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太平天国北方余部系列第四篇,前三链接如下:

(一)、(二)、(三)

前言:正式开始新捻军系列,整个系列名称继续延用太平天国北方余部。毕竟新捻军中仍然有太平天国将领,诸位首领又接受太平天国王号,说是“余部”,问题也不大。 

本篇主要围绕两个问题,一赖文光是否新捻军最高领袖;二高楼寨战役前,僧格林沁与新捻军的动向。前者历年一直争论不休,本篇列出正反两方面的史料。后者是要理清楚脉络,为何取得黑石渡大捷之后半年,被清廷寄予厚望、能战善战的僧格林沁就兵败身死,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1864年12月7日前后,遵王赖文光与捻首任化邦(又名任柱)、牛洛红(又名牛宏升)、李蕴泰(又名李允),与从黑石渡突围而出的邱远才、张宗禹、陈大喜,于湖北襄阳、枣阳一带会师,北走进入河南邓州。 

赖文光太平军约有数千人,看似人数不多,赖部一直以来未受到大打击,战斗力完整,各部捻军加起来约有数万人。 

约在此时,赖文光以太平天国名义给捻军首领封王,张宗禹梁王,任化邦鲁王,牛洛红荆王,李蕴泰魏王,张禹爵(即张五孩,捻军老盟主张乐行之侄)袭封幼沃王,邱远才淮王。 

根据赖文光日后自述,他自己也被推举为新捻军领袖:

其时江北所剩无所归依者数万。皆是蒙、亳之众,其头目任化邦、牛宏升、张宗禹、李蕴泰等,誓同生死,万苦不辞,请予领带,以期报效等情。……予视此情状,君辱国亡家散之后,不得已勉强从事,尽人臣之忧,而听天命。

这也引起捻军史上一个争议不休的话题,赖文光到底是不是如其自己所述,成为后期捻军领袖? 

1985年,《捻军史研究与调查》一书出版,内容是历史专家走访捻军当年兴起地的田野调查。其中《蒙城调查记》一篇,涉及蒙城县人任化邦的内容,提到一条当地老百姓口口相传的史料: 

东捻军领袖,不是以赖文光为主,而是以任化邦为主。捻军里绝大部分是蒙城、亳州人,他们都服从任化邦。赖文光所能指挥的,不过千余人的太平军,那是南方人。双方虽然合作了,但始终格格不入。 

…… 

任化邦死时,其军队大部仍在,等大家把鲁王埋掉后,认为没有什么奔头了,就散了伙。所以,赖文光就只剩了千把人,很快就在扬州被俘了。

除了乡间传言,清廷朝堂上,同样有支持赖文光并非新捻军领袖的史料。 

1867年,湖北巡抚任内的曾国荃上奏: 

此股捻匪有北队南队之分(其时捻军已分为东、西捻,此指赖文光所在东捻)……北队尚存最著酋目八名,系伪鲁王任柱为渠魁……南队尚存最著酋目六名,系伪遵王赖汶洸为渠魁…… 

综合以上两条,赖文光顶多是新捻军其中一队的统领,并非全军领袖。就算在东捻军内,地位也不如任柱。 

认为赖文光确实是新捻军领袖的证据,同样存在,同样出现在清廷官员奏本中。 

光绪十七年,公元1891年,离捻军覆亡已经有23年。时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在为原天津道吴毓兰的请恤奏本中提到: 

群捻中惟赖汶光为粤匪余党,蹂躏南北十数年,各盗奉以为魁,其党皆百战之余,剽悍无敌,沿江各城闻其将至,一日数惊。忽闻渠魁就擒,中外诧为奇功,江淮之间人心始定。

吴毓兰在扬州拿获赖文光,李鸿章特意在奏本中提及此事,内中写明赖文光是新捻军领袖。 

鉴于曾国荃奏本在前,当时仍在战中,对新捻军情况未必太了解。李鸿章奏本在后,他曾负责围剿整支新捻军,有可能掌握更准确情况。 

光绪年间,有一本描写山东省清军与太平军、捻军、白莲教等反清武装战斗经历的著作《山东军兴纪略》出版。内中有关新捻军将领首王范汝增的内容中,提到一份捻军王册: 

其伪王册内名次,赖汶洸、任柱、牛烙红之下即汝增,张总愚、李允次之。 

这份王册今不知下落,从转述内容可见赖文光排在诸王第一位,称为“最高领袖”问题不大。 

赖文光是否新捻军领袖的问题,之所以争议大,是因为没有一锤定音的确凿证据,正反两方都能够拿出支持自己观点的史料。本人并非专业历史研究专家,在此不下结论,供读者自行分析。 

如果说我对此有什么观点,还是那一句,赖文光即使不是新捻军领袖,也对新捻军的改造、整编、提升战斗力出力不少。尤其黑石渡惨败的背景下,捻军可以迅速回复,对僧格林沁连战连捷,内中没有赖的贡献,是不可能的。

遵王赖文光领军——江苏人民出版社1956年出版连环画《太平天国史画》

黑石渡惨败后,形势对联军极为不利,清廷上下都充满乐观气氛,认为只要僧格林沁再加把劲,就可以将这支“屡败之军”,彻底铲除消灭! 

联军要继续生存,必须进行改变,从12月上中旬开始,联军在河南南部进行整编。 

捻军原本以旗为单位,即黄、白、黑、红、蓝五色,因为涉及血缘、地缘等复杂关系,五色旗没有改变,重点是将五色旗的下属关系重新组织。 

每一大旗下辖50小旗,每小旗统500人,小旗下再有营、馆等不同单位,令指挥更加严密,太平军也与捻军进行了混编。 

联军开始易步为骑,即增加骑兵,减少步兵。骑兵并非全部是马队,也有大量的骡、驴,平时用于运输人员和驮运辎重,增加机动性。 

装备方面,火器数量也有所增加,有资料称捻军“洋枪甚多”,这应指清军惊讶地发现新捻军拥有的洋枪比他们想象中要多,并非单指新捻军持洋枪的比率高,毕竟洋枪来源全靠缴获,还是有一定难度。

赖文光对整编后的捻军寄予厚望,称“披霜踏雪,以期复国于指日”,希望可以复兴太平天国。 

这支经过整合后的队伍,后世称新捻军。也有说应该称“太平天国新军”的,这很勉强,毕竟太平天国已经亡国,新捻军仍遵太平天国国号、历法、王号,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太平天国领导下的军队。 

约在捻军整编期间,太平天国首王范汝增也来到军中,与赖文光等人会合。 

范汝增原是李世贤部将,后在广德参与护送幼天王入江西,作为殿军负责阻击清军追兵。 

在安徽歙县附近渡江时,前被清军炮船隔绝,后有追兵,范汝增一万多人全军覆灭,本人仅以身免。 

范汝增原本可以籍此脱离太平天国,另谋出路,他却薙发易服乔装避开搜查,一直寻找重新归队的机会,后来设法渡过长江,投奔捻军,成为新捻军将领。

老电影《宋景诗》中列阵的马队

回头说清军方面,黑石渡战后,僧格林沁声望达到新的高度,却离其战败被杀,剩下约半年时间。 

一支军队的堕落,不会忽然间出现,是有过程,是有轨迹可循的。黑石渡之前,僧军已经屡次被赖文光一路军打败,翼长苏克金、舒通额先后死去,高级军官战死者十余位,明显在走下坡路。

黑石渡战后,僧军与曾国藩、李鸿章湘淮军的矛盾也在加剧。 

清廷扶持僧格林沁这一队唯一尚能战的满蒙八旗军队,就是要压制攻破天京、攻高震主的曾国藩湘军,维持实力平衡。曾国藩对此心知肚明,有意对僧格林沁采取不合作态度。 

清廷为补充僧格林沁损失,下令调湘军刘连捷部与淮军刘铭传部归僧指挥,明显就是让湘淮军卖命,让僧大帅坐享功劳! 

曾国藩与李鸿章均上奏,用尽各种理由反对,包括两军防区重要,不能轻易离开。两军粮饷军火由江苏省提供,现到河南远隔千里,惶恐路上被人劫去。李鸿章还搬出刘铭传营中军火运输问题: 

刘铭传营内并有练成开花炮队一营,共洋炮二十余尊,大者四五千斤,小亦千余斤、数百斤不等。车架器具,均仿照洋式,笨重异常,炮弹火药,动需数万。苏省水乡赖有船只运驶,故赴机应敌不致迟误,一经派往陆路,携带转运,万分掣肘,势难如期应调。 

实际上这种西洋野战炮的陆路运输绝非李鸿章所言那么麻烦,用4匹或者6匹马来拉炮车即可转折自如。明眼人都看得出曾、李是有意拖延,僧格林沁为人骄横又刚愎自用,干脆回复: 

谕旨饬刘连捷刘铭传等军探踪前进归臣调遣,仰见宸谟广运(这六个字是称赞帝皇谋略深远,是拍马屁之词)厚集兵力之至意。惟闻此两军守则有余,战则不足,可暂缓来营。 

你不需要那再好不过了,湘、淮军各位大帅观望僧格林沁一军,向邓州境内进发,看你有没有本事凭一己之力歼灭新捻军。

僧格林沁画像,《伦敦新闻画报》根据照片绘制

新捻军在邓州城西南挖壕沟,布置兵力准备应战。 

根据《涡阳县志》记载,战斗之前,蓝旗任柱与黄旗张宗禹有过这样的对话: 

北方余部(四):僧格林沁的赴死之途,与新捻军最高领袖争议

任柱先说:“黄旗挫衄之余,恐难当大敌!愿以蓝旗冲锋,黄旗接队,可乎?” 

张宗禹回答:“不能冲锋,焉能接队,今日吾死期也!” 

12月12日,两军接战,僧格林沁亲自上场督战,分左中右三路进军,新捻军先是稍败诱敌,再出动大队人马反击。 

新捻军将突击重点放在僧部右路步兵队上,关键时候,僧军中原本的捻军降众忽然间反戈一击,导致右路崩溃。新捻军迅速包袭中、左路,僧格林沁被前后夹攻大败,带十余骑狼狈逃回邓州。 

湘军传记《湘军志》作者王闿运对僧格林沁部队的连败有颇为深刻的分析: 

僧格林沁退光山,再退邓州,僧軍名望顿尽。盖其初,转战追逐,皆未尝与洪寇合战,故以为捻畏我,至是捻势异矣。 

经过整编的新捻军,战斗力已经在僧军之上,僧格林沁却至死都没有醒悟。 

新捻军随后欲攻打邓州城,不下,遂北上南阳府城,见府城防守严密,向西转进。 

僧格林沁到南阳府时,还发生一件事,足见其个性之骄横。 

当时是深夜,府城门已经关闭,僧格林沁在城下叫门,南阳知府顾嘉蘅与总兵图塔纳以“夜深兵贼无别,闭门不纳。”晚上光线不良,不知城下是官兵还是化装的捻军来叫城,坚决不开门,等天亮再说。 

这本来是很正常的操作,僧格林沁却大发雷霆,等到天亮进城后“大怒甚,击折总兵顶翎,犹不解,知府顾嘉蘅命县中父老跪求之,乃已。” 

新捻军离开南阳府城后,到镇平县后转东北,经南召县,12月27日进入鲁山县境内,僧格林沁如影随形,一路尾追,并到鲁山以北的宝丰县堵截,防止新捻军继续北上。 

新捻军确实有继续北上的打算,1865年1月18日,新捻军被僧部所击败,损失2000多人,只得退回鲁山,重新组织防线。

操练洋枪的清朝军队老照片

1月29日,两军在离鲁山县城十余里的地方相遇,又爆发一场激战。 

僧格林沁以三名翼长恒龄、常星阿、成保分居左、中、右三路,冲击新捻军阵地。 

战场经过新捻军精心选择,后有一河,新捻军先佯败,引诱僧军过河,败军马上回军反击,同时新捻军马队迅速包抄僧军后路,包括僧格林沁本人在内,被层层包围在面河背山的地区。 

新捻军奋勇进攻,僧军大乱,恒龄与营总保青、副管旗章京那木萨顿等高阶军官均战死。负责接应的副都统舒伦保、营总常顺等带马队救援,均被打死。 

僧格林沁此役能不死,全靠汉人总兵陈国瑞。 

陈国瑞有一队500人精锐,称红孩儿,就是扎红巾,穿红衣红裤,红战袍,举红旗,年皆不过二十,“最骁勇”。 

正是这队红孩儿在鲁山之战中拼死守住河上一桥,令新捻军不能包抄,让僧突出重围有路可逃,“红孩儿之名遂独以锐勇擅天下”。 

僧格林沁此役战败是其次,对其最大的打击,是恒龄的阵亡。 

恒龄是满洲镶黄旗人,正黄旗护军统领,跟随僧格林沁与太平军、捻军作战,以敢战知名。其人面黕黑,性嗜杀“一日不屠割别人则愀然不乐”,被称作“黑煞神”,是僧格林沁得力悍将,僧常以“恒老四”称呼。 

据说此战时,恒龄看穿新捻军布置,劝说僧格林沁:“此绝地也,彼徒我骑,战必不利,请姑待之。” 

僧格林沁听不进去,还质问:“恒龄,尔畏死乎?!” 

恒龄只得回答:“恒龄不畏死!”便拂袖而去,终于死在战场上。 

僧格林沁显然十分悲伤而且后悔,“不食者累日”。当然他是不会追究自己战败责任的,就将两名率先撤退的营总当替罪羊斩首示众。 

换了别人,这样连场惨败,早就被撤职查办。问题僧格林沁不是普通人,是清廷唯一可以倚重的满蒙权贵与军队统帅,犯错再多清廷都不敢动。这场惨败,清廷只能拿河南巡抚张之万撒气,下旨严责其“助剿不力”,一直窝在省城开封,要求“省防布置毕,仍出省督剿。” 

张之万不服气,上奏为自己申辩,称河南全省兵力原有三十多营,加上调过来的吉林、黑龙江马队,总共马步一万多人“均随僧格林沁追贼”,包括张曜在内的河南省内军官都听从僧调遣。自己身边“止有亲兵数百人隶臣左右”,这锅朝廷还想甩给微臣吗? 

清廷也知道自己理亏,此事不了了之。

1864年12月12日至1865年5月捻军转战图(可点击放大),捻军经河南、山东、江苏三省,后折回菏泽高楼寨,僧格林沁一直在后紧追——郭毅生主编《太平天国历史地图集》

新捻军鲁山一战获胜后,继续转进,冒着冬天河南的酷寒大雪天气,随后两三个月时间,频繁变换地点,于4月2日进入山东境内。 

在此期间,僧格林沁一路率军在后穷追,希望可以捕捉到新捻军主力进行决战,完全不顾部队疲劳。 

从河南到山东,僧部被牵着鼻子走,行程数千里,人无休息,马无喂养,疲惫不堪。步队落在最后,接着驽马也跟不上,只有骑良马的还能勉强跟上,队体越拉越长。粮食也接济不上,有时候一天也吃不上一顿饭,陆续有人饿毙路边。 

有时候僧格林沁身边剩下几十个亲兵,其余全部落在后边。唯有“恒解鞍小憩道左,引火酒两巨觥辄上马追贼”。他自己也十分狼狈“益督军穷追,辄数十日不离鞍马,手疲不能举缰索,以布带束腕系肩上驭马”。 

这样的境地,僧格林沁完全不管,有人乞求让部队暂时休息一下,就以“怕死”来羞辱劝者。以致左右长吁短叹,各有退心。 

曾国藩等汉臣都看出僧格林沁这样穷追,肯定会出问题。山东按察使丁宝桢——也就是日后斩慈禧太后宠宦安德海的那位——通过僧格林沁身边将领劝告僧格林沁,僧完全听不进去。 

清廷也专门下旨: 

贼中各酋皆凶狡善战,往往以骑夹步,团阵滚进,绝非从前捻匪志在剽掠者可比。其素所畏惮者惟僧格林沁一人,故专意欲老其师,以逞诡计。……未可一味跟追,再堕狡计。 

然而当新捻军进入山东后,清廷害怕他们北上攻击京师,连忙布置防线,先将张之万撤职,改湖北巡抚吴寿昌为河南巡抚,带兵北上。又调僧格林沁与两江总督曾国藩、直隶总督刘长佑、山东巡抚阎敬铭等诸路兵马: 

严饬各路兵勇,四面兜剿,绕由北路逼贼南趋,派队跟追,毋令贼匪得以喘息,以期一鼓歼除。

这样一来,僧格林沁只得继续穷追。 

事实上,新捻军同样是高强度机动,也十分辛苦,当时人记载“捻众多足肿”。 

曾经有捻军私下向僧格林沁请降,僧格林沁十分蛮横地怒斩来使,这样一来“诸捻遂知惟死战可免”,与僧格林沁死战到底。 

新捻军在山东境内,除了尾追的僧格林沁,丁宝桢也率本省军队进行拦击。 

山东清军并非新捻军对手,连输多场,只得任其在省内驰骋。新捻军一度进入江苏,再折回山东,于5月初第二次渡过大运河,来到曹州府菏泽县西北的高楼寨地区,不再移动,专心等候僧格林沁追兵。 

对整个清朝历史影响最深远的一场歼灭战,即将开始。

参考资料:

《捻军史》 郭豫明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捻军史稿》 徐松荣著 黄山书社1995年版

《捻军史研究与调查》 江地著 齐鲁书社1985年版

《捻军资料别集》 聂崇岐编 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捻军》 第一、二、三、四册 中国史学会主编 上海人民出版社1952年版

《太平天国史》 罗尔纲著 《罗尔纲全集》第十卷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篇·太平天国》 第二册 罗尔纲、王庆成主编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李鸿章全集·奏议》 第十四册 安徽出版集团 2008年版

《钦定剿平捻匪方略》 清·朱学勤等

《太平天国史事日志》 郭廷以著 重庆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 

《太平天国历史地图集》 郭毅生主编 中国地图出版社1991年版 

《中国历史地图集·清时期》 谭其骧主编 地图出版社1996年重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