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前面已指出,三星堆出土的所有器物都是 “旁堂”( འཕང་ཐང་ apang tang )中的阵列物,是国之大巫作法御敌之神器。
原始苯教有 “王辛同治”的习俗,帝王赞普继位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任命自己的“古辛”,并为他建造一座专属神堂,供通神施法之用。这种神堂一般以君王称号命名。在苯教观念中,君王之间的征战,其实是己方神灵与敌国神灵间的搏斗,胜败由神灵斗法胜败注定。这就是“运筹帷幄”的原始本义。
神堂中的神器最后为什么要拆毁移除并掩埋掉?因为神堂的主人,这位帝王赞普发生了意外。在古代,意外总来自君王的御驾亲征。在感到胜利在握的时候,就会亲自带兵出征,以示战神再世,英武非凡。但战场情势是瞬息万变的,一些突发事件无法被完全预到,这会导致君王意外被杀,甚至尸骨无存。这时神堂中的器物就会被如此处置。
一方面是祭奠,哀悼国之不幸,以这种方式把宝物遣送给君王的在天之灵,另一方面,是因为神器被认为蒙上了邪灵,被玷污了,失去了法力。继位者是不敢用了的,甚至不敢从新回炉制作,怕里面的邪灵没有被完全消除。
这种严重意外的情形,肯定是极少发生的,整个三星堆帝国存续期间,总共就发生了这么几次。此外还可以肯定,这些神堂陈列物被庄重地掩埋,并严加看管守卫,并不是发生在帝国的衰落时期,而是发生在全盛时期和扩张时期,只有这个时期他们才会拥有如此国力和惊人财富!
首先是尺寸大小悬殊,大的长有 58 厘米,宽 24 厘米。中等的长 28 厘米,宽 13 厘米。也有制作得非常小的。
不管哪种眼睛器, 四角 都钻有 小孔 ,明显是用来 安装 的,可以穿缀在网线、网格或者网框之上。
这种眼睛器是做什么用的,一直众说纷纭的,没有产生出比较一致的看法。笔者以为,是因为此前的所有研究者都对原始苯教都缺乏了解,没有把探索的眼光投向青藏高原,对 “华夏文明的青藏之源”可谓一无所知,如此就注定说不到点子上去。
原始苯教是一种古老的世界观,是一个庞大的神灵体系,西方学者称之为 “万神殿”。同时它也是一种方法论,在非常遥远的时代就已形成一整套征服妖魔鬼怪的法术,用此可以降服一切敌人。特别是那些师承有序的大巫师,不仅能上达天听,还能借用本尊的法力战胜妖魔,以致无所不能。
苯教巫师征服妖魔,捕捉鬼魂最常用、最主要的法器是 “垛”( གཏོ ་ gto 也写作 མདོས་ mdos )。这是一种蛛网状的编织物,中间有一个黑色的菱形眼睛。这种法器显然是从蜘蛛捕萤虫中得到灵感,从而产生出来的。也只有在青藏高原上代代相传地延续着的。
西藏庙堂中阵列着的 “垛”( གཏོ ་ gto ),用彩色丝线编织缠绕而成
这些 “垛”是禳解仪式中不可或缺的法器。按照苯教的描述,魔鬼的来去行踪是常人看不见的,它们就像鸟雀蛾虫一样在空中飞,只有用这种网状法器才能捕获。捉来之后巫师会施以经咒,捆绑起来,再用相应的仪轨斩杀,也可通过威吓利诱的方式驱逐出境。
奥地利藏学家内贝斯基《西藏的神灵和鬼怪》 第十九章 中,对 “垛”有专门介绍,藏语称之为“那木卡”( ནམ་མཁའ་ nam mkai ),意为“天卡”,也叫“ 十字网格灵器 ”,因为是一种有十字骨架和网格状器物。
据他的介绍,结构 复杂的 “ 垛 ” 高 达 11 英尺 ,用很多 木棍绑扎 而 成 ,制作这种一个 几何体 ,需要数人 耗时几周才能完成。 此外,有 “ 龙垛 ”“ 穆垛 ”之类的区别。有的用“ 五种宝物制成 ”,饰以 白海螺 , 白母鸡 的 毛 ,白 猫头鹰毛 等。用 珊瑚 装饰的叫 “ 红垛 ”,用绿松石 松 装饰的叫 “ 绿垛 ”,用 铁制成的 叫 “ 黑垛 ”。十字形 棍子上缀 以 羊毛 ,代表 环绕天界 的火焰,或者是大地上 漂浮的云彩。
放置在 大经堂 里的垛 叫 “ 贡布垛 ”, 是 敬奉凶相神的 。 放在 小经堂 里的 叫 “ 龙垛 ” , 是 敬奉 善 相神的 。 在垛的下面或者周围要供奉各种物品,这代表 世间万物有情 。 在较盛大和重要的垛仪式中,还要 供奉鲁 神 、念 神 、萨达等 , 不可遗留或者怠慢任何一方神灵。 较 小的垛放在宅院的门口 ,或者房屋的 高处,大垛 常 放置在寺院周围 , 以 此 保护 其不受魔鬼的侵扰。
据介绍,在捕捉鬼魂时,巫师们先会 准备一个 装鬼魂 的 器具,当它们被 “垛” 网住 后,巫师会把它们装在里面,盖住并锁死,最后烧掉 。
神 垛在 使用了一段 时间后 ,必须销毁掉 , 因为 缠附 着妖精。它们 由法师或特定 的 人搬到一个有魔法的地方,例如十字路口 ,或者是有 邪魔作崇的山岭 上,要把 垛架对准 它们 居住的方向 ,然后 扔掉或者烧 毁。
内贝斯基 《垛及其施 方 仪式》 插图,藏地僧人在制作天垛
上图这个 “垛”就比较复杂,上部犹如风筝堆叠在一起,下部是一个方形网兜,用粗绳索编织起来,可能是用来装鬼的,或者以此兜住有猛力的妖魔,因为细丝线已经网不住它们。
在古代,苯教巫师们的主要功能就是捕捉魔鬼。藏语 “赞”( བཙན་ uzhan )虽是世俗君主的名号,但也用来指法力高强的妖魔,形象是神出鬼没的岩羊。有一种叫“赞 本 ”( བཙན་བོན་ uzan bon )的巫师,也译作“ 妖本 ”,就是专业捕捉妖魔鬼魂的。
苯教还认为,以灵魂形式存在的 “赞波”( བཙན་པོ་ uzan bo ) ,好坏善恶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这与它的形狀、居处等诸多方面有关。但不管怎样地作恶多端,这种灵魂都不会下地狱,也不能升至天界成为神,这时就必须捉来禁锢之,否则会所到之处制造灾难。
人死后的灵魂,特别是那些凶死之魂,都是恶的,它们在中界徘徊飘荡,成为凶魂恶鬼。它们的特点是一不小心就会被触怒,从而带来灾难。因此也要用 “垛”捕捉并禁锢起来。
尼泊尔僧人正在制作 “天 卡 ”,注意里面都有一个菱形眼睛
每个 “ 南 木 卡 ” ( ནམ་མཁའ་ nam mkai )都是一个十字架,这代表征服, 中心 是一个 黑色 的 菱形眼睛 , 代表神灵之 眼 ,就是 这个法器最重要的部位。此物也叫 “ 网眼法神面相 ”( གསེར་ཞལ་སེར་པོ་ gser xal ser bo ),藏文意为 “金面、金眼”( གསེར་ཞལ་ gser xal ) “黄人、金王”( སེར་པོ་ ser bo )。这种以神眼代表的面容能看到天空中精灵鬼怪的行踪。
三星堆出土的菱形眼睛正是装饰在 “垛”阵中的,缀在神堂布置的 “ 南 木 卡 ” ( ནམ་མཁའ་ )上。其所捕捉的不是那种小魔细鬼,而是敌对国家施放魔头鬼王,上面的眼睛当然就要用 “金”(青铜)来制作了!
只有用这种金光闪闪、棱角分明的青铜眼睛,才能彰显帝国神堂之威严。这种金眼(鋻)也代表帝王的极端尊贵,明察秋毫和法力无边。
任何垛的主干都是一个十字架,因此这种金眼如果缀在交叉处,就要分作四块,才会严丝合缝。缀在横线上的话,则要分作上下两片。所以三星堆眼睛器都是按照垛的实际需要设计制作的。
有的眼睛器尺寸如此之大,反映的是神堂上的 “ 南 木 卡 ”制作得 非常大,可能有大殿门板之大小,这是用来捕捉巨型妖魔的。
据介绍这种神灵之眼还有一个名称,叫 “其夏监”( ཁྱྀ་ཤ་ཅན་ qi xa jan ),藏文意为 “ 狗鸟之眼 ”。这个“ 狗鸟 ”( ཁྱྀ་ཤ་ qi xa )就是 “龙”。三星堆出土了许多这种“ 狗鸟 ”的形象,一概都长着獠牙毕露的犬嘴,身体却是飞鸟造型,有翅膀能飞的。
蒙古语把这种威严的神眼叫 “额托監”( etoqan ),同时也是对天神的一个称呼。
上图这个全白色的 “垛”,构造也比较复杂,有很多的层次和分支,高与云朵相接。插在两侧的小垛叫作“天手”。中间缠绕着红色的肠子。肠子被认为是污秽之物,但巫师能以秽驱秽,借此来抵御秽鬼的攻击。这种 缠绕肠子的垛 , 据说 在楚布寺及陈塘夏尔巴人藏历新年驱鬼仪式中还能看到。
苯教的“垛”也是鬼魂的 暂住之地, 具有 吸附灵魂 的力量 。 在藏地常见 十字路口 插有垛,这是对聚居地一种 保护装置。还 有驱赶精怪的作用,因此也 会放置在 屋内的梁上。这种 “垛”也代表祥瑞,准备献祭的羊头上常会插一个这种法器。
从藏学家的介绍中笔者还得知,垛上的羽毛有专门的名称,叫 “赞雀乌伯”( བཙན་བྱ་འུག་པ་ uzan qa wug ba ),用以招 游魂的 。 不同颜色的丝线有方向作用: 东黄 、 南白 、 西红 、 北绿 ,会 让鬼魂无处遁逃。但也有说丝线颜色 代表不同的神灵,神灵的身色 是 不一样的。 也有说象征身体的构成: 红血、白骨、蓝肉、黄筋、黑发 。 还有说代表世界的五种物质:水、木、土、火、金。
西方学者 1992 年在甘南天祝藏族人家中拍摄的五彩垛,插在房梁上。
上图这个垛阵的顶部,被伞盖笼罩着,垛下面坐着一位大神,名叫 “ 玛哈嘎拉 ” ( མཧཱཀཱལ ་ ),手持金刚杵, 脚下 “多玛”达五层之多,八角圈里有一群贵人,可能是 投灵人 亦即施主 。团团插满 的 “垛”颜色各异,有的成纺锤状,它能施放出捆绑魔鬼的绳索。图 下方有 藏文 题记: “升生龙达的垛”。 此物可能就是 内贝斯基 所说的 “风马生垛” 法阵 。
纳西族驱魔仪式中的垛阵,下面有供神的 “多玛”( གཏོར་མ་ gtor ma )
西藏寺庙前正在举行用烈焰烧化 “垛”的祈福仪式,这可能是“格桑每朵”的来历
三星堆出土牙璋柄部刻有 “垛”图案,制作这种长条状垛阵,就需用第一图中的菱形眼睛
商代 青铜 镜 上的 “垛”纹像极了蛛网,说明它确是象征蛛网的
青铜镜最初就是巫师的一种法器,而不是用来梳妆的。它本来就代表神灵之瞳。此物是商人有苯教 “垛”观念的可靠证据。
来自青藏高原的 “垛”不仅可以解开三星堆菱形眼睛的用途之谜,其实也是古汉字 “朵”的原始本义,可以肯定,最初就是指这种苯教法器。还有这个“夺” (奪),也是同源字,后来成了一个普通动词。
《说文》 : “ 朶,树木花朶朶也。 ”这肯定不是原始本义。因为 篆文 “朵”画的是“木”上面一个蹲伏状的“犬人”,只有犬有夜视能力,能看见飞行中的鬼魂,从而捕获之。
因为在古人的观念中,两国间的征战,其实是各自所依凭的神灵间的比拼,决定性的场景发生在常人看不见的天空中,而不是在凡胎肉眼看到的地面上。
《周易》六十四卦的第二十七卦中,用的正是 “朵”的原始本义,其曰:“舍尔灵龟,观我朵颐。”意思是说,不要相信你的灵龟(用龟甲占卜得来的兆示),我的“垛”阵能击败所有敌人!“颐”( yí )本义就是面颊、脸面。因此“朵颐”与藏语的“ 网眼法神面相 ”( གསེར་ཞལ་སེར་པོ་ gser xal ser bo )是完全对应着的。这也说明笔者所谓“华夏文明的青藏之源”不是虚言。
汉语中的 “朵”已经变成一个量词。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藏语中。藏语把“花”叫“梅朵”( མེ་ཏོག་ me dog ),也叫 “格桑每朵”,就是同源字。显然是因为这种法器用五色丝线缠绕而成,风中摇曳时,像极了花,最后就用来指草木之花了。
作为同源异写字的 “夺”(奪),更是典型的会意字,它由表示天神和天空的的“大”,表示魔鬼飞行的“隹”,表示手的“屮”(或表示刀剑“寸”)组合而成,表达的正是苯教捕捉器的功能。如果最初就是普通行为动词的话,根本就没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因为它有 “ 抢 、 取 ” 之义,后来就成了一个动词,原始本义完全消失,人们再也想象不到、更不会去考察一下最初会意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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