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琪玖

十多年来,时不时的,就会和老伴说起娘。

春夏秋冬,在渭河北岸的农家院里外,如果你看见一个头上挽个泡泡,顶着个蓝格子帕帕,或者包着个棕色粗线方头巾,穿着一件蓝的洋布罩衫,或竹青布衫,笑着,或恼着,或一边饮羊喂猪,一边和邻家女人说笑,或在撵鸡骂狗,或在揽柴烧炕的老婆婆,说不定,你看见的就是我的娘!

我的娘,跟天底下当娘的都一样,在她眼里,心里,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伯,就是她的天。她尽管对我伯不甚满意,嫌他身薄力小,除了看书写字打算盘,啥也不会;嫌他不苟言笑,刻板得像刀刻的木人儿,可她还是敬着他。一日三餐,那怕只有一碗包谷糁,一碟辣子或酸菜,也要给他端到方桌上,看着他细嚼慢咽;一年四季,浆洗缝纫,把他爱穿的,能别钢笔的“制服”洗得干干净净,让他体体面面地走在人前。她的丈夫,我的伯,不管有多大的错,也只有她说得,骂得,别的人,一句重话也说不得,一根手指也指不得。她的儿和女,她看得比玉皇大帝膝下的金童玉女还要金贵!不要说不打不骂,就连那嗔怪里的眼神都是满满的爱意,藏在额头上那一道道皱纹里的,都是牵挂,都是心疼,都是放不下,丢不开的她的心肝宝贝儿呀!

我的娘,跟天底下当娘的,又有些不一样。那就是,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因病去世了。这时,她还不到七岁,弟弟还只有两岁。为了照顾她姐弟俩,她的父亲又很快地给她娶了个继母,这个继母,只有十七岁,也是个大家闺秀,受过一点点新式教育。娘那时,听见邻家女娃因为缠脚哭得跟杀猪一样,便说什么也不肯缠脚了;而娘的那个继母,说起来也是个大娃娃,也就不逼她,任她的天足疯长。不怕嫁不出去,——娘的家,爷爷在绵竹县当过县令,父亲是远近有名的秀才先生,既有生意又有田产,高房大屋,三五里外都能看得见呢!娘和继母,衣来伸身,饭来张口,家中雇得有长工丫环!旁人都说娘是跌到福窖里了,可是娘却不觉得,因为,她不能像男孩子那样在族中的私塾念书写字。实在无聊时,娘就傍在私塾的窗前,听私墪里的孩子们念子曰诗云,或是溜进厨房,跟老妈子学炒菜做饭,切菜刮鱼,只为好玩。

十六岁那年,娘嫁给了伯。伯在固市念初中,白衣蓝鞋,秀发偏分,能写会画,口琴吹得令人心颤。伯的家也是渭河北岸有名的大户人家,在四川成都,还有一个全兴大曲酒厂,伯在那儿,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少掌柜呢。那时,年年,都有银元银锭,绫罗绸缎,还有冰糖蜜饯,干果点心由骡马驮了回来;用不完,穿不完,吃不完,娘就偷着在院墙上搭木梯子,把冰糖点心用衣襟兜着,一兜子一兜子地送给邻家的姑娘媳妇。村里人,有哪个不说娘人美心善呢?

可是,好景不长,婆家的大和妈,躺在厅房底下的烟榻上,面对着面腾云驾雾“吹喇叭”(抽大烟),天长日久,把满满一院子家当,还有伯教学挣的小麦(报酬),都塞到烟葫芦里变成了烟泡儿。再加上,解放了,全兴酒厂被公私合营了,公家让派人到成都去谈事,可家门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怕戴上资本家的帽儿,划成高成份,在批斗台上“站高高”。娘说,打那儿以后,家里缺这少那,衣食难继,她这才知道了没有银钱的艰难,知道了没米没面的可怜。特别是在公社化的那些年,一家七八口子人,没多余一口吃的,没一件多余的衣裳,就是连烧火柴,也不宽展。娘一辈子都想不通,地还是那些地,人还是那些人,一年到头天天出工干活,可为啥总是缺吃少穿的?今儿学这个,明儿斗那个,各家种各家的地,各人出各人的力,不吵不闹,多好的,为啥要合在一起?

新社会,要靠劳动挣工分,挣粮吃,可是娘却啥啥都不会,身薄力小,拉不起架子车,推不动链条水车,拿不动挖土的锨,认不得棉花的油条和果条,就连绵羊和山羊也分不清。可是,娘却分得清哪些是公家的,哪些是自个家的。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但凡是公家的,一根麦秸棍儿也不拿。

有一年,队里分红苕,还没有过磅秤,放在磅秤上的红苕,有两个掉下来了。过磅员是娘的自家侄子,想让娘占点小便宜,就看了一眼磅秤,说了数字,让赶快装车回家。可是,娘却把掉在地上的两个红苕捡起来,忙忙的说:“哎,甭急呀,还有两个没过秤呢!”过磅员说:“过了过了。”娘却说:“明明这两个没有过秤嘛!”她侄子眼看遮不过,只好重过了一次。事后,村里人笑话她不知道占便宜,可她却说:“古人云,苟非我之所有,非一毫而莫取。”儿女们惊诧她何以能说出如此斯文的话,她却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偷着从先生那里听来的。

这件事传出后,村上的人都高看娘一眼。因此,生产队就把剥好待上交的棉花很放心地堆到她家的厅房里,堆得跟塔儿山一样。冬天了,没有棉花给娃娃们添棉祅瓤子,有邻家老婆婆劝她,让她从“没数儿”的棉花堆里拿些棉花给娃娃们装棉祅瓤,没外人看见,也不会有人知道。娘却说,没人看见?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呢!我不能叫我娃身上沾一点点贼腥气。为了娃娃的饱暖,娘把她娘家陪给她的绫罗绸缎,手镯耳环,还有伯的呢子大衣等等,变卖光净。娘一点儿也不心疼:“钱物是世上的,人命是自个的。”1965年,国家安顿三门峡库区移民,生产队队长想给娘的家里安顿一户,娘二话不说,腾出了前面两间大房,还给移民人家送去了米面和铺盖。娘看见移民家的小女娃大冬天还穿的开花鞋,心疼得把自己女子的旧棉鞋提了送去。

近些年,每每从网上看到云贵一带还有小学生穿着破烂,食粗咽糙,我就会愤恨地想,整天说着“儿童是祖国未来”的人,竟然连一个没读过书的农村女人都不如!有一年,原先在娘家里住过的民工营的王干部,从三十里外骑了自行车前来借粮,娘看着满头虚汗,面黄肌瘦的王干部,心疼得赶紧起身做饭,吃罢饭,给他装了半口袋粮食,临走,还给他装了一黄书包馍,说:“你回到家,多半夜了,来不及磨面,媳妇娃儿还饿着呢,装上!先给媳妇娃娃垫垫饥。”若干年后,说起这件事,娘说:“饥了给一口,胜似饱时给一斗,帮人,要帮到难处呢!

娘娃多,身子弱。从三十六岁开始,就今天这儿疼,明天那儿不舒服,可是,再疼再不舒服,给丈夫和娃娃的衣食却从来没有短缺过,迟慢过。跟天底下当娘的一样,最见不得儿女在农村受苦,总想给儿女们找个轻省工作。恢复高考那年,她拿定主意,不让两个女儿做农活,一心一意复习考大学。两个女儿怕耽误挣工分,更怕考不上了让村里人说风凉话,一直犹豫不决。娘又气又急地劝说:“娃呀,哪里有考场外的状元?高中毕业生不去考大学,难道让农民去考?”两个女儿复读时,有人劝说,说是考不上大学,还耽误了挣工分,考上了,还要花钱供,供出来,还是嫁到别人家,划不来。娘说:“谁爱挣工分就让谁一辈子挣去,我娃不挣。划得来划不来,我都要叫我娃念书!”在两个女儿复读时,她不时地烙了锅盔,让小女儿用自行车驮着,送到两个女儿的住处,紧赶慢赶,为两个女儿擀一顿面条,眼看着两个女儿吃下。看着两个女儿简陋的住处,娘一边心疼得掉泪,一边安慰鼓励:“福在苦楝树上呢。”又说:“吕蒙正住寒窑没吃没喝,一心求学,最后还不是当了宰相。”当然,她不是要她女儿当女宰相,而是吃皇粮,有个好前程。娘的两个女儿,都很争气,一前一后考上了大学中专,后来,她的小女儿也考上了师专。

娘一辈子不爱财,不爱物,不说是非不打牌,只是爱看戏。当姑娘的时候,只要能看戏,继母让她做什么都愿意。及至嫁了人,做了娘,不管再苦再累,但凡固市街里唱戏,想方设法都要去。村里人问,看戏当不得吃,当不得喝,你咋那么爱看戏?娘说,戏文里说的都是世上的事,看戏看多了,心里就亮清了!若干年后,三个儿子,四个女儿都成家了,都吃上了国家粮,娘的苦日子到头了,娘却老了。

可是,娘跟天底下那些老婆婆们不一样,她不混吃等死,她给这家看娃,给那家做饭,但每天晚上,都少不了看“百家碎戏”,看“秦之声”,看得似痴如迷,雷打不动。说来奇怪,娘个小瘦弱,病病殃殃,到老来却耳聪目明,而且,竟迷上了写字。她在九十多岁的时候,经常是一个人,静静地呆在房间里,看电视,看完电视就伏在小炕桌上,翻过孙子们用过的本子,在上面,用铅笔,圆珠笔,照着她目所能及的,纸盒上的,药品说明书上的,戏本上的文字,一笔一划的描着写着,神情专注,比小学生还要认真。有一年,我回家,娘问罢父母孩子的身体学习,便将我拉到一旁,避过人,拿出一个习字本,递给我,怯怯地,小姑娘似地扭捏着说:“你看我写得对不对?”

我看着,娘写的是“从小读书不用心,不知书内有黄金,早知书内黄金贵,高点明灯下苦心”,“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还有一张写着“敬惜字纸”,还有几张写的是儿子女儿孙子孙女的名字以及各自的单位地址。看着娘一笔一划,写的端端正正的字,我不由得想起娘的一生,也想起了天下那些跟娘一样心性善良,聪明慈祥的老婆婆们来,这些老婆婆们,在人生的风里雨里,像老母鸡一样把儿女护在翅膀底下,东刨西拣,为儿女们找吃寻喝。也跟我娘写的字一样,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的活过了一生。

今年春天,我在王莽清水头的万亩桃园里,看见一丛丛生长在桃树根前,星星点点的开着淡蓝色小花的草地,我忽然想到,我娘,还有天底下跟我娘一样的那些婆婆们,女人们,就像这些星星点点的淡蓝色的小花一样,默默地生长,默默地开花,默默地奉献着她们的青春和美丽,看着我们,伴着我们,用她们的花香滋养着我们的灵魂……

附:有读者说,渭河北岸一带,只是把丈母娘叫娘,你写的恐怕是你的丈母娘吧?——对呀,我的丈母娘,就是我的娘啊!

2024年10月18日于党校

END

作者简介:

王琪玖,1955年生,陕西省富平县美原镇沐惠村人。1983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1988年武汉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班结业。曾任中共西安市委党校任教授、学报编辑部主任、《西安社会科学》主编、《陕西政协》终审编辑、《三秦文化研究》编辑。现为南泥湾干部培训学院特聘教授,富平县延安精神研究会顾问,陕西省民政厅特聘区划地名专家,西安市地名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西安市地名委员会委员。著有《大秦帝国的崛起》《关学后镇刘古愚》《骊脉归秦》《石榴觅踪》《紫气千寻落楼观》《关中秦人文化性格与文化自信》《延安十三年文学史纲》等专著十二部,在《人民日报》《学习时报》《名作欣赏》等报刊杂志发表现当代文学、古代文学、秦文化研究等论文近200篇,获中央党校、省部市级科研和教学一二三等奖项十八次。

讲述富平人的故事,

凝聚富平人的力量。

弘扬富平人的精神,

打造富平人的品牌!

《富平人》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