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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那场大地震,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哑巴”。

“小哑巴”是唐山聋哑学校学生,大地震前,在我们唐钢医院紧急治疗。说起来,这孩子够惨的,本来就聋哑,又被严重烧伤。

说起他烧伤的事来,先要从唐钢中型厂的一次地下油库爆炸事故讲起。

1976年6月19日下午两点三十五分,唐山钢铁公司中型轧钢厂在进行地下油池改造过程中,突然发爆炸事故,造成24人死亡,23 人受伤(其中2人重伤),直接经济损失22万余元。

唐钢中型轧钢厂有一座加热炉,使用重油作燃料,储存重油的地点在地下油池,那个油池的容量是1600吨。

当时,因为重油供应不足,因此,厂里决定改烧原油,

这就要涉及到对储油池的改造。

结果,就是在改造过程中,发生了爆炸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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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6月18日上午,唐山钢铁公司消防队队长李兆俊到油池改造现场查看,对副厂长张金荣、梁树栋和消防员杜文胜提出更换防爆灯、取油样化验等四点要求。

杜文胜随即找到主管安全的副厂长岳宗义汇报。

张金荣、岳宗义并没有引起重视。6月18日下午,张金荣擅自批准机修工人在储油池上方焊接钢架。

6月19日下午一点,油车开始在储油池卸油,但岳宗义并没有督促有关人员采取应对措施,施工人员继续明火作业。

终于,在下午两点三十五分,大爆炸发生。

唐钢中型厂的隔壁是聋哑学校,当时,谁也说不清“小哑巴”是怎么跑到爆炸现场去的。

我们作为医护人员,很快赶到现场。

“小哑巴”被炸成重伤,一个劲地发烧、抽风,看见水抽风,看见光亮还抽风,然后就是昏迷不醒。

7月28日凌晨,“小哑巴”再次陷入昏迷,我们切开了他的气管,插管打氧,吸痰,能用的办法都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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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终于忙完了手头的工作,我来到一楼护办室休息。连续一周的高强度抢救,终于在此时得以暂时放松,我沉沉地睡着了。

大地震发生时,我还在睡梦中,听到踹门声和声嘶力竭的喊声:

“杨姐,快,快跑啊!”

我慌忙起身,伸手摸电源开关,可哪里还有电啊!

我摸到了木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原来,震波把我身下的那张床晃到门前,床把门顶住了。

情急之下,我直奔北侧窗口。

谢天谢地,多亏是一楼。我从窗户跳了出去,落地时扭伤了脚趾头,一瘸一拐地跑向楼北侧的空地。

定了定神,我回头看了一眼还在震波中摇晃的大楼,还好,它挺住了。

事后想想,大楼之所以没倒,是因为楼是唐钢自己盖的,用的钢筋也是自家产的,钢筋用得多,还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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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院里遇到同样刚刚跑出来的外科主任刘文棠。

“杨姐,病号们出来不少啊,”刘文棠说。

“大概有一半了,走,咱们再去楼里看看,”我说。

刘文棠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我前面。我身后是七八个刚刚护送病号出来的医护人员。

说实话,走进摇摇欲坠的大楼,我的腿一直在打哆嗦,但似乎前面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

刘文棠从衣兜里摸出打火机,在前面带路,先是二楼,然后是三楼、四楼,每到一层,我们就高喊:“有人吗,赶快下楼。”

喊完,然后再一个个房间查看。

四楼,有个刚做完截肢手术的伤员叫高振静,正绝望地躺在病床上,刘文棠二话没说,背起她就走。

就这样,刘文棠背着高振静走在前面,我扶着一个病号走在后面。我们的前后,不时有砖石瓦块掉落的叭叭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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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让人担心的是余震,好像伤寒病人“打摆子”,时不时的就来上一阵,脚下的楼板也跟着不断地哆嗦。

送完两位病号,我们又赶到一楼抢救室,“小哑巴”还在病床上躺着。因为停电,一切抢救措施已经停止,我们只好先把他背出去,放在楼前电锯房的棚子里。

伤员陆续全部从楼里转移出来,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四周却有更多伤员潮水一样迅速向院里集中。

不到五点,天亮渐渐亮了,下起了小雨。

唐钢医院四层大楼在市北郊是最高建筑,它还在雨中顶立,周围的老百姓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就像茫茫大海中,突然出现一座救命的灯塔,所有的落水者都拼命向它游去。

一时间,所有医护人员忙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不断有新伤员加入到等待的队伍中,不断有老百姓给我们下跪。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是按伤情的轻重极地急,再参考先后顺序,一个个的包扎、清创。

时间不长,药品告急,敷料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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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伤员在我面前流血不止,情急之中,我撕开白大褂前襟,用一条条白布条给伤员包扎伤口,嘱咐家属尽快找车转外地治疗。

我印象最深的是给一个五岁男孩做清创。

地震时,男孩脑袋被一根檩条砸中。

说砸其实也不太准确,是连划带砸,男孩头顶有一半头皮都被掀起来,连我这个护士长看了都揪心。

孩子是被他妈妈背来的。

我对孩子妈妈说:“清创不复杂,出血也不会太多,都被泥沙堵住了,就是有一点,麻药用完了,孩子会很疼。”

女人想都没想,当时就表态:“我们不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可勇敢了。”

男孩的创口上,很多血都凝固了,里面掺杂着沙粒、尘土,也没有冲洗条件,只能用刀背刮。

我非常小心地下手,刀背刚一接触到皮肤,孩子就一机灵,紧紧抱住妈妈胳膊。

我虽然看不到孩子表情,但心也跟着一紧一紧的。

妈妈伸手搂住孩子,说:“我们不怕,向麦贤德叔叔学习,记住了吗?”

孩子咬着牙,背起了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孩子的勇敢让我至今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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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上午八九点,一位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跑了过来:“大夫,快点,有个要生孩子的。”

那时,唐钢医院还没有妇产科,怎么办?

我和一位骨科医生还有一位护士分开人群往外走,我边走边问那位妇女:“人在哪?”

“牛车上。”

“你是她什么人?”

“邻居。”

“怎么,产妇家属没来?”

“砸死了!”

不远处停着一辆牛车,拉车的牛缺了半个犄角,应该也是被地震砸的。

我和骨科医生一起给产妇做了个初步检查,确诊她是骨盆骨折,必须手术后才能生产。

我们商量了一下,情况没有那么紧急,不用做引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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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把病人情况记录下来,做了一些准备,我和产妇说明了情况,让她先等等,等医疗队来了做手术。

第二天上午,有人从塌了一角的食堂里扒出一些粮食,煮了一大锅粥,我们吃上了震后第一顿饭。

因为没电、没水、没药,很多人在等待和痛苦中死去,两天后,“小哑巴”死了,我们唐钢医院的儿科医生闫清芝也死了。

闫医生患糖尿病多年,需要长年注射胰岛素,这种药平时放在冰箱中,因为停电,药已变质,才三天,闫清芝就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

更可惜的是,闫清芝的老伴遇难,儿子被砸成重伤,一个好端端的家庭,顷刻间便土崩瓦解。

7月30日,我们医院来了一支野战军,他们救不了伤员,但把医院空地上一百多具尸体拉走了,然后,到附近的村庄扒人。

7月31日,上海医疗队和石家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医疗队终于赶来,见了他们,我们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他们给那位骨盆骨折的女人做了手术,女人顺利产下一子,母子二人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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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时,我们才有时间回家看看。

我家在路南区建国路开滦矿东司事房,离我工作的地方有10公里。

回到家里时,老伴和大女儿还在废墟下埋着。

老伴是开滦唐山矿干部,和我结婚二十多年,没想到危难之时,我一点忙都没帮上他。

还有我的大女儿,当时在滦南柏各庄插队,半年多没回家了,地震前专程回家,住了没两天,没等我回去,就和他爸一起走了。

二女儿是幸运的,地震时,她住的那间小卧室的屋顶被甩飞,自己爬出来,然后扒出两个弟弟,都三四天了,三个孩子还没吃上一顿饭。

见此情景,我们娘四个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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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句实在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得起护士长这个称呼,对得起医院,但唯一对不起的,是我的亲人。

和我遭遇不幸的还有刘文棠主任,他也是7月31日才回的家。

他年仅六岁的儿子被砸死,爱人也被砸伤,简单的安顿了一下爱人,第二天,他就返回了医院。

有太多的伤员等着我们转送,他们的病情十万火急。

当时,空军、陆军,飞机、汽车,包括后来抢通的铁路,都在全力以赴向外转运伤员,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在这场天灾中体现得最为明显……

(本文主人公杨晓智,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天津汉沽人,1952年到唐钢工作,1960年任唐钢医院护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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