与读书声相呼应的,是那潺潺流水声和穿过厅堂的清风,仿佛置身于山林间,这样的读书环境令人艳羡。打造了这样一座书院的,是夹际村郑氏家族中一名举人郑以騧,他也是永春县历史上第一位举人,他中举后还担任过永定县令。郑氏家族素来重视教育,郑以騧的曾祖父郑良士就曾考中进士,为了让子女受到更好的教育,郑以騧兴建了碧溪书院,“他有四个儿子,孙辈有二十多位,要容纳这么多人读书,所以书院一共有九个正向厅和十八间房,我们把它称作九厅十八间。”

  虽然考虑到使用功能,如今碧溪书院内一些空间被打通,但通过保留下来的梁柱,我们还是能大致分辨出往昔厅房的大致格局。据郑省着所说,郑以騧的两个儿子考中了举人,另外两个是秀才,后来他的大儿子也来到碧溪书院教书。当时书院的学生除了郑以騧家族的后代,还有不少是同村的宗族子弟,名为家族学堂,实际可以算是夹际村旧时唯一的私塾,培养了一代代夹际人。

  作为家族兴办的书院,碧溪书院的兴衰不仅与家族命运相连,还与时代的变迁息息相关,随着传统书院逐渐被新式学校所取代,碧溪书院内渐渐不再传来读书声,因为年久失修,这座古厝曾一度破败,“从前还是有些本家人住在里面,牛羊就养在现在读书堂的位置,一些很漂亮的木雕也被人拆走卖掉。”提起往事,郑省着满脸惋惜。所幸的是,一位女企业家辜燕萍发现了这座古老书院,她与永春县女企业家协会共同筹资,在仙夹镇镇政府的支持下,他们开始了对碧溪书院的修缮,2018年5月,碧溪书院从原本无人问津的废置老屋,摇身一变成了夹际村的一处公共文化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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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高空俯瞰碧溪书院,其属于“皇宫起”式大厝,内部共有九个正向厅和十八间房,当地人称作九厅十八间。(摄影:潘登)

家族书院的兴衰

  修缮碧溪书院不仅是为了作为永春书院历史的一个见证,让书院真正“复活”的做法,应该是为其注入新的功能和含义,为此辜燕萍及团队积极引进大学生支教团队,开办暑期夏令营,来自华侨大学、福建农林大学、闽南师范大学、集美大学的大学生志愿者先后来村里开展支教活动,他们在书院里教孩子们读书、唱歌、制作苔藓景观,“前几年一放暑假,就有很多大学生和小孩子来村子里,他们就在书院里读书、做游戏,村子也比以前热闹许多,一些志愿者有时就直接住在书院里了。”郑省着回忆道。

  对他而言,这座书院复兴的意义不仅在此,夹际村从清代就陆续有村民到南洋打拼,有些事业有成的华侨回乡探亲,会修葺祖祠,盖起南洋风格的宅子,因此夹际村至今还保留着不少侨文化相关的建筑。还有一些定居海外的华侨,他们的后代回乡寻亲,有时就只有“夹际,九厅十八间”这样简单的线索。不过随着碧溪书院被修缮,通过宣传被更多人所知,越来越多华侨找到了回乡的路,这座书院成了联系海内外夹际人的纽带,是他们共同的乡愁。

  碧溪书院的故事令人欣慰,不过更多散落在闽南乡野的家族书院的命运却十分坎坷。自永嘉南渡以来迁入闽南的中原士族,其中有不少是簪缨世家,当他们定居闽南地区,为了延续家族的文化教育,自然就出现了私学,随着陈元光入闽,闽南地区的教育日益得到多方重视,除了官学、民办书院,家境殷实或是官宦人家纷纷自行设立家塾,聘请塾师教授自家子弟。《闽南书院与教育》一书中提到,为了鼓励子弟发愤读书,一些家族还从物质和精神上进行激励,譬如泉州南外天源赵氏“家范”规定:凡赵氏子弟均入学读书,“自八岁小学,十二岁出就外傅,十六岁入太学,当延明师教诲。”

  到了书院快速发展的两宋,闽南的家族书院形式有了更多变化,一些凭借科举而提升社会阶层的“科举世家”也成了兴办家族书院的主要力量,譬如晋江曾公亮家族、同安苏颂家族、南安吕惠卿家族等,他们所办的书院的教学质量颇高。然而这些家族书院大多没能留下太多遗迹,比如晋江儒林张氏家族的开基地张林村,仅留有张氏旧书房的遗址;还有些书院则与宫庙、宗祠等建筑合并,譬如漳州龙海平宁村的观澜书院,据《龙溪县志》所载,为宋代儒士蔡汝所建,用以教习本乡子弟儒学文化,类似于乡校。然而因战乱书院被荒废,直到明代才由贡生郑深道发起重建,并提名为“观澜书院”。此后,由于孔子六十二世孙文惇、文发兄弟入住观澜书院,主持祭孔礼仪,书院由此升格为孔氏家庙,并一同迁入府城,后来因时代变革,家庙与书院均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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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溪书院成为郑氏族人寻亲的“线索”,图为居住在马来西亚的郑氏宗亲第二次返乡探亲,在书院内合影留念。(提供:郑省着)

从小家走向大家

  闽南家族书院的兴起,最大的动力来源于对科举的重视,《泉州府志》中如此记载泉州民间对教育的热情程度,“泉地风气温融,人质素实,家诗书而户业学,即卑微贫贱之极,亦以子弟知读书为荣。”然而当科举制度受到冲击,一些新式学堂的出现,又为闽南书院的发展带来新的变革。在海沧青礁村芦塘社,沿着村中的指示牌前进,我们看到了一栋颇具闽南特色的古厝,这里曾经是芦塘社开基祖陈国贤家族所建的12栋古厝之一,如今则是芦塘书院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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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沧青礁芦塘书院里老师指导学生写作业。(摄影:郑伟明)

  刚走到书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十多位小朋友坐在古厝正厅的椅子上,三四位身穿红马甲的志愿者一边叫大家安静坐好,一边打开了一旁的壁挂电视,屏幕上的孩子们正用稚嫩的闽南话齐声唱道:“开台王颜思齐,青礁的少年家,四百前带乡亲,开发台湾第一个。上山开荒牵牛犁,下海驶船做买卖;传宗接代五谷丰登,传承文化讲闽南话……”小朋友被轻快的旋律吸引,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不时有村民循声走进书院,还有老婆婆带着蹒跚学步的小宝宝,自然地坐在廊下,和一旁的村人熟稔地攀谈起来。

  这是芦塘书院最平常的一幕,还有一些村里的孩子带着作业本,这里是他们的阅览室、自习室和校外课堂,也是村民共享的公共空间。书院正厅正上方的“光裕堂”匾额则揭示了这座书院的缘起:清嘉庆年间,陈国贤在芦塘祖祠光裕堂内设立了芦塘学堂,他聘请教师,教授陈氏家族子弟四书五经,同时还开设英文课和音乐课,这些课程的安排,彰显了彼时闽南人教育观念的更迭,既保留了传统经典,又受西学影响,加入了新式教育元素。同时除了陈氏子弟,附近邻村一些渴望读书的人也能够免费入学,书院存在的那些年,为菁菁学子提供丰富的知识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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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们在修缮后的碧溪书院内自习。(摄影:潘登)

  2016年,陈氏家族后人积极响应海沧街道提倡的“传承耕读文化、推进转产就业、发展集体经济、建设幸福家园”,众人将陈氏祠堂义务捐出来,促成了芦塘书院再兴计划。如今芦塘书院集厦门市青少年教育基地、海沧区老年大学青礁村教学点、志愿服务站等多功能于一体,从家族书院到社区书院的转变,卢塘书院的再兴让人们看到传统书院的创新探索,即连接起历史与现代,依托书院,传承耕读文化,助力社区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