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中,
出土了众多的唐代壁画、绢布画等,
与晋代至南北朝时期的墓葬壁画相比,
唐代的墓葬壁画,
无论是从内容上还是绘画技法上,
都发生了明显的发展变化。
阿斯塔那墓葬群216号墓葬的《六屏式鉴诫图》
事实上,这一时期的墓葬形式,也发生了演化,一般来说,唐时期的墓室规模更为宏大,长达数十米的墓道中设计的重重天井,象征着主人生前的深宅大院。墓室前部安排了两个或四个耳室,以象征左右厢房。
与之对应,墓壁后部的壁画或绢布画,不再侧重于表现墓主人的生活场景,而是发展为绘制山水人物、花卉禽鸟,甚至绘制表现儒家文化的伦理说教内容,力求复刻墓主人生前的起居日常,家居装饰。同时,这一时期绘画的艺术水准也有了大幅度的提高,整体上绘制得更为精细,在方式上多进行晕染,展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而由于吐鲁番盆地的独特环境,也使得阿斯塔那古墓群成为了保留这些唐代画作的“宝地”,这对今天的人们了解唐代的日常生活,有着无可估量的重要价值。
在阿斯塔那古墓群唐代的墓葬中,屏风画开始盛行,而基本不再如魏晋十六国时期,绘制有一整幅的壁画形式。
今天的人们对于屏风都非常熟悉,这种可追溯到三千多年前周朝的家具,由多扇屏面组成,可以折叠和展开放立。折屏的屏面数量一般为四扇、六扇、八扇等。屏风最初称为“邸”或“扆”,是天子专用的器具,象征着权力和地位。随着时间的推移,屏风逐渐普及到民间,成为一种重要的家居装饰品和实用家具。而在今天,屏风更是被广泛运用于酒店、餐厅、会议室、医院、诊所等场所。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屏风常常被视为可以阻挡邪气、煞气、保护隐私,同时也可以起到分隔空间、美化环境的作用。自古至今,人们更是在屏风上以绘制或刺绣等方式,装饰以各类图案与文字,如山水、花鸟、人物、诗词等,展现着自己的审美情趣和精神追求。屏风画,也由此而兴盛。
屏风在唐代社会生活中已颇为流行,如《新唐书》记载,唐太宗李世民有一次命著名的书法家虞世南,在一个屏风上默写《列女传》,而虞世南凭借着记忆完整写出,“无一字谬”。这个故事虽然是在说虞世南记忆超群,但却让我们无意间得知了唐时屏风便已经十分流行。
而在晚唐时期张彦远所著的《历代名画记》中,也曾记载初唐著名书画家薛稷“尤善花鸟人物杂画,画鹤知名,屏风六扇鹤样,自稷始也”。也就是说,是薛稷首创了六扇鹤样屏风画。
然而由于历史久远,唐代生活中的屏风画实物,今天的人们已不可能见到,而包括阿斯塔那古墓群中在内的唐代的墓葬中,却意外地将唐代的屏风画得以保留,成为了今人一窥唐代屏风画的重要途径。根据考古发现,迄今唐代墓葬中所发现的屏风式壁画,大约在30座以上,集中在陕西、山西太原及新疆吐鲁番的阿斯塔那唐代墓葬中。这些屏风画在布局上,大都依照墓室结构,以棺和棺床(墓主人位置)所依靠的墓壁为中心而展开。其内容主要为人物与花鸟。
阿斯塔那墓葬群230号墓葬的《舞乐屏风图》中的乐伎与舞伎
阿斯塔那墓葬群230号墓葬的《舞乐屏风图》中舞伎局部
如出土自阿斯塔那230号墓葬的《舞乐屏风图》,由六扇屏风组成,每扇屏风上绘制了舞伎与乐伎的形象,左右相向而立。舞伎头顶高髻,额绘花钿,红裙曳地,足穿重台履,为唐代典型的装束。乐伎则手持箜篌,身着宝相花闭锦袖袄,足着皮靴,真实再现了唐代社会的时尚风貌。
再如出土自阿斯塔那38号墓葬的《树下老人图》,也是由六扇屏风组成,共绘制了十余个人物,或站或坐于被藤萝缠绕的大树前,休憩游玩,表现了唐代人享受现世生活的场景。
阿斯塔那墓葬群217号墓葬的《花鸟屏风图》
阿斯塔那墓葬群1969年出土的纸本《花鸟屏风图》
而在阿斯塔那217号古墓出土的六扇《花鸟屏风》,每扇以一禽鸟作中心,以花丛为背景,有野鸡、野鸭、鸳鸯、百合、兰花等,左3幅禽鸟向右,右3幅禽鸟向左,构成左右相对的两组画面。禽鸟写实,花草则带有装饰风格,整体上与宫廷画家那种以富丽堂皇的色彩,来描绘御苑中的珍禽奇卉的风格迥异,是现存的唐代花鸟极为重要的作品。
而在这些出土的屏风画中,有一组屏风画,却既非单纯的人物,更非花鸟走兽,出土之初,颇让人们费解,这就是阿斯塔纳古墓群中的《六屏式鉴诫图》。
1972年,考古工作者在对编号为216号的一座盛唐墓室发掘中,在墓室的后壁,发现了一幅高154厘米,每幅宽约71厘米,共6扇宽400厘米的屏风画形式壁画。
这幅屏风画分为六幅,中间四幅为四个不同色彩,跪坐的人,最左侧为一个类似于倒置的钟形器具,而最右侧则画着一捆青草、一束丝和一个罐子。而在四个跪坐的人中,左侧三个人的身上分别写有“土人”“金人”和“石人”,第四个人的身上则未标明称谓。
而在每幅人物的下方及首尾两幅器物的下方或左上方,还各有一面积较大的方框,显然是准备用来题写画面内容具体说明的,后可能因时间仓促或某种原因而未及写上。
面对这幅奇怪的屏风画,人们初见之下,深感费解,经过深入考证与研究,结合图案与文字,最终确定,这幅六扇屏风画,为典型的儒家文化内容,与中国长期流行的“列圣鉴诫”故事有关,并将其定名为《六屏式鉴诫图》。
古代的吐鲁番地区,长期以来都是儒家文化的重要汇聚地,自魏晋至唐,高昌等地一直有着系统的儒学教育,严格师承东汉、魏、晋以来国子经师所遵守的古文经学家法。而儒家文化的根本典籍“四书五经”,也在吐鲁番盆地出土、发现的最为集中,如《礼记》《左传》《尚书》《诗经》,等,尤以《孝经》与《论语》发现最多,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12岁蒙童卜天寿所抄写的《论语郑氏注》。
而阿斯塔纳古墓群中的216号墓室的屏风壁画,正是对儒家文化的一种生动而形象的图解。
画面左端第一扇屏风上,画着一件状如倒钟的器物,置于架上,这便是古人所谓的“欹(qī)器”。
《六屏式鉴诫图》中的欹器
“欹”的字面意思是倾斜,原为古代计量酒的器具,它空着时,重心是在横轴偏上一点的地方,呈倾斜状;当其盛入适量酒时,因重心移到器底,“欹”便逐渐由歪变正;然而当继续向器内注满酒时,由于重心上移,“欹”就会立刻翻掉,倒了所有的酒。正因为如此,早在商周时期,“欹”便在中原地区流行,作为劝诫之用。
《荀子·宥(yòu)坐》《说苑·敬慎篇》《孔子家语·三恕篇》和《韩诗外传》中,都记载了孔子曾在鲁桓公庙里见到这种器皿,觉得很奇怪,经过询问和了解,得知了这是欹器及其作用,“中而正,满而覆,虚而欹”,于是孔子对自己的弟子喟然而叹曰:“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也就是说“哪有满了不翻倒的呢?”以此来说明一个人如果有了一些成就,若骄傲自满,或者贪得无厌,便会物极必反,倾覆失败。即“谦受益,满招损”的道理。而孔子回到家后,也请人做了个欹器放在自己座位的右侧,用来警戒自己。
而屏风画最右侧所绘制的一捆青草、一束丝和一个罐子的图案中,罐子其实为扑满。也就是储钱罐。今天的人们对于扑满并不陌生,其样式也是多种多样。而画中的扑满,应为陶器。这幅画的典故源于《诗经》,晋代葛洪的《西京杂记》记载,曾在汉武帝时当过丞相的公孙弘,未发迹时,“出乡为士”,但却没有一身像样的衣服。邻人邹长倩不仅以衣相赠,还赠其一捆生刍,即青草、一束丝和一只扑满,对公孙弘说:“《诗经》中说:’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愿你守身如玉;丝,虽然很细,但重合起来,就可变成丝线。这是事物由微至著的道理,愿你不要忽视小事,勿以善小而不为;扑满,有入口而无出口,所以一旦钱装满了,它就将被打碎了,愿你不要聚敛无度,永远以扑满为戒!”
《六屏式鉴诫图》中的扑满、生刍与束丝
而画面中间的四扇屏风上,左起第一位身为绿色,半侧身跽坐,双手合于胸前,身上写有“玉人”的人物形象,象征着君子如玉。其源头来自于周朝太庙阶下的玉人雕像,按照古人的记载,周朝太庙阶下的玉人表情温和端庄,代表着控制着内心的欲念,因而以此劝鉴人们要节制物欲,待人接物要温润如玉。
《六屏式鉴诫图》中的玉人
第二位身为橘黄色,侧身而坐,以布蒙口,一手前伸,背后写有“金人”二字,表示君子要慎言、谦虚。这个典故出自于《孔子家语·观周》及《说苑》,说孔子曾在周庙右阶下,见一金人,嘴上被布帛围缠三匝,即所谓“三缄其口”,背有铭文:“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以此告诫世人要谦虚谨慎、谨言慎行。因此屏风画上的“金人”,取“金人缄口”之意。
《六屏式鉴诫图》中的金人
第三位身为蓝色,正面而坐,双手摊开,张口而谈,胸口写有“石人”二字,其源头也是来自于周庙。不过张口的“石人”与“金人”所为恰恰相反,在西晋孙楚的《反金人铭》中,说在周庙的左阶下,与右阶金人相对的地方,立着一个一张口的石人像,其身后亦有铭文,为“无少言,无少事”,也就是要多说、多做。古人认为,古代有着《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些浩繁深奥的典籍,正是前人立言的结果。如果不说、不做,那么文化就无法传播、继承,更无法教育更多的人,也无法指出事物中存在的问题。因而君子要有所作为,匡正时弊。金石二人并立,实为人生互补,可以理解为不该说的不说,但该说的,一定要说。
《六屏式鉴诫图》中的石人
第四人也为橘黄色,从面相上看,为一位老者,神态安详,虽然身上没有题字,但应为“土人”,象征心态平和、无欲无为。有观点认为,这幅人像,所反映的应是道家的思想,即不动情感,保持心境平和,不为喜怒哀乐等情绪所扰,是为儒道两家追求的最高境界。所谓“儒家入世,道家出世”。而也有观点认为,玉、金、石、土四人像,也代表了一个人从年轻到年老,不同阶段应该具有的品德,即年轻时要节制物欲、待人谦逊,有了一定阅历后,要谨言慎行、三缄其口,中年之时要有所作为、立德立言,而年老之后,则应该平和从容、无为无惧。可以说玉、金、石、土四人像为人们昭示一个人一生的处事哲学。
《六屏式鉴诫图》中的土人
主要参考文献
《访古吐鲁番》王炳华 著 新疆人民出版社 2001
《西京杂记》[晋]葛洪 辑 贵州人民出版社 1993
《荀子》[战国]荀况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
《说苑》[汉]刘向 著 岳麓出版社 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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