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前半生太得意、太热闹、太滋润,声动京城,名满天下,22岁时就凭着惊世才华,让主考官欧阳修叹服,从此鲜衣怒马,驰骋在官场和文坛。
如果要选一个古代诗人做邻居,我一定首选苏东坡。
屈原太忧伤,李白太飘逸,杜甫太沉重,王维太贵族,苏东坡却亲切得像个邻家大哥:认真干活养家,尽量吃好喝好,有闲情逸致时,吟诗作画,写字填词。在朝堂敢跟皇帝宰相争辩,在乡野能与渔夫樵子闲谈,在家里能哄贤妻娇妾乐呵,在任何痛苦委屈的处境中都能飞快自愈,高唱一声: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东坡的晚年,跟广东结下了不解之缘,1094年,57的他被贬谪到惠州,他的政敌和文痞以为他会在哀怨中老死瘴疠荒丘,他却在这里度过了二年零八个月的快乐时光。
深圳距四川眉山太远,惠州却近在咫尺。二十年前我在杭州西湖见过他一次,今天决定去惠州西湖再见苏东坡老大哥一次。
进入惠城区不久,就看到一条宽阔的“眉山路”,不用导航,我顺路飞快到达西湖。进入大门,一大片碧波荡漾的湖水中,点缀着宋式风格的长亭、葱郁墨绿的岛屿,五湖相连,远处的湖面若隐若现,四围是高低起伏的群山拥抱着,七层八角的泗洲塔从西山的茂林修竹中冲天而起。湖岸杨柳依依,襟飘带舞;榕树成林,遮天蔽日;湖面上白鹭蹁跹,轻舟荡漾。这就是一幅宁静优雅的宋代山水画卷。
沿着苏公堤,走过九曲桥,我先直奔孤山而去,那里有东坡纪念馆,有他的爱妾王朝云的墓地,有他哀痛痴情的亲笔墨迹: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东坡纪念馆前的这尊汉白玉雕像,肃然而立,左手执卷,深邃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忧伤。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谁都想顺风顺水地活着,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进入二千余平方米的宋式庭院内,苏东坡的生平事迹丰富详细。
我熟悉苏东坡的生平和作品,今天再次看罢,登高望远,倚树听泉,感慨万千。
他的前半生太得意、太热闹、太滋润,声动京城,名满天下,22岁时就凭着惊世才华,让主考官欧阳修叹服,从此鲜衣怒马,驰骋在官场和文坛。宋代崇文抑武,正式科举出身的文官待遇优厚,地位崇高,只要不作死谋反,完全不用担心被抄家被砍头。
后人也许会嘲笑宋代太文弱,被周围的众多蛮族欺负,成了挨打专业户,成了赔款供应商,这是事实;可宋代内部也从没有军阀割据,没有天下大乱,所谓的水泊梁山,在客观的正史中,仅是社会边缘的一些绿林黑社会的小规模存在。宋代的文化、艺术、科技、农业、手工业都让当时的欧洲遥不可及,差距大到今天的我们难以置信。倒是同时期的阿拉伯帝国能勉强并论。
祸福相依,安危相易。苏东坡天性乐观豪爽,又少年得志,处在相对宽松开明的北宋政坛,越发任情恣性。
公元1079年,43岁的苏轼摊上了子虚乌有的“乌台诗案”。他刚调任湖州知州,给宋神宗写了一封例行官样文章《湖州谢表》,本来多写几句“吾皇圣明,谢主龙恩,好好干活”之类的正确的废话就是了,可苏轼恃才使能,什么“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洋洋洒洒一大堆,被新党抓住小辫子,扣上“衔怨怀怒”,“包藏祸心”之类大帽子一堆,加之心怀嫉妒的文人从他的众多诗文中搜寻歪曲,形成倒苏狂潮。上任才三个月就被逮捕,押送京都刑部的乌台大牢,蹲了一百多天。
他亲弟苏辙极力营救申辨:“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位高权重的王安石虽然痛恨他反对变法,此时却挺身而出,向神宗仗义执言:“岂有盛世而杀才士乎?”加之众多贵人好友相助,他保住了性命,被发配黄州(今湖北黄冈)监视居住,反省改造。
在黄州,他完成了心灵的突围,写出了光耀千秋的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散文《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在孤苦灭寂的巨大失落中,他的文学才华喷涌而出,一举奠定唐宋八大家之首的文学地位,真可谓“文章憎命达。”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年近花甲的苏东坡,坐过牢,开过荒,挨过饿,鬓染霜。爱妻王弗30年前就病故,“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王安石变法失败退位,司马光拜相,1085年把他从地老天荒的黄州调回京城,连升二级,官至副部长,他却仍然一肚子不合时宜。他反对王安石的激进变法,也讨厌司马光的因循守旧,自请外放知杭州,在那里他结识了王朝云。天意弄人,他们的孩子夭折,王朝云在惠州水土不服,染病而亡。
苏东坡自幼饱读儒家经典,牢记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在惠州不到三年,忙于整治西湖,兴修水利,兴办教育。在这里他没有任何语言和文化障碍,此地是客家人聚居处,他们的祖先都是不太久远前从中原南迁,而客家话正是北宋首都汴梁(今河南开封)的官方语言。他工作之余深入民间,寄情山水,当地人民真诚地拥抱他,温暖他。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
下得山来,我沿湖信步,在路边一株大榕树下,见到一组青铜群雕:苏东坡席地侧坐,右手执蒲扇,一个天真的儿童趴在他身后小土丘上,全神贯注地看他旁边的一筐新鲜荔枝,一只土狗流着口水紧盯着他举在左手上的荔枝。这就是一张乡村邻家大爷的日常生活照,和光同尘,宁静温馨。
查遍了史料,这里没有杭州西湖白娘子和许仙那样凄美诗意的爱情传说,那里是江南文化中心,能把一座断桥、几株古树编排得唯美深情;这里地处偏远的岭南,更多地关注现实中的人间烟火。广东人的求真务实源远流长,由来已久,这组群雕立在惠州西湖大路边的榕树下,是一道风景,更是无声的文化宣言:我们很爱吃!苏东坡比我们更爱吃!他吃了荔枝还写了一首名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转眼之间就到了中午,看见一座气势非凡的石柱牌坊,是准提寺,自明末清初以来就岭南禅宗盛地。依山而上,梵音法鼓从林中隐约飘来,忽然想起民国时与李叔同齐名的文学家苏曼殊就在这里剃度出家,赶紧上去,来到第一层的天王殿禅堂。
里面供着许多精美的玉雕佛像,法相庄严,靠窗边还有一长排原木饭桌,几十人在排队,我疑惑不解,一问才知道有免费的斋饭,我赶紧恭敬肃穆地排队。几年的疫情让我的生意元气大伤,能省一餐饭钱也是佛祖保佑。半小时后轮到我,是现做的刀削面,一位白衣妙龄少女飞快地削出面片,如天女散花般飞进滚烫的汤锅里,我忍不住又偷看一眼这位神乎其技的美女,原来是机器人!
汤像窗外清澈的西湖水,漂浮着两勺腌菜,四片青叶,一视同仁,众生平等。我虽然很累很饿,只吃了一口,再吃就得拿出百折不挠的勇气,我想起花和尚鲁智深的一句牢骚:俺口中淡出鸟来。
竭力吃干喝净了这碗永生难忘的斋面,我彻底打消了出家修行的念头,也完全理解了苏东坡。他虽然精通佛学,与多位大德高僧情深谊厚,无论遭遇多大的委屈和困顿,却只做居士不当和尚,一份美食解千愁啊!
我租了一条小船,闭目随风飘荡在湖面,恍若看见苏东坡携着王朝云,在明朗的月光下,在船上饮酒吟诗: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惠州的古迹不多,幸好在城中央有这个巨大的水光潋滟的西湖,苏东坡的诗魂己经在这儿徘徊、歇息了930年。
一个仕途坎坷的文人墨客,在暂住的几年时光里,凭着文化和人格的魅力,凭着笑对人生的达观,留下千年万年的不朽传奇,这是苏坡的政敌和嫉妒他的文人万万没料到的。
一夜秋风起,一念相思长。苏东坡从未离去,我该经常见见他。
吕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现在定居深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深圳有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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