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帛书法创作的当代学术检阅

以《简帛湘韵——全国简帛书法名家作品展》为例

文/朱中原

自20世纪简帛出土以来,简帛学已渐成一门国内显学,简帛书法的创作与研究,也已成为书法界的一大潮流。尤其是进入21世纪,随着简帛书考古发掘与整理研究的复兴,对简帛书法的取法与借鉴,业已成为书法创作之一重要资源。当代书坛对简帛的关注、创作、研究与全面介入,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在这之中,亦涌现出了诸多以简帛名家的书法作者。此次“简帛湘韵——全国简帛书法名家作品展”,即是当代简帛书法创作的一次集中检阅,其中之参展书家,均为当代书坛篆隶书及简帛书法创作深具造诣之中坚人物。其中尤为著者,已以其独立、鲜明、个性化书风屹立于当代书坛。

鲍贤伦作品

鲍贤伦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出道,即以一手厚重、古朴的个性化鲜明简帛体隶书名世,鲍隶之所以能独步于当代书坛,并非是其对汉隶的简单模拟或摄取,而是综合了秦汉之际的书法资源,打通了秦汉之变,他并没有有意强化简帛书的飘逸之美与长拖笔特征,而是以汉魏碑刻的厚重笔法融入简帛书创作,简省了修饰之笔,将简帛赋予一种厚重、朴拙、敦实之美,鲍隶数十年来如一日,既是一种审美的坚守,也是一种书风的固化。其虽身处江南,然其简帛书风却是一派“中原书风”的凝重、古朴与嘡嗒大气,或许是一种反向审美?江右之毛国典与江左之鲍贤伦,可谓殊途同归。

毛国典作品

毛国典虽任职江西,然出身中原,故其书深受“中原书风”之沾溉,又身兼书法与美术双重背景,故其多以“美术化”融入简帛书创作,以铺豪、刷字写简,着意强化秦汉简牍中之装饰性笔画,在近三十年的简帛书创作中,寻求简帛书创作的当代性审美拓化。毛氏书风之所以能在当代书坛屹立三十年而不倒,端在于其将简帛书进行了自我的审美形塑,从而为当代简帛书创作开一新风,但其稍显同质化与扁平化的用笔与结字,亦成为检验其突破现有审美楷则的一大关捩。

许雄志作品

作为“中原书风”的中坚力量,许雄志身兼书法、篆刻与收藏三大领域,许氏以简牍笔意之古隶独步于当代书坛,并以其个性鲜明的古隶书风运用于篆刻创作,形成了“印外求印、印从书出”的独特印风,然许雄志并没有停留于此,而是将古隶融入简帛书,将简帛笔意融于古隶,又将先秦古玺印风及古篆籀融于古隶创作,从而形成了融古隶、古玺、古篆于一体的简帛书风,体现了他对先秦及秦汉书法资源的观照,尤其是其对战国楚帛书的艺术化汲取与笔法提炼,形成了独特的许氏书风,亦是书法“秦汉之变”的当代笔墨呈现。

刘洪洋作品

刘洪洋虽非中原人士,然其作为津门书家,又与中原之许雄志颇相仿佛,皆以篆书与篆刻相得益彰,得津门书风之雄强古厚。所不同者,许雄志侧重以秦简笔法入篆,而刘洪洋则侧重以楚简笔法入篆,其于楚简书中掺入古篆籀之法,又阑入隶笔,追求篆隶笔法的草化,形成篆草或草篆书风,于先秦篆籀笔法中增加了粗细和变化的书写性,形成了篆、隶、简三者合一的独特书风,于秦汉书风而言,既是一种复古,亦是一种拓新。

赵山亭作品

赵山亭亦为中原人,但长期深居西北,故其创作亦以西北汉简为宗,幽游于敦煌、居延、额济纳等众多的汉简资源中,然又着力于篆、隶书及篆刻的综合拓展,故而欲寻求将简帛书与汉碑、先秦刻石等于一体的创作情境之中,其简帛书创作多以篆籀为体,以细线为纽,以中锋圆笔取劲与侧锋取妍为拓展,形成一种开张、恣肆、烂漫、华贵、渊雅之简帛书风,从而与当代“展览体”俗隶拉开了距离。

李守银作品

朱中原:简帛书法创作的当代学术检阅——以《简帛湘韵——全国简帛书法名家作品展》为例

李守银出身彭城,为“汉风”繁衍之地,故甫一出道,即以其浑茫、苍古、宽博之大汉雄风耀眼于当代书坛,虽其多肆力于雄浑、朴拙一路汉碑,然并非以求拙趣,而是注意汲取汉简之诸多资源,故于雄浑、朴拙、苍茫中又增飘逸之风,此展作品中可见其融行草于简帛、融简帛于行草之探索着力不少。更可嘉者,其以碑法入简帛,形成重、拙、大、厚之简草书风,此又与其前此之纯汉碑书风拉开距离,是为可喜。然其一味霸悍之风亦成为书卷气阙如之一困境,当代篆隶书家多有此征。

高庆春作品

高庆春是当代书坛书法、篆刻、教育三栖人物,其以先秦篆籀为经,以楚简帛书为纬,将古篆之苍茫凝重与楚简帛之奇肆烂漫融为一体,以此成为其傲立于当代书坛的独特书风,并以之入印。高庆春改造了先秦篆籀与楚简帛书之惯常结体,尤其是将篆籀的圆势与简牍书的纵长体势变而为扁形,结字类如东坡之“石压蛤蟆”,并将这一结体形式予以审美的形塑。此外,他将商周金文的镌刻赋予了极强的书写功能,并进行了最大限度的强化与美饰,每一笔结尾皆以尖笔出锋。

周斌作品

相较于前述诸家,河南周斌之简牍书风则要相对集中得多,这大概与其常年从事篆刻创作有关。周斌是河南当代中青年实力派篆刻家,其篆刻多以楚简帛书为宗,融入商周金文,取法高古,印风简朴、苍浑,而其篆书亦是其印风之延续,书、印风格一脉相承,兼得商周铭文之金石气与楚简帛书之书卷气。周斌作为古楚国之信阳人,其书印自具楚风之烂漫、灵动、飘逸,得天时地利之便,又居中原大地,得古厚凝重之气,窃以为,其与许雄志诸公,当为“中原印风”之执牛耳者。

乔延坤作品

乔延坤亦为中原书坛之中青年俊杰,其出道略晚,然于书法创作勇猛精进,多以分隶行世,其隶以汉碑为尚,深得“中原书风”之雄浑厚重,又多摄取商周金文、先秦古隶及楚简帛书,致力于马王堆帛书与汉分的融会,将先秦、秦汉之际的篆隶体系熔冶一端,尤其是将楚系篆籀笔法进行拓化,强化其书写性,在体势的变异与墨色的交叠中,形成其独有的创作审美,令追摹者众。

湖湘、荆楚、江淮自古即为简牍帛书之重镇,其与西北之居延汉简、江淮之楚简、连云港之神乌赋、江南之乌程汉简、临沂之银雀山汉简等,共同构成了秦汉简帛书史上的重要景观,但又以其地处古楚文化与吴文化的交汇之地,故得楚风之天真烂漫,自备一格。故而今日之湘楚与江淮书坛,涌现出诸如倪文华、陈阳静、何慧敏、李劲松、范振海等简帛书家。

李劲松作品

李劲松多以汉碑书风面目示人,然其身处荆楚大地、简帛重镇,自然对楚简帛书给予了充分的学术观照。李劲松之隶脱略了时下“展览体”隶书的桎梏,而是以汉碑为尚,寻求隶书的厚重、古雅、静穆之气,并赋予了其极强的书写性与书卷气,近年来,又参以楚简帛书的恣肆、萧散、灵动,汲取楚简帛书中的篆籀笔法,故其作品篆隶相参,碑简结合,多种书体混融无间,而无生硬之感,其以篆笔作隶,隶笔作篆,碑意入简,可谓既浑朴凝重,又摇曳生姿,深得楚骚之烂漫、天真,不但为荆楚书道开一新风,亦为当代隶书创作增一新景!

倪文华作品

倪文华向以简帛书耀眼于书坛,其与已故书家刘文华先生同操汉隶,然二人一南一北,刘文华铸基于汉碑,上溯于篆籀,书风厚重、古朴,专求其势;而倪文华则以简帛入隶,得其萧散、灵动、飘逸之书风,洒脱不羁,专求其韵。其广泛汲取湘楚大地之简帛资源,取其纵肆,儒雅清俊,清丽脱俗,高古之气直逼两汉!一扫蹑手蹑脚、缺胳膊瘸腿的当代“展览体”俗隶,为当代隶书创作拂来一股清风。

陈阳静作品

同为湖湘书家,陈阳静则肆力于汉简草书。当大部分草书家都将目光专注于魏晋草书、唐宋与明清大草的时候,陈阳静则独辟蹊径,将视野从魏晋再上溯至两汉,在丰富的两汉简帛书中寻绎草书笔法,故而形成了融汉草、章草与今草于一体的草书笔法体系。不过,我更愿意将其归结于“汉草”体系。事实上,“汉草”笔法之丰富,体系之驳杂,境界之超逸,远非后世可比,陈阳静凭借湘人之才情,其笔下之草,既不求势,亦不求式,而是直逼汉人之恣肆、开张,将“汉草”的丰饶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可为当代书坛所瞩目也!江淮亦为简帛书之重镇,为楚文化和吴文化之交汇地,故其简帛书法资源尤有可关注处,譬如举世瞩目的“安大简”,不但引起了考古学界的极大兴趣,而且引起了书法界的极大兴趣,淮南武王墩墓上千墨书文字的发现,带动了楚简帛书的创作热潮,瑰丽雄奇的楚文化及楚简帛书风自然也引起了身为江淮人的范振海的关注,其在广博的战国楚简帛书、秦代简牍及西域汉简中汲取养分,深得简帛书飘逸灵动之韵致。窃以为,以简帛书笔意融入汉碑,可去当下展览体“俗隶”之病也,范振海当之矣!

范振海作品

当代篆隶书创作之绩与弊皆有目共睹,其绩在于,能于先秦两汉之广博书法资源中汲取养分,而其弊在于审美上的问题。追摹其形而遗其神,成为当代篆隶书创作的一大弊病。这一问题自然也波及到了简帛书创作,对于简帛书形制的亦步亦趋,成为众多简帛书家们共同的审美喜好。冀望此展能为当代篆隶书创作以及简帛书创作拓一新境、树一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