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总喜欢追逐远方,追逐理想化的生活,而往往忽略身边曾拥有的宁静、单纯。于是千方百计地逃避哪个成长的地方,那里不仅藏着自己卑小的,傻气的,怯懦的回忆。更有恨不能消失地,却无法宣之于口的虚荣。那充斥自己的整个年少时低入尘埃的、终日难以展颜的生活状态。

  直到有一天好的、坏的我都坦然接受自己时,又怀念难以分割的那时、那地、那我。归去找到自己;是心疼角落里不起眼的,却用一双眸子捕捉那些亮光的小小的自己;是怜惜那个带着丝丝忧愁,不甚讨喜的、有些别扭性子的自己。时至今日,我很庆幸于正确的、勇敢地回到哪里寻过往。

  1985年,父亲工亡,兄十二岁,我七岁,母亲三十多岁顶替父亲上了班,转非农业户口,在八十年代这是对工人伤亡最好的安排。我的父亲1966年参加工作,当时离家不过十七八岁,也曾为错过食堂饭点而哭泣。在这个位于秦岭山脉中的老三线钢厂,整个工厂从矿山到钢材,逐年拥有了完整的产业链。辉煌时,正式职工八千人,包括家属及子弟逾三万人。那是个成熟的,职能齐全的城填化小区域。我们根本不屑于当地小县城那微薄的、稀少的、稍落后的消费市场。因为我们对更前沿的、更流行的元素已然司空见惯。

  幼时灯火璀璨如进琉璃世界

  幼年时,母亲会在农闲时,从家乡坐那种慢慢摇、慢慢走、站站停的绿皮火车,带上我们去看父亲,,一百八十多公里,要走多久记不清了,只知道那车很挤很难上,每次都是与相熟的,同去探亲的妇女搭伴,一个先上,一个在窗户递孩子,再递行李,多得于她们终日田间劳作,硬是在一帮壮汉拥堆的人潮中拼出上车的牛劲。许多深刻的过往都是日后的历久弥新。摇啊摇的车穿山洞、过平原、跨桥梁。我当时太小了,尽管上车不想睡,但醒来已躺在父亲的怀里。那时候,大家多是这样的情况,男子在外工作,妻子在家务农照顾家庭。每年有探亲假可以回家帮妻子农忙时分担,妻子也可以利用农闲来厂团聚。父母辈的婚姻就是那一张张车票。

  而我仿佛从一株田间地头小草,本来暄暄白日里沐太阳拂面,寂寂朗月下驱赶虫萤,觉得世间不过如此。直到我从父亲的床上醒来,那亮亮的,橘黄的灯光,仿佛一下照出了我的原形,矮矮胖胖。相较家乡那微弱如烛光的小小灯光,这里是光的世界,是夜色里颗颗明珠。玻璃窗外映出另一个更光亮、更齐整的房间。那时候的自己觉得窗外世界光怪陆离,似乎招唤着自己去那个地方,又每每被崖下的水流惊醒。伴随着山涧呼啸的风,仿佛那是另一些山间精怪幻化出的华堂轩宇。

  父亲他们具备所有那个年代工人的优良品质,在大山沟壑中,他们参与建设了立在山凹、悬崖、河谷平滩上所有的厂区基建。见证了整个荒山野岭建工厂的过程。也是我无数次遥想他们青葱的脸庞如何的笑越苍林,畅意未来的风采。现在我依然爱看夜晚的窗外世界,但不管是水浴清蟾的野原,是城市里璀璨变幻莫测的灯市,还是处一隅时,窗外流淌的车灯华彩,都无法梦入幼时的灯火琉璃世界。

归去

  少年老成感受集体生活的不同

  渐渐的长大了,像一株路旁蒺藜,别扭野蛮的成长。那刺没长成多少向上的力量,而长成了敏感脆弱的自尊,以无能的方式回敬他人的白眼,或偶放恶言还击,来维持自己外强中干的可笑自尊。直到有一天福至心灵的静心思考,自己无人可依、无路可退、无法可追。就那么一瞬间有了些许长大。也开始审视这个自成一体的小社会。自己究竟该如何成长?总得有些上进。大环境不错,人只要努力一点就不那么艰难。

  上的子弟学校,更注重参与工厂这个大集体的文化活动及其价值理念。各节假日不是文艺汇演,就是定期组织的蓝球比赛,排球比赛等。集体式的生活模式也改变了我们许多认知。七八十年代工人的社会地位颇高。

  那些平常穿着蓝色工服,油渍污渍布满,脸上总是灰漆漆的工人,他们的脸上充满朝气,有着很高的社会价值认同感!他们的幸福指数既来源于那个不盛行打工年代里,拥有着一份稳定收入的自豪。更得力于固定时间劳作所带来的规范有序的生活摸式。更是那个年代工会发挥出当仁不让的统筹规划工人活动的权利。工会定时按排工人的业娱生活。组织各类比赛等,所宣扬的主人翁精神。让众人的参与感、表现欲、成就感,发挥出最好的凝聚力。那时的工人都利用下班时间刻苦练习培训,谁也不曾觉得占用下班时间令人厌倦,个个恨不能被选拔上。那些个在工作中也许努力进取,专业认真钻研,如果再拥有一项专长,绝对的厂区名人风声水起,自得领导青睐,异性追捧。

  平时认真工作,逢着各类节庆日,文艺汇演展现歌声嘹亮,曼妙轻舞,诙谐逗乐。那是工人最好的年代,蓬勃发展的社会,稳定的收入,文明程度更高的生活圈子,便利且全面的生活设施。他们可能是最能感受“工人”所代表的意义。少年时有幸于直观或参与其中,也是自己华发丛生之后,忆及那个时代的朝气有多难得。

  青年慕艾渐思生活之所向

  当我长大后,这样的国有企业已经举步维艰,但他依然还是让人感受到暮色渐霭的集体文化氛围。我也工作了,成为这个承载了父辈荣耀工厂中的一员。度过刚有工作的兴奋感,真正体悟到了隐藏在过去繁荣温情下的层级感。在这个相对文明,相对有序的老厂里,各种攀扯的社会关系,各类家庭模式里的鄙视链。很快冲淡了刚有工作的兴奋。而我一个在这集体中处于底层的人。终成为企业中,某个岗位某个随时可替代的不具任何抗风险能力的普工。得多有能耐毅力才可翻身逆袭。矛盾,沉郁,悲哀,拿着糊口的微薄收入,本质上具有了明辩社会现实的眼光,却无解决的能力手段。青年时总认为自己只是缺乏一飞冲天的机会,却从不根植任何一件能变好变强的小事。思变是对生活不妥协,更是自我的另一种可能。

  于是跟随丈夫的脚步辞职了。这些年好坏参半。总得来说优于曾经的生活状态。

  中年语静去尽浮华沥本相

  回首半生,那些年少时,总有相当然的,以为自己定有不凡的某一天,也随着这些年的经历,慢慢学会了着重眼前,对待每一天自己认真而知足的已事。这些年里多次回到老单位,从熟悉感到些许厌倦到寻不到的旧时,更到了如今的不胜唏嘘!那个承载我童年灯火辉煌的工厂,记忆我少时成长的工厂,轻吻过我青春时疼痛裂变的工厂。今天他沉没于山间清风,溪谷潺水中,他似乎隐隐的睡着了。一座大山里的工厂,在近些年的改革中,及钢铁行业的严峻形势影响下,又处于不便利的自然环境里,如何生存?企业如此,而我们所依附的工厂二代、三代更成了社会浮沉里的沙砾,何去何从?

  兄长告诉我,一位早已退休的老工人,七十多岁,回到厂里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去看看,当他看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旧厂房,潸然泪下。他们这批老工人,大多数来自农家,当年十七八岁,初跳龙门的他们,从无到有,参与了整个钢厂火红、壮大。这无异于是他们整个人生的最精采部分,今天,让他们望着心血逝在变革中。其内心之苦谁懂啊?

  我漫步在曾春有樱花旋坠,玉兰馥郁;秋有丹桂金粟洒道旁,那么美,那么热闹的厂区大道,车水马龙曾是他的过客,流恋闲步的工人是他香宛转,影相从的挚友。而今渐远。

  归去,是归于旧时的模样?是归于成长中的疼痛?是回首半生依然难忘的时代印迹?是历经过他给与的生活模式些许慰寄?足,梦有所归,思有所念。

文/ 秦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