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黄昏。秋天的第一场雨里,于窗边小几读一则清代的故事。

吴江叶元礼,少日过流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其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

一整个漫长夏季的暑热,终于被潇潇暮雨、瑟瑟西风点滴送去。不知是天气的沁凉,还是故事的感伤,无奈怅然的我,几度肌肤其栗。

隔着数百年的光阴,回到那个堤草葱茏,桃花明媚的春日。

不知名姓的女孩子,寻春赏春,如一株春天最娇柔的藤蔓,堪堪伸展出最柔嫩鲜碧的绿叶,向着阁楼外的青天白云,流水桃花;向着金色暖阳,骀荡春风,投去无限清澈的一眼。

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那个翩翩的少年踏上春日的流虹桥,带着无所匹敌的美好,经过了她的全部青春。

有人说,这世上只有两种爱情。一种是青梅竹马,一种叫一见钟情。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是生命最初的陪伴,是天长日久,是两小无猜,是天时地利人和,是情窦初开,是一生所爱。

那一见钟情是什么呢?

故事里的女孩子,“见而慕之,竟至病死”。那是一场无可逃脱的沉沦,是不可治愈的顽疾,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命运与上苍联手施予的魔法,是不可说的痴迷,是宁死不悔的爱慕与情深。


那日的春风怎样掀起那少年素白的衣角,他飞扬的发丝于春日柔光里系住几多少女的情思。他缓步徐行过那座古老的石桥,一步一步近前,一步一步走远。他不曾知晓,这从不曾被他留意的一天,这平平淡淡的一段路程,会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女孩子的心里,留下怎样鲜明,怎样刻骨铭心的记号。   

史书记载,他是极美的人。

叶元礼,少有隽才,美丰仪,望之如神仙。

作为女性,似乎格外能够共情到那个在阁楼上一望叶元礼的女孩子。那个少年,美的不仅仅是他芝兰玉树的外表,那份潇洒丰仪,神仙气度,又有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痴爱。

五代的韦庄写过一首很大胆的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思帝乡》

那也是一个东风和煦的春日,风吹杏花飘落的人满身满头,踏青的女孩子在田间陌上遇到一个男子,风流倜傥年少无双。她就直接说,我想要以身相许嫁给他,这样一生一世都满足了。纵使以后他薄情无义抛弃了我,我也不会后悔不会害羞。

多么明媚热烈的性情,多么大胆坦率的追求,青春年少,时光正好,遇到自己心仪的对象,不扭捏,不迟疑,将心全部敞开。爱就爱了,我爱上了你,哪怕以后你辜负了我,我也绝不后悔这一刻的美和爱。

这是男人假托女孩子的口吻,词极好,感情极美,但于现实生活里,于那个封建礼教重重的严苛社会里,拦住那个“足风流”的少年示爱似乎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所以这首千古传诵的热烈小词里,那个活泼奔放的女孩子,也只是“妾拟将身嫁与”,始终不能,踏着满地柔白杏花,去到他的面前,笑说一句“不能羞”。   

故事转回流虹桥上的那一眼。那个一见之下堕入情网的女孩子,她未必不夜夜生出恨嫁叶元礼的缠绵心事。只是,这心事终究只能是心事。

也许,她曾旁敲侧击问过母亲或者身边的许多人,那位望之如神仙的少年是谁家的公子?也许,她曾暗暗在心里度量吴江北厍叶氏午梦堂的家世和门楣。

小小的少女心,楚楚的少女身,她无望地、热烈而又深沉地爱着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男子。她唯一能够为此桩情事付诸的努力,就是守口如瓶的衣带渐宽终不悔。

相思摧毁了那株春日里柔柔伸展的藤蔓。她的青春因他而起,却也因他终止于另一个桃花盛开的春日。

她要死了,恹恹地躺在床上。悲痛欲绝的母亲抱着再无一丝生气的年轻的女儿。她不知道,自己原本文静温柔的女儿为什么会这样一天天药石罔效地瘦弱下去。

母亲的眼泪滴在她美如一朵桃花的脸庞上,滚烫又冰凉。既然生命已到尽头,那么说出这不能启齿的爱情,便不算是太过妄想和大逆不道了吧。

她向母亲和盘托出自己全部的心事,说出一个女孩子重逾泰山又轻如鸿毛的相思。是的,她爱慕那个走过石桥的少年,只一见,这一生便尽数断送于此。

没有承诺,没有交集,没有一句言语,甚至都没有让他看见过自己。她为他相思至死。

她终于气竭,芳魂一缕,幽幽飘向黄泉。不瞑的双眼,似在眺望天边又踏上流虹桥的少年。

不知道命运想要怎样演绎这段“无缘”。她气息方绝,叶元礼却复过其门,又走过流虹桥。   

悲痛的母亲上前拦住了一脸错愕的少年。她失去了女儿,为了眼前这风姿潇洒、面如冠玉的人。她想要让女儿去得明明白白。

她对着一头雾水的少年郎说出女儿的思慕和暗恋。

爱情是什么?

叶元礼少有隽才,诗文名重一时。后来他高中进士,仕途显达。有如此才华,大概他亦不能详叙爱情一二。

“叶入哭,女目始瞑。”他进去哭祭她,谢她对自己的一片衷情。想是身后有灵,又见到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人,女孩子终于闭上了眼睛。

无怪乎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看故事的我们,怜悯她的多情,叹息她的薄命,会想着,这一生,不如不遇倾城色。

嗟叹的是外人,她是不悔的。人世间曾经有过一个行过流虹桥,行过她心上的人,总好过,什么都没有的庸碌空虚一生。

读这故事,又不免想起那首著名的《题都城南庄》,那妇孺皆知的“人面桃花”故事。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题都城南庄》

又是一个多情的春日啊,一个桃花一样美丽的姑娘,捧着一盏清茶给那过路的气度不凡的俊俏书生。这遇见如此清澈自然,这情愫流转于一敲门一抬眼之间。

踏青的公子打马而去,倚门等待的姑娘等了一天又一天,没说出口的爱在心里酿成沉甸甸的相思。东风又来,门前的桃树抽枝展叶,孕蕾开花,那个倜傥的公子没有来。   

又一个春日,他沿着旧路复行至此,空对着满树桃花的公子,提笔在墙上留下了无限怅惘的诗。

那姑娘相思入骨,痛断肝肠,就此香消玉殒,魂归九泉。唐人孟棨到底温厚,不忍看一对才子佳人生生错过,将“桃花依旧笑春风”的结局改成姑娘起死回生,与书生喜结良缘,皆大欢喜。

重来我亦是行人,长忘曾经过此门。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

残酷现实与浪漫故事往往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缘分,并不都会走至花好月圆的结局。

五姓七望里的博陵崔氏崔护,有文臣祖父和才女祖母以及满门风雅的吴江叶元礼,那些女孩子用如花青春与彻骨相思乃至生命演绎的情深情死情之至,在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里,不过是一桩风花雪月的笑谈。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
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朱彝尊《高阳台》

为“一寸横波”终至断肠的女子赋词的朱彝尊,有着文学家,词人,学者,藏书家等诸多头衔。这位一代帝师,经学大儒,著作等身,最令人念念不忘的,却是一首怀念妻妹的小词。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朱彝尊《桂殿秋》

思忆的往事是与妻妹的曾经共处一船。青娥低映的美人,是日夜辗转在其胸口却不能启齿的妻妹。同船共听淅沥的秋雨,却各自孤宿,各自忍受严寒。

他是有家有室的人,却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自己的妻妹。那有违人伦和纲常的刻骨恋情,让这位俊才大儒为那个不能够的女子,写尽了所有的情诗。

《静志居琴趣》,《风怀二百韵》,里面的每一个韵脚,每一句诗文,都昭然若揭着那个不能公开的名字。

到他年逾古稀的时候,荣冠加身,朋友委婉的示意他,以他的成就,日后可以配享文庙。但这份文人的终极追求,必定不能容忍他的文集里有涉及到与妻妹情感的诗词。

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欲删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寐”。

他夙夜不寐的辗转纠结,最后的坚持是,“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

痴情?衷情?薄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

不如不遇倾城色。

作者:月下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