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到黄昏,胡同院儿里风的声音就变得越发秋天了。
好像秋天是从午后来的,直到第二天清早出门还能赶上一点她的尾凉。
推开门,空气里早没了盛夏时低气压的憋闷、凝重,云层也在湛蓝的高空玩起“叠罗汉”,湛蓝是底色,云是白色,一层蓝一层白,蓝白相间,像一块五花肉。窗外的虫鸣鸟叫,也不知何时开始变得从容,同人的呼吸一样,放慢了节拍速率……忽然觉得,秋天大约如此这般,是很轻的。
轻的,像枝头一片黄掉的树叶,摇摇晃晃,落到人间;
轻的,像微风吹过少女的鬓发,丝丝扬起,随风轻舞;
轻的,像在屋顶瓦楞间漫步的黑猫的脚步,终于从暑热中活了过来,恢复某种轻巧和优雅……
纵然秋天有无数种颜色,我却仍然固执地认为,秋天最像白色。像一袭无声安静的白色衫裙,丝绸的,滑过手臂,舒舒服服、熨熨帖帖、轻轻漫漫。
图 | 誰最中國
古人言:轻罗已薄未更衣。
那时候的人,表达方式很原始,却总还能找到准确的形容,描绘出每一个季节的细碎感知。
一件长袖,穿上觉得热,不穿觉得凉。夏天的衣服已经薄了,但却来不及换掉。这个时候的秋天,可不就是这样吗?好像没有人能说出答案,这秋天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凉的。
许是因着雨,一场秋雨一场寒。
北京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雨。秋雨和夏雨不同,夏天的雨是骤然而至的,偏偏等在傍晚下班时,惹一惹忙碌的世人。看它倾盆而落,看它匆忙溜走,分分钟雨过天晴,活像个顽皮的孩子,做完恶作剧赶紧跑路的把戏。而秋雨是疏疏落落来的,先是云,没有雷雨天那种云的积重感,而是均匀地分布在整片天空,下起来时,也是轻轻巧巧,生怕打扰了谁,但秋雨“后劲儿”却大,院子里的地砖,一场秋雨过后,就被浸得透凉透凉。
许是随着风。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
风声最是秋的标识,因为风里天然透露大自然的某种情绪。春风是东风,有孩子般的灿烂;夏风是南风,如同一群少年的浩荡;而秋风是西风,漫卷着半生岁月的美丽和哀伤,情绪变得有层次,你知道,那不是全然的快乐。
这时候,最怕一个人坐在窗前听傍晚的风。于是,你看到街角萧条了一个夏天的点心铺,下午出炉时又排起了长队。身体有一种诚实,人对甜食的喜爱,也正随着渐凉的风开始回归。
还有一种可能,是因着光的变化,天才开始凉的。
路上的行人,很少见躲着光走的了,多是走到光里去的人。连小猫也不躲在墙荫下贪睡打盹了,而是一只只爬上屋顶,晒起了太阳。
至于夜晚,月光更是变得清冷,照得巷子里的路面、屋顶上的灰瓦直愣愣发白。过去惯贼说“偷风不偷月”,大约也最怕这秋天的月夜。
秋天很轻,大约也在一种初初的熟。
上周末去雍和宫时,东北角的石榴树和柿子树,也已然挂满了初熟的果实。
苏州的朋友也纷纷发来照片,说旧园子里的石榴,几场雨后,也开始红得斑斑点点。
轻秋的初熟,最有一种“过程感”。好像人在其中,目睹着一场由量变积累成质变的过程。
首先是颜色的变化。青红之间,青色慢慢褪去,红色渐渐染过。
如果你扫过此时的院子,你会发现自然无疑是最伟大的艺术家和哲学家。
自然之色极少数是尽然,大多数、大多时候是不尽然。落叶不尽然是黄色,而是有棕色的、黄中透着红的,抑或是带着绿色斑点的……无所谓派别画法,诸般颜色皆是过程。而生死之间,只有过程是必然,所谓结果,反倒是无止尽的时间轴里的一个截面、一个瞬间,那才是偶然。
初熟也在于滋味的变化。酸甜之间,甜分在果实的细胞里酝酿,一点点取代酸涩。
要知道,其实全世界最刁的舌头往往不喜欢百分百的甜,而是对酸甜的分寸保有执念。就像剥一颗石榴,汁水在口腔化去,总要有一点点酸刺激分泌出唾液,再由此唤出来的甜,才算有一个刚好的归宿。
当然还有气味的变化。盛夏时节,粘腻空气中氤氲浓郁的草木气味渐渐隐去,气场变轻了,嗅觉转而寻觅人间的“烟火气”。
所谓“烟火气”不尽然是视觉的袅袅炊烟,在都市中恐怕还更多是一种气味感知:六七点钟老小区里炖肉的香气,路口面包店的面食炙烤的香气,就连这个季节的桂花香……之于人心的慰藉,也是透露着俗世的清欢。
秋天的快乐,对于农人,自然是因为收获。
春天栽下种子,夏天辛勤劳作,便是等着秋天的这一场收成。遗憾的是,南方的朋友说,家里来消息,因为今年高温干旱,很多农民的田地都难说能保住多少收成。
喜欢木心写的秋天,他写,“晴秋上午,随便走走,不一定要快乐。”
秋天的轻,或也在于一种“轻松”。不一定要快乐,不一定要不快乐。天气好,身体好,情绪松弛,有一种浅浅的喜悦。
喜悦,不一定是快乐。快乐像糖,放口里含着就是甜;喜悦不是。喜悦是复杂的,甚而是颠簸的,到最后更多是一种心境的淡然。
总有人说,北京的秋天最好。几乎好到,像餐厅菜单上的特别推荐,奢侈品大牌的经典款包包,新年音乐会的小约翰·施特劳斯,摇滚乐队Beatles的《Hey Jude》……想起那句被很多人说过无数遍的话——一到秋天,北京就变成了北平。
然而,生活在北京很多年,你会发现北京秋天的好,其实是一种松弛和淡然。
天很高,云很轻,身体舒适,却未必是快乐,甚至有时候情绪很难说得清是快乐一点多还是忧伤多一点。或者说,人只有在身体比较从容的时候,才有余地去想不快乐的事。
它不像夏天的畅快,不像冬天抱团取暖的用力,反而是轻轻、浅浅,像啜一口清茶,桂花香,但底子仍是茶的清苦。明白的人,因而愿意慢慢品,慢慢等待,等待喉咙深处生出淡淡的甘甜,而这,或许才更接近秋的浅喜。
晴不知夏去,一雨方知秋深。
秋已至,君可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