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坭岙岭横穿坭岙山,长度一点八九公里,岭头海拔二百五十九米。
按照官方提供的说法,坭岙岭古道起点于乐清市北白象镇的东岙村,终点在白石街道坭岙山脚。当我在泥岙村副村长郑星雷和两位老村民的陪同下翻越了一次坭岙岭后,才知道之前的说法并不完全正确。郑星雷告诉我,坭岙山坐东朝西,面积达五百余亩,东西两面几乎都属于泥岙村范围,因此只能说是坭岙山西边的岭脚与东岙村接壤罢了。
靠山吃山,坭岙山养育了泥岙村的一千八百余口村民,而一条坭岙岭记录下了泥岙村的兴衰往事。
“坭岙山是以前坭岙村贫苦村民的生存之本,他们靠砍柴养家糊口,将’米缸安在荒山上’,如果没有这座山这条岭,真不知怎么活下去。”谈起坭岙岭的往事,八十三岁的老村民叶希劲感慨万千。
今天,我决定用一个午后的时间收集叶希劲话匣子中关于坭岙岭上的点点滴滴。
叶希劲说,坭岙岭不仅仅是村民砍柴的山道,更是一条沟通乐清白石和北白象东岙,以及永嘉县乌牛仁溪西岙的交通干道,几十年前,坭岙山两侧的人们穿行于山岭,或引车卖浆、婚丧嫁娶、走亲访友……不舍昼夜,他自己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白象小学读书,后来负笈南渡瓯江,进入当时的温州最高学府省立温州中学就读初中、高中,走的就是这条民间古道,坭岙岭留下了他的青葱岁月。
不过在五十年代末时,叶希劲被打成右派从文成县回乡务农,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坭岙岭上,不难想象他的无助和落寞神情,这是他的唯一归路,大概也是坭岙岭由盛及衰的征兆了。
无独叶希劲老人,一条坭岙岭承载了不知多少包括泥岙村在内坭岙山两侧人们的爱恨情仇……
二
村民郑益,今年六十五岁;村民林宣庆,今年五十五岁。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坭岙村民,打小就在坭岙山砍柴长大,堪称坭岙岭的“百事通”。听说我要采写坭岙岭古道,副村长郑星雷极为热情,马上打电话召集这两位和他自己一起,陪我做一次纯粹意义上的“时空穿越”。
靠近坭岙山尚未登岭,我就被横亘眼前的四座耸立山峰所震撼。
郑益老人对我说,坭岙村是传说中的“葱花彭祖”之地,能出大人物的。
郑益老人口中的“葱花彭祖”原来就是眼前四座山峰名字第一个字的方言谐音。从右至左,第一座持“葱”字诀的即穿鼻岩,第二座持“花”字诀的为莲花峰,第三座持“彭”字诀的称板嶂岩,第四座持“祖”字诀的就是鹰嘴岩,或有一个更雅的名字——凤嘴岩。
这四座山峰成排站立,如四大金刚,不言而威,守护着坭岙岭的大门,也护佑着泥岙村乡民的安宁……
在“葱花彭祖”这“四大金刚”中,穿鼻岩以其高度和峻峭之势几乎与不远处的道士岩(玉甑峰)相互媲美,遥相呼应。
穿鼻岩凌空拔起五百余米,素有“道士岩影”之誉,被誉为中雁荡山凤凰山景区的一根支柱。有意思的是,这座山峰的右上角有一个小洞,传说古时候白石山下为一片汪洋大海,有航船靠近时,这个小洞被用来系航船的缆绳,穿鼻岩也因此得名。难能可贵的是,穿鼻岩直面白石街道的大门(玉甑峰要跑到钟前水库处才能看到正面),巍然耸立,俨然成为今天乐清动车站身后的一座标志性山峰。
莲花峰因底座十二瓣岩石酷似莲花而得名。板嶂岩形状似板嶂。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板嶂岩。郑益老人说,在板嶂岩的顶部有一块小方石,传说有仙人在上面下过棋。对于这么一块海拔近四百米峭然耸立的岩石,人们是如何得知山顶小方石的,我无法想象?不过有时候对一些民间传说姑且信之或是一种美德,想到这里,我也就不再多语了。
鹰嘴岩可能是坭岙山最富传奇色彩的一座山峰了。
当地人更愿意称鹰嘴岩为凤嘴岩。这“凤凰”的嘴巴朝着泥岙村,屁股却对凰岙村方向,像一只昂首向天、振翅欲飞的“百鸟之王”。“坭岙村民间有’吃吃登仙垟、屙屙延祥坦’的顺口溜,认为泥岙村的登仙垟那爿岩坦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都是被这只凤凰吃光了的缘故,而凤凰屁股所在的延祥寺附近白石街道凰岙村却富得流油,是因为凤凰将登仙垟吃下的财富都屙在了那里,受了凤凰的福荫罢。”
当林宣庆讲到“凤凰屙屎”时,一脸的坏笑,将坭岙村民的天真纯朴暴露无遗。
跟着坭岙村一行人沿坭岙岭一路穿越,一路上的道坦岩、筲箕岩、谷仑岩、棺材岩等等二十余处风景纷至沓来,打乱了我的行程,这些风景像是遗落在山间的珍珠,无人认识,也无人提及。被遮蔽的岁月,像是坭岙村叶希劲、郑益、林宣庆、郑星雷们无处诉说的心事,他们渴望让更多人走进坭岙岭,在世俗的尘嚣中,感受一条民间密道的幽深和凄冷。
“这里风景这么好,哪个地方还有像坭岙岭这样的古道留下?”“隔壁凰岙村的风景不如我们,现如今名气这么大,请你们这些领导和文化人多多帮助宣传,早日启动开发。”“只要你们定下来,剩下的劳力活我们来干。”这是走在坭岙岭的山道上,一行村民对我说的最多的话语。
我无法就开发坭岙岭给村民任何承诺,只能说,我今天来采写这条古道,其目的就是为了给坭岙岭做点宣传,希望通过我的文字,让更多人关注这里,感受这里。
还原坭岙岭昔日的繁华和固有风景,或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三
坭岙岭的山路并不可怕,石块砌成的一米余宽的台阶让人感到踏实。
郑益老人告诉我,据他的爷爷讲,这条古道大概建于明嘉靖年间。嘉靖皇帝公元一五二一年登基,在位四十五年,照此推算,坭岙岭古道的存在至少四百年以上。
四百多年,十五万个日日夜夜,无数双脚板将坭岙岭的台阶磨出底色来,坚韧和隐忍填补了石阶的缝隙,它们与落叶上的时间一起,与树尖处的阳光一起,与风雨雷电霜雪云雾一起,与每一个家的等待和别离一起……
郑益老人说,在这条山岭上,最难忘的就是砍柴担柴回家。
二十世纪改革开放之前,泥岙村民靠这满山的柴木过日子,但也发生过多起山林纠纷事件。最惨烈的一起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由于泥岙村历史上多财主,很早的时候他们就已将坭岙山全部买下,权利向其他村的纵深发展,因此也招来周边村民嫉恨。在某一次抢夺泥岙村民柴火的过程中发生争执,造成一人死亡的惨案,震惊永嘉、乐清两县。
要知道,那是一个物质极其贫乏的年代,连草茬都要挖出来烧,山林就是命根子,抢夺柴火就是抢夺生存权。那些年,不知多少柳市镇上的年轻女子嫁到坭岙村来,看中的就是这座有五百亩之广的坭岙山,因为它不仅仅能解决一个家庭的温饱,甚至可以维持一个家族的基本生活。
坭岙岭头至今还保留有当年看守山林、防止他村村民偷柴的石屋,颓坼的墙垣似乎在诉述着什么?
那一年,生于六十年代末的副村长郑星雷还在学龄前,在给现场的砍柴父亲送饭时,目睹了山林纠纷死人事件的整个经过。
我站在坭岙岭头,放眼远眺,一条河穿过岭脚的东岙村,呈现一片安逸的场景,今天的村民已无须再去争抢一把柴火。从地图上判断,这条河估计就是仁溪了,一条用“仁”字命名,充盈着爱的正能量,无论如何与一场民间械斗搭不上边。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在山下坭岙村叶希劲老人家时,他说东岙的上游就是”西岙国”,属永嘉县的乌牛街道。我曾问老人,为何叫“西岙国”?“人多可敌国呗。”叶希劲老人的表达颇多幽默,但也说明在坭岙岭的不远处,存有强大的商机,这也是坭岙岭存在的意义。于是一幅图画就展现在了我的面前:若干年前,位于乌牛仁溪西岙的小商小贩们挑着他们的什物,翻越坭岙岭,去赶一场乐清白石“三月初十”的集市。
从这幅画面中我不禁引出二〇〇〇年出版的《乐清县志》中的一段记载:“唐开元间(713—741),本县(乐清)已有驿道由县城西越山谷入密溪(川)过白石至象浦(今永嘉乌牛),乘船过瓯江至温州。”
有人从《乐清县志》中的这段记载,推断象浦岭就是重要的永乐(乐清至永嘉)官道。我以为,唐时乐清白石一代的陆地尚未完全成型,人们进出只能沿山底的象浦岭行走,而到了宋后,白石陆地既已形成,人们为何不选择距离更近、山岭更低、难度更小的坭岙岭穿行?而且在坭岙岭头有一战壕,据说是日军侵华时所建,可见这里是商贾进出、人员往来的咽喉津要。
我因此断定,宋后的坭岙岭已以民间的身份横空出世,承担了象浦岭的官道功能。从这层意义上说,明嘉庆年间将坭岙岭修建成石块台阶,也就有其现实意义了。
四
坭岙岭的修建者似乎很懂交通原理,他们将山岭弄出很多拐弯,呈“之”字形状,以此来消解山的陡势,于是如我般肥胖症患者在这一路登顶中,也不觉得有多少的劳累。
我尚且如此,陪我同行的坭岙村几位老人更是不在话下,他们自少年时起就在山上砍柴、放牛,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石头。作为泥岙村的副村长,郑星雷也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坭岙山上摸爬滚打,去年大年三十,他还带领村民上山打火,整整拼了一夜。这一行人等,可能除我以外,都对坭岙山有着无法割舍的血缘关系和与生俱来的责任意识。
跟着坭岙村民一行自信的脚步,开始下山。当转到一座岩石前,林宣庆对着一个用铁皮焊接的神龛告诉我,后面有个金鸡洞,深不见底,传说可通到灵昆岛。
要知道,灵昆岛在温州的瓯江口内,与坭岙山至少有十公里之遥的距离,简直难以置信,我钦佩于坭岙人的想象力。不过林宣庆还说,也从没有人进入过金鸡洞,也就是说从没有人试探过金鸡洞的深浅,或是恐惧,或是敬畏,或是毫无意义。然而我却在神龛旁发现一个鸡窝形状的岩石,林宣庆说里面关了一个金鸡妖,一旦被放出,将祸害民间,泥岙村的粮食颗粒无收。说到这个传说,林宣庆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往下的脚步,我一路聆听着郑益老人和林宣庆口中关于坭岙岭的往事。
从他们口中得知,坭岙岭下的坭岙村是个中等规模的村落,村民虽不到两千人,但姓氏却有十八个之多,其中最大的有郑姓和南姓。坭岙岭的郑姓源于河南郑州的荥阳,郡望之地,很容易让我的思绪回溯到小时候临过的《魏故中书令秘书监使持节督兖州诸军事安东将军兖州刺史南阳文公郑君之碑》,一块著名的南北朝碑拓片。
说起《郑文公之碑》这般古迹,让我联想到生在白石的“乐清三贤”之一,著名的孝廉公钱尧卿。据《白石钱氏宗谱》记载,钱尧卿去世后,郡守孙懋命部属为他建祠让后人祭祀,并褒彰其住地白石街口村为“孝廉里”,卜坟的坭岙山为“孝廉山”,南宋状元王十朋曾献挽诗云:
浑金璞玉古醇儒,一卷周官用有余。
谀墓纷纷琢山骨,惟公无愧蔡邕书。
依《钱氏家谱》,钱尧卿的墓建在坭岙山无疑,只是我不知具体所在。由于时间仓促,且随时有大雨袭来,故未能找到其所在拜谒一番。我尚能将拜谒孝廉坟当作一个念想,可是同行的泥岙村诸村民却忽略了宣传“孝廉山”的机会,就让我有点不明就里了。
同行的郑益老人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传说有个神仙夜里赶着神牛,拖着神犁,准备在鹰嘴岩上犁出一块平地来,将道观建在那里。当犁了一小块时,有个经过的妇女告诉他,对面的玉甑峰更好,神仙听从了建议,于是有了今天的“道士岩”。
故事当然是虚构的,类似的故事也不止这一个,其中还有一个在山岭下的坭岙村传得有板有眼。大意是说坭岙村郑姓对道士岩建设出力很多,仙师心存感激,拟在道士岩边上的坭岙岭仙桃岩下建一所分院,延续香火,可是仙师有大舌头,将“边上”混淆成了天台。今年上半年的某一天,建于清代的道士岩玉虹洞道观因遭火灾,毁于一旦,仙师无处躲身,于是泥岙村民决定遵从仙师遗愿,在仙桃岩下建成桃岩道观,以供仙师之位。
我不知道坭岙山中到底还藏有多少个这样的故事。
我认为上面的这些故事并无多少可信度,道士岩仙师李少和北宋开宝年间进士,太学博士,与坭岙岭修建时间相隔了四百余年,今天有人要在坭岙岭脚建设桃岩道观,想是假托仙师之名罢。下山路上经过仙桃岩,我看到现场正在大兴土木,让我能够相信的是,不久将来,这里又要出现一派神仙福地的景象了。
五
到坭岙岭脚,我问副村长郑星雷,“听说过你们村一个叫郑迈的人吗?”
年轻的副村长回答说:“是见面王吧。”我告诉他,郑迈这个人当过青田县长的。“那就是他了,和我同屋,还是与我同宗的一个阿公,我们这里人都称呼他为’见面王’。”郑星雷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从坭岙岭下来,我拉着郑星雷去他的旧屋,主要是想看一看郑迈。我以为,打探一地方最负盛名的人物,应是了解当地人文最好的途径,也是对坭岙岭的一份致敬。
在郑家老宅,我碰到一位正在乘凉的老人,他说自己十四岁起就给郑家当长工,对“郑氏一家”有些了解。他说郑迈毕业于东京同文书院和北京法政专门学校,曾任省议员,青田、象山县县长,台湾花莲、江苏徐州法院院长,江山县首席检察官,由于他长期在外地做官,很少回家,基本没有对地方上的老百姓犯下过什么罪行,算得上是坭岙村的骄傲。但郑氏其他几位兄弟就不一样,仗郑迈之势,欺压百姓、横行乡里。
在解放后的民主反霸斗争中,郑氏一家除了老四、小妹和一个侄子出走台湾外,郑迈和其他两个兄弟被镇压,可以说郑迈受了家人的累,甚至要为家族买单。据说郑迈被枪毙后,一个民兵挖走他的满口金牙,惨不忍睹。
在郑氏老宅,我还是看到了两座并排在一起却堙没在时间废墟里的房子。
郑氏老宅的门台和楼阁至今还保留着民国的风格。大门口有对联“自有园林趣,绝无市井喧”。还有诸如“人生可靠惟求己,事业无他要有恒”等对联十余副,从联意来看,较为俗套,不似出自郑迈这种喝过洋墨水的旧文人之手。
住在宅子里的老人说:“你看这些门台这么光滑,像被“水磨”过一样,那可是民国的建筑呵。”我知道,那个年代还没有水磨设备。
“当年的郑老爷用蛋清搅拌上石灰、石英等,用砂纸打磨,七十年过去,至今完好,坚硬如初,五十年代’忆苦思甜’活动,我受邀到柳市、乐清、到温州等很多地方,揭发郑家如何的穷奢极欲、欺压百姓,题目就是’中雁山下一窝狼’,”说起这些,老人似乎还有点小激动。
离开郑氏老宅之际,我问老人的姓氏。他说自己姓王。
六
翻开清道光《乐清县志》,上有记载:“霓岙山在九都,西漈之西。东北为登仙垟,西北有岭通象浦、永嘉,其东为上庄山,有孝廉洞,以宋钱尧卿名。南为凤岙山,一名凤凰山。上有鹰嘴岩,南为名(茗)山。”再翻到《县志》中的白石山图,霓岙赫然标在霓岙山下。
霓岙,如此诗意的名字何时改成了与泥巴、水泥有关的坭岙?
“坭岙本来名字就叫霓岙,’坭岙太阳落,前窑晒被单。’坭岙靠山,日照少,秋夏之交的雨后,坭岙山的’葱花彭祖’四座联排山峰之间常常现出霓虹来,非常壮观,这也是霓岙地名的由来。至于何时改名,我也不记得了,可能“大跃进”时,我们这个村搞了个泥丰社,寓意泥土取得丰收吧。”叶希劲苦笑着对我说。
对于这种解释,我流露出遗憾的神情。叶希劲老人似乎察觉我的变化,就用一句冷幽默做进一步的“说明”:“抑或’霓’字笔画太多,简化成’坭’字,老百姓耳熟能详,拿起笔就能写。”不管是出于无奈还是幽默,我以为叶希劲老人的一番解释基本靠谱,任何文化,都无一幸免地被意识形态绑架。
我也希望有一天“坭岙”能重新恢复“霓岙”的名字。一条霓虹跨过霓岙岭,让古老的呈现为今天的人们所关注和欢喜。
2014年9月7日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