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峰
1606年,即明朝万历三十四年,徐光启在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的帮助下,终于将《几何原本》的前六卷翻译完成了。
次年这六卷便在北京完成了刊行印刷。
万分欢喜的徐光启正计划着要将后九卷一鼓作气翻译完,不料接到了一个噩耗——他的父亲不幸去世了。
于是翻译工作不得不停止了下来,为其父亲操办丧事。
等丧事办的差不多了,同年的8月,徐光启请了假,扶柩回了上海。
这一去就是三年。
在家乡守孝的期间,徐光启与居住在北京的利玛窦有过一次联系,利玛窦希望徐光启尽早想办法将该书在中国南方刊印。
三年后,即1610年的5月11日,徐光启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利玛窦去世了。
悲痛之下,徐光启更是隐约感到《几何原本》后九卷的翻译工作恐怕要中断停止了。
他在自己札记中怀着沉重的心情写道:
“续成大业,未知何日,未知何人,书以俟焉。”
意思说他现在如果把这件事情暂时停下来,将来尽要全功,不知道是哪一天,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来继续。
事实上徐光启的担忧是正确的,只是没想到时间竟然那么长——整整250年。
《几何原本》为什么在徐光启心中那么重要?又为什么在此之后的250年里再也无人问津,以及《几何原本》为何成为了我们后来从中小学开始必学之科学的呢?
笔者青峰今天就与平台的朋们友分享一下这一位在中国科学史上划时代的人物,让我们从中感受中国科学历史的曲折与迷漓扑朔。
花一点时间阅读此文,读友们必可管中窥豹,对中国近代三百多年来西方自然科学东渐有一个以点探面的思索与启迪。
徐光启从明朝进士到科学家的华丽转身;
图:徐光启画像
徐光启,1562年出生于上海法华汇。此时正处于明朝万历年间,倭寇祸乱虽然已经平息了下去,但是倭寇几十年的骚扰在江南民众心中仍记忆深刻,难以抹去。
徐家就是被倭寇抢劫以后,又被倭寇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少年时的徐光启每每听到长辈讲起倭寇祸害中国的事儿,就痛心疾首,所以富国强民、报效国家的一颗种子在其儿时就已经种下。
徐光启自小不仅读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他也十分喜爱经世致用的学问,对农政、地舆、军事、科技方面的书籍往往也读得津津有味。
他的这一爱好为他今后走上科学与翻译外国书籍之路埋下了伏笔。
1581年徐光启在十九岁时考中秀才后,后面的科举并不便顺。直到1597年,时年35的徐光启才有惊无险地考中举人。
这一年的乡试中,他的试卷在初审时遭到了淘汰,幸亏主考官焦肱慧眼独具,从被淘汰的考卷中发现了徐光启的才识,并把他拔到了乡试的第一名。所以,徐光启又被世人称之为徐解元。
次年,徐光启在会试中没有考中,应邀到广东的韶州教书。
1583年,时年31岁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受欧洲教会的派遣远渡西洋来中国传教。
图:利玛窦画像
此时中国并不接受西方天主教,利玛窦只得滞留在广州。
由于利玛窦不仅能讲流利的汉语,而且会用中国的文言文写文章,加之他知识十分渊博,故来到中国后不久,其名气便在中国士大夫中很快传开了。
1600年春,即万历二十八年,徐光启回乡途经南京时,专程去拜会了辞官归乡的恩师焦肱。正是在恩师这儿,徐光启与著名的西方传教士利玛窦首次相遇了。
他们的这次见面注定了是东西方科学史上的大事件。
在这之前,即1593年初,徐光启在韶州任教时,从传教士郭居静那儿已经看到了一张利玛窦亲手绘制的世界地图,震惊之余对利玛窦的地舆知识深为赞叹。通过这张地图,中国士大夫们才第一次知道地球是圆的,改变了当时中国人心中天圆地方的观念。徐光启也耳目一新,对地球上五大洲的分布有了清楚的了解。这也更加激发了他放眼世界、了解西方、寻求科学真理的愿望。
这次见面时,徐光启已经38岁,利玛窦生于1552年,正好比徐光启大十岁。
图:利玛窦与徐光启交流画
像许多好奇的中国人一样,徐光启向利玛窦问道:“先生从西洋一路东来,见闻必广。究竟是欧洲先进,还是中国发达?”
利玛窦笑而答曰:“我从欧洲来,一路经历了许多国家。比较起来,中国儒家的礼乐制是全世界最高明的。但是,为什么遇到自然灾害还会有饥荒发生呢?主要是中国的科学技术还不够发达。”
此次二人一见如故,徐光启对利玛窦的广博学识十分倾慕,利玛窦也非常欣赏徐光启的儒雅和才华。
为了将徐光启发展为教徒,利玛窦向他展示了许多西洋的科技成果,这让徐光启获益匪浅。
1603年,徐光启进京会考,一举考中进士,正式步入仕途。
次年,利玛窦也来到了北京,他为万历皇帝准备了一些来自西方的新奇科技玩意,让万历皇帝十分高兴。加之利玛窦已经完全融入了东方文化,穿长衫,讲中国话,写中国文字,很快北京的士大夫也接纳了他这位特别的传教士。
不久,经朝廷允许,利玛窦在北京宣武门外置得住宅一处,以此为基地进行传教活动。徐光启则时不时前来拜访,向他求教一些西方科学知识。
徐光启,这位日后流芳百世的明万历年间进士开启了一次华丽转身。
为什么徐光启对西方科学的翻译要从《几何原本》开始?
1606年,徐光启在学习了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原本》后,他认定该书将有益于中国的天文、历法、军事、武器制造、农学、水利、气象、音律乐器、建筑、生物学、医学、机械制造、算学、测绘等,又可以弥补中国数学只重总结归纳而对逻辑推理不足的缺陷,于是决心将《原本》译成中文。
为了得到利玛窦的帮助,他又开始游说利玛窦与其一共翻译完成这一壮举。
利玛窦被徐光启这种伟大的献身精神们打动,于是同意了他这一请求。
图:利玛窦画像
在众多的西方科学著作中,徐光启为何一定要从《几何原本》开始呢?
除了上述所讲原因外,徐光启认为,数学是所有学问的基础。他认为中国传统的算学,“能言其法,不能言其义。”而《几何原本》严谨的逻辑演绎及思维方式“由显入微,从疑得信,盖不用为用,众用所基”,这种严密的逻辑证明,正是千百年来中国人所缺少的。所以,他明确指出:此书未译,则他书俱不可得。能精此书者,则无一事不可精;好学此书者,则无一事不可学。并且他还预言:中国百年之后必人人习之。
他认为几何原本的推理方法跟中国传统的推演方法大不一样。他说几何原本“似至晦,实至明;似至繁,实至简;似至难,实至易”。
他还说“几何原本,欲前后更置之不可得”。
今天我们回望四百多年前徐光启的这些见解,透过历史的尘埃,科学发展历程的见证,我们会发现这位进士出身的科学家眼光是多么的深邃,他的见解是何等的超前与深刻。
面对徐光启的翻译工作,明朝很多官员、学者并不能理解,即使他的恩师焦肱也并不完全赞同。
徐光启在确定书名时,非同巧妙地将该门学问翻译成了“几何学”。“几何”一词可谓神来之笔,他不仅传神地表达了该科学的西方意义,又兼顾了东方汉语“几何”一词本身所包含的书面之意与外延之美,并且十分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神韵。
总之,四百年过去,仍然让人拍案叫绝。
然而,社会上的学者与很多朝廷官员并不买帐,对徐光启挖苦嘲讽,并写打油诗揶揄:人生有几何?何必学几何!学了几何几何用?不学几何又几何!
面对社会与朝廷中一些人的不理解,徐光启只是回答了八个字:无用之用,众用所基。
这八个字可谓掷地有声,历史证明了徐光启的科学见解是何等深刻,眼光是何等深远。
在西方与徐光启大致同时代的另一位大科学的早期遭遇,也证明了徐光启这一名言闪耀着科学思想与哲学光芒。
少年时代的牛顿在剑桥大学附近品书店里买了一本《几何原本》。开始他认为这本书的内容没有超出常识范围,因而并没有认真地去读它,而对笛卡尔的“坐标几何”很感兴趣并专心钻研了。后来,牛顿于1664年4月参加特列台奖学金考试的时候遭到落选。当时的考官巴罗博士对时年21岁的牛顿说:“因为你的几何基础知识太贫乏,无论你怎么用功也是不行的。”
这一席谈话对青年牛顿震动很大。于是牛顿又重新去把《几何原本》从头到尾反复地进行了深入钻研,自此他的数学基础功底变得无比扎实,这为他日后开创微积分也奠基了很好的基础。
从这一个例子上看,徐光启的确超越了那个时代,虽空谷足音倍显孤独,却黄钟大吕愈显高大。
然而,翻译这样一部希腊拉丁原文科学著作是十分艰难的。
《几何原本》的翻译为何会中断整整250年?
图:明代《几何原本》册页
明史料记载,翻译《几何原本》时,先由利玛窦逐字逐句进行口头解释,再由徐光启先行草录下来;每译完一段,徐光启再字斟句酌作一番推敲修改,然后由利玛窦对照原著进行核对;若遇有译得不妥之处,利玛窦就把原著中的段落再仔细讲述一遍,徐光启则重新修改。
徐光启对翻译工作非常严谨认真,力求准确,有时为了确定一个译名,他不断地琢磨,反复推敲。
正因为他严谨的科学精神,由此经他确立的几何专有名词如:点、线、面、直角、锐角、钝角、垂线、对角线、曲线、弧线、面、弦、三角形、四边形、立方体、面积、体积、比例等沿用至今,成为汉语言语库中的数学经典词汇与基本语素。
这些词汇后传入日本、朝鲜与东南亚各国,成为几何学共用共享的专用词语。
正如后来民国启蒙思想家梁启超所赞誉道:
“徐、利合译之《几何原本》,字字精金美玉,为千古不朽之作。”
徐光启与利玛窦合作翻译的《几何原本》前六卷,于1607年刊刻成书。
这一事件标志着中西科学文化交汇桥梁的起点从此正式诞生。
正当徐光启与利玛窦准备一鼓作气完成该书后面九卷的翻译工作时,徐光启的家中传来了噩耗——他的父亲去世了。
徐光启只得停止翻译工作,为其父操办丧事,扶柩归往上海故地。
回去后,徐光启不得不尽孝守制三年。
三年马上要过去了,徐光启要启程回京了。不料,这时又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利玛窦于这一年(即1610年)的5月11日在北京逝世了。
得知这位东西兼通的学者、传教士离世的消息后,徐光启除了悲痛之外,更多的是心情无比的沉重。
没有了利玛窦的帮助,并不熟悉希腊古拉丁文的徐光启知道,《几何原本》后面九卷翻译工作只能暂时搁浅了。
当晚,心情沉重的徐光启在译注札记中留下了这样几句话:续成大业,未知何日,未知何人,书以俟焉。
徐光启的预见性担忧是准确的,《几何原本》后面九卷的翻译整整等了250年,才有一位晚清数学家李善兰和一位叫伟烈亚力(Awylie)的英国人于1857年才共同翻译完成。
这250年,我们为何一直无人接力翻译呢?
原因只有一个:明朝在徐光启去世后十一年,即1644年灭亡了,转而大清登上了中国历史的舞台。
大清一朝共268年,一直不重视自然科学的发展,对于《几何原本》这样可用于军事武器制造的科学,由于清廷害怕百姓私造武器,自然不会翻译推广。即使比较热爱西方科学工艺技术的康熙皇帝,他也只把西方科学技术当作可制作精巧玩意儿的可用之工具。到后来更是荒谬地附和赞同当时大学者梅文鼎关于“西学中源”——即西方科学的源头都来自于中国,这一夜郎自大的可笑观点。
朝野这些落后的思想完全禁锢了西方科学在中国的传播。
《几何原本》停译的250年中,西方自然科学呈现井喷之势,中国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图:利玛窦与徐光启木刻画
《几何原本》停止翻译后的这250年,使得中国领先了西方1400年的科学水平逐渐被西方超越,并把我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先生曾深刻地指出:公元1400年以前是中国科技全面领先西方的一千四百年;1400年到1600年是中国科学固步自封裹足不前的200年;1600年到1900年包括二十世纪初的前30年,是中国科技被西方全面超越的300多年;直到1950年后我们才快速地又追了上来,有些领域我们又开始了再次领先。
如果从历史的时间节点来看,1607年后《几何原本》停止了翻译,直到1857对该书的续译完成,再到西方科学重新在东方的传播,正好是中国科学失去的三百年。
了解了这个科学历史的演进,我们就越发觉得徐光启这位明代进士出身的科学家无比伟大。
徐光启在1610年曾预言《几何原本》“百年后的中国必人人习之”,只可惜他的这一预言落空了。这是这位一生为国谋富强的科学家的遗憾。若他地下有知,他会是何等的不甘。
正是这300年左右,西方自然科学成就呈现出了井喷之势:如笛卡尔发明了解析几何、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并于1687年出版了划时代的科学巨著《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拉格朗日发明了分析数学、瓦特发明了蒸汽机、法国的莱不尼茨与英国的牛顿几乎同时发明了微积分、伽利略1637年发现了月亮的周日和周月天平动从而开辟了天文学的新时代、黎曼发明了黎曼几何、麦克斯韦创立了经典电动力学、门捷列夫发现了化学元素周期律并制作出了世界上第一张元素周期表等等。
这一系列影响到人类科学进程的重大发现与发明,中国都缺席了,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巨大遗憾。
如果《几何原理》后九卷的翻译工作有人持续去完成,并如徐光启所期待的“在1707年我们便可全国普及、人人必习之”,也许在世界科学呈井喷之势的大舞台上,中国仍然会占据重要的一席。
只可惜历史不可逆转,更不会重来,甚至也不可假设。
《几何原本》15卷翻译工作的完成,竟在在中国历时了252年,这其中的历史与社会原因是极其深刻复杂的。
我们常常讲“读史明志”,其实读史也明识。
历史就是一面镜子,既是过去也是现在。如果我们不能从先贤与历史上获得教诲和汲取教训,那么,《几何原本》翻译要经历长达252年的悲剧还会重演。
回望与思索
图:徐光启画像
唐代杜牧在一千多年前的《阿房宫赋》中就告诫我们: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徐光启这位明代伟大的科学家、翻译家,他显然没有辜负前人们的教诲,而他后世三百年来的人们辜负了他的期待。
欣喜的是进入了二十世纪下半叶与二十一世纪初,我们又将徐光启——这位东西方科学交流史上第一人的科学精神找回来了,重新又回到了世界科技舞台的中心。
历史总是让人着迷,回望中国近400年科学史,我似乎发现开创西学东渐的第一人、这位明代大科学家依然站在历史的深处,在静静地注视着今天的中国。(END)
——青峰2024年3月3日写于长江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