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播一条责编新书的广告:《火车站巡逻笔记》讲述一线铁路民警10余年从警生涯真实见闻。

一个人的生活经历,会让他形成很独特的怪癖。我有一个很怪很怪的怪癖,就是一闻到火车车厢连接处的味道,会觉得很亲切。

那是一股混杂着尿骚味儿、烟味儿、汗水味儿,这种我描述出来,眼睛都会觉得不适的味道。

只因为小时候,我每次坐火车都会站在那里,扒着车门的窗户看风景。没座的时候站在那里,有座的时候也要溜达到那里待一会儿。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坐火车这件事情无比幸福,坐火车去奶奶家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虽然整个行程不过一个半小时,虽然每次的终点都是永恒不变的凤凰城站。

时隔多年,我对老丹东站的印象已经完全被如今的大白盒子所覆盖。唯一模模糊糊记得的,是昏暗的候车室、橙色的塑料椅,和检票口透进来的光线。那道光刺眼而闪耀,让我分不清有关候车室的记忆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出于我的想象。
那还是一个汽车比火车快的时代。从丹东客运站坐小客车到凤城只要一个小时,票价十元,除夕的下午几乎随到随走,很快就能凑满一车人,很适合爸妈这种除夕下午才放假回老家的人。
可当时的小客车座位极其狭窄,连几岁的我都觉得腿挤得难受,再加上一路颠簸,这一个小时让晕车的我度日如年。看着我痛苦的样子,爸妈决定再也不坐大巴了,宁愿全程站着,也要陪我坐火车。
那时候,站台还没有那么高,一到了冬天,满眼都是火车下面一绺一绺的黄色冰挂。列车员会在车门和站台之间,架起一块木板,方便通行。
从丹东到凤城似乎要经历无数个站点:沙河镇、蛤蟆塘、金山湾、老古沟、五龙背、汤山城、汤河、一面山、张家堡……很多地方的名字,我都是在火车上才第一次听到,继而一遍一遍地重复。直到如今,我想到蛤蟆塘、汤山城、五龙背、凤凰城的名字时,还会忍不住加上“车站”两个字。
坐火车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你会和许多地方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到一想到它的名字,脑海中就会出现列车播音员的报站声,甚至会想起车窗外白底黑字的站牌,想起小小的红砖站房。同时又完全陌生,陌生到连月台上的砖都不曾踩下一脚,陌生到在火车之外,这辈子都不会再提起它的名字。
因为我们总是在爸妈下班后赶火车,经常车程过半,天就昏暗起来。夜色让匆忙的站台更加神秘,彼时小小的我第一次惊讶地意识到,那些对于我来说陌生又遥远的地方,竟然是很多人匆匆赶回的家。这个世界原来那么大,每一个角落对于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意义。
相比茫然无知的我,这一路上的风景却写满了爸妈的记忆。那时候总觉得爸爸无所不知,一路上农田里焚烧的玉米秆、冰冻的大河里都藏着他们年少时的故事。明明是一片黑夜,他却能从千篇一律的风景里,一眼分辨出这里是一面山,那里是凤凰山。
由于车程短,我们一路上很少带吃的东西,却架不住周围的旅客,总是变戏法一样,从绸布袋子里掏出无穷无尽的吃食,像茶话会一样堆满小桌板。有时候是泡面、水果,有时候还有啤酒、瓜子、花生,瓜子皮洒落一地。
绿皮火车有一种魔力,它能把食物的诱惑放大百倍。其中的王炸就是火车上的盒饭。不管多么家常的菜,哪怕是我平时不肯吃的青椒、西红柿,只要盛进火车上的饭盒里,就变得山珍海味一般。后来我真的吃上了一次,碰巧那一次的米也非常香,一下子惊为天人。
那时候我不太爱吃米饭,这下子更是觉得家里的米味如嚼蜡。爸爸没有办法,只能跑遍附近的粮店,一种一种地试买,终于找到一份有同样香味的大米,蒸好之后再装进饭盒给我吃。可惜那米卖着卖着就变了味儿,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米。
每次这时候,我总会自我安慰,一会儿到凤城的奶奶家就有好吃的了,又可以吃到步行街上的面包糠炸牛排,又可以用雪碧就着酱牛肉,假装自己是梁山好汉,三碗不过冈。
冬天的凤城,总是比丹东冷一点,好在奶奶家离凤凰城站不算远。但为了早一点到家,下了火车爸妈还是选择打车过去。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哪怕再冷的天,这点路程对于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我刚出生、奶奶还住在草河镇的时候,因为迟迟等不到去草河的汽车,妈妈又怕吵醒怀里的我,竟不肯跟爸爸换班,生生抱着我走了7公里,从凤凰城站走到了草河。
等我慢慢长大,街头的车虽然多了起来,但还是有打不到车的时候,停在火车站门口的众多人力三轮车就成了备选方案。原本像个大簸箕一样的车斗经过改装,挑起一块红色的顶棚,为客人遮阴挡雨。车斗内两侧各有一条长凳,如果师傅蹬得动,最多能坐四个人。
到了冬天,车斗的四周则会被塑料篷牢牢包住,只留一副塑料门帘,再摆上一个取暖设备,变成名副其实的车厢。但架不住寒风还是会随着车行,从门帘的缝隙源源不断地灌进来。1.2公里的路程,虽然妈妈一路上攥着我的手,没等到奶奶家,我还是冻得僵掉了。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冬天坐过三轮车,夏天的时候,偶尔坐过几次,一路吹着小风,看看两侧的风景,倒觉得十分惬意。
出了火车站广场,不远处就是一条护城河。到了冬天,整条河会被拦成几截,变成滑旱冰、滑爬犁的场地。小时候,我一直盼着能到河上滑爬犁。可奶奶总是说今年不够冷,河水没冻结实,怕我掉进冰窟窿。
从丹东到凤城的绿皮火车,是藏满回忆的时光相册
上桥后过了检察院,下一个红绿灯的路口处,是一家新华书店。小时候我经常到那家新华书店里,一楼二楼地乱转,只看不买。新华书店的对面,似乎是体育馆和工人文化宫。奶奶刚退休的时候,经常会到文化宫门前扭秧歌,回家练习转手绢。有一次我跟着她去扭秧歌,意外发现那里多了一池子充气碰碰船。但那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坐成碰碰船,本想着下一次来凤城再坐,没想到再来的时候,碰碰船就消失了,成了我很多年来的怨念。
新华书店再往前走,是一家开了很多很多年的蛋糕店,每次路过都让我垂涎三尺,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尝试过。这条路上唯一一个我多次消费的,则是邓铁梅路和凤凰大街交界处的小小书店。
夏天的时候,书店门口总有一个冰淇淋机,五毛钱一只蛋筒。每次到奶奶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拉着大人带我去小小书店选书,能顺带吃一个双色冰淇淋就更好了。
书店有两层,一楼以练习册、畅销书、杂志为主,记忆里二楼有些狭小逼仄,却让我遇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书。史特林·诺斯的《小淘气》,郑渊洁的《皮皮鲁传》《大灰狼罗克》都是在里面翻到的。
后来娱乐方式慢慢多样化,买书变成了去步行街的租书店租一摞《机器猫》,去影碟店租一盘《哈利·波特与密室》,再后来变成去电脑房玩《武林群侠传》。
奶奶怕我不爱跟“老太太”一起玩,就尽量答应了我的要求。一本书,一个人,一个夏天。我和机器猫、大灰狼罗克一起行走在凤城的小马路上,买竹蜻蜓,看盗版电影,将书里的故事深深嵌套在90年代末的风景里。
记忆中,奶奶总是很纵容我。我每次吃咸鸭蛋都只抠黄,被爷爷凶了一下,觉得我太挑食,奶奶却让我放心吃,还要把所有蛋黄都抠给我吃。
按照家里的习惯,年初一必须早早起来,爱睡懒觉的我却不肯起床,奶奶赶紧帮我解释,说孩子读书累,要多睡;后来我读大学了,还是不肯起床,奶奶继续解释,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很累,要多睡;再后来我上班了,依旧不肯起床,奶奶说,孩子上班累,要多睡。有时候想想,我自己都想笑。
但是有一件事,奶奶却非常强硬,有一年传言凤城要地震。她凌晨两三点就不由分说,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套上我心爱的虎皮大衣,要带我下楼避难。爷爷不以为意,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奶奶一下子急了,说你岁数大了,爱咋咋地,我孙女还小,不能管你!
后来我俩就在凌晨的凤凰大街上,一直站到四点多。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凌晨的马路,第一次发现原来半夜马路上还有车来车往。
每次到了要回丹东的时候,我一起床,就会在客厅里看到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绸布口袋,和火车上的人带的一模一样。里面经常装着水果、瓜子、毛豆、黏火烧、几罐露露。不管我如何说,奶奶都非得帮我带上,明明一个半小时的旅途,却好像装了几天几夜的储备粮。
从凤城坐火车回丹东,和从丹东到凤城,是完全不同的体验。丹东因为在边境,到哪里都是始发站,永远可以提前十几二十分钟上车,也从没遇到过始发晚点的情况。
但凤城因为是过路站,只能提前五分钟在站台上傻等,火车还经常晚点,一晚点就晚一片,只能拿着票到窗口改签。那时候凤凰城站还没有重修,售票窗口和候车大厅在一起,一个转身就能改签,大厅的喇叭永远听不清在说什么。靠近检票口的墙上,则挂着一幅大大的全国铁路票价表,表上从丹东到凤城只要三块五。
每到节假日,往丹东去的火车经常下车的人没几个,上车的反而一大堆,一条长队排了半天纹丝不动。有一次和二叔一起坐车,他怕我没座位要一直站着,情急之下居然让车上的人帮他打开车窗,再翻身爬进车厢里。等我排队上车之后,他已经为我占了一个位置,自己则一路站到了丹东。
有一次等车的时候,正遇上一班红皮列车,往北京的方向开去。妈妈看了看水牌,指着那辆车跟我说,你以后就坐这辆车去北京读大学。没想到一语成谶,我后来真的为了读大学,坐火车去北京了。只是到了北京又马不停蹄,再次坐上去兰州的火车。

这些年,我常常胡思乱想,突然意识到,爸妈最能给我安全感的一点就是,他们虽然总是对我有很高的期待,但又好像永远不会对我失望。前一阵子跟朋友说起小时候的玩笑事,说起小时候我跟妈妈宣布,自己长大了要当皇帝。妈妈却很认真地回答我,现在没有皇帝了,但你可以竞选国家主席。
她后来一如既往地认真,期许我以后可以考上清华、北大,成为一名作家,成为外交部发言人。然而当我一次次打破她的期许的时候,她却还是骄傲不已。后来,他们就是带着这样的骄傲,坐两天两夜的火车送我去兰州读书,不会因为我选择文科而失望,也不会因为我选择夕阳行业而失望。
而奶奶呢,甚至把我报考的两所学校名字捏在了一起,记成了根本不存在的“兰州师范大学”,然后很得意地告诉别人,她的孙女考上了“兰州师范大学”,完全不在乎这所大学有多么莫名其妙。
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是我第一次离家那么久。寒假回到家,看到等在站台上的爸爸妈妈,一瞬间觉得他们苍老了很多。回到家才听妈妈说,爸爸有一阵子一直梦游,半夜说兰州站到了,开门就要出去接我。
很快寒假过去,我再次踏上西去的火车,爸妈买了站台票,一直站在车窗外看着我。我一直挥手让他们别送了,快点回去,他们却迟迟不肯走。等火车真正开动,他们消失在我眼前的一瞬间,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在陌生人面前毫无顾忌地簌簌掉落。
回想一下,我坐K28次的时候,从来不跟陌生人说话,大概就是因为曾经在他们面前尴尬地落过泪吧。
再后来,离家很多年之后,有一次我在上海站坐车到江浙出差,突然听到一声“从丹东站始发”的报站之后,眼泪瞬间又涌上了眼眶。
对于离家在外的人来说,这一声报站好似一句魔咒。只要咒语一被施展,就能回到爸妈身边,回到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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