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九变
与九德之歌的生成机制
摘要
《周礼·大司乐》所载六变之乐,是通过“乐变象物”的方式招致山川鬼神,在此基础上形成六变、八变、九变,以礼敬天、地、先祖,合而为“九变之乐”。大合乐时采用六变、八变、九变祭祀山川、天地、鬼神,赞美其泽被万物之德,所用之歌为九德之歌。九变之乐与九德之歌、九夏之舞相配合,招致众神,是为九招。其以“九”命名歌、舞及其乐,在于所采用“乐之九变”的组织方式。
关键字
乐之六变;变以象物;乐之九成;九功之歌;九德之歌
(蟠螭纹铜甬钟)
《山海经》言《九歌》《九辩》为夏启时作成,《吕氏春秋·古乐》叙上古音乐的制作,亦言及《九招》与《夏籥》九成的形成机制。《周礼·大司乐》言:“大合乐,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国,以谐万民,以安宾客,以说远人,以作动物。”言大合乐以九变之乐祀地、郊天、享祖。然九变之乐结构如何?乐义为何?其与九德之歌有何关联?历来缺少学理方面的详述。我们可以考察相关文献,深入详细地观察大合乐作为长期被遮蔽的盛大礼仪用乐,如何组织结构而形成“九变之乐”,进而观察九变之乐与《九招》《九辩》《夏籥》九成的内在关联,既可以考证周乐对前代音乐的继承,也可以分析其内部的组织结构及其使用方式,对周代雅乐的形制进行系统性的还原。本文试为之。
一、六变之乐以祀五土之神
从《周礼·大司乐》来看,六乐是采用乐之六变的方式演奏,通过乐感土地的方式迎神:
凡六乐者,文之以五声,播之以八音。凡六乐者,一变而致羽物及川泽之示,再变而致臝物及山林之示,三变而致鳞物及丘陵之示,四变而致毛物及坟衍之示,五变而致介物及土示,六变而致象物及天神。
《周礼》分土地为川、泽、山、林、丘、陵、坟、衍、原、隰:“积石曰山,竹木曰林,注渎曰川,水钟曰泽,土高曰丘,大阜曰陵,水崖曰坟,下平曰衍,高平曰原,下湿曰隰。名物者,十等之名与所生之物。”合而为五土,所产之物各有所宜:“一曰山林,其动物宜毛物,其植物宜早物,其民毛而方。二曰川泽,其动物宜鳞物,其植物宜膏物,其民黑而津。三曰丘陵,其动物宜羽物,其植物宜覈物,其民专而长。四曰坟衍,其动物宜介物,其植物宜荚物,其民皙而瘠。五曰原隰,其动物宜臝物,其植物宜丛物,其民丰肉而庳。”五种土地各有适合所生的毛、鳞、羽、介、臝。大司徒掌管的土会之法,便是根据不同土地确定其物产。
周人认为五种土地各有神祇所主,祭祀五种土地,标志着泛祀天下土地。“土示,五土之总神,即谓社也。六乐于五地无原隰,而有土祇,则土祇与原隰同用乐也。”《大司乐》不列五土中的原隰,是以其代土地之神。郑玄《驳异义》亦言:“五变而致土祇,土祇者,五土之总神谓社。”认同五变而祀五土,五土之总神为社,乐之五变后总祀社主,故六变之乐各有所祀。诸侯所祀土地之主在国社,天子所祀土地之主在太社,乐之五变而致土示,意味着泛祀天下土地之神。
风土之音的方式,是以风感土,以乐应土。《礼记·月令》载五虫应五土,其中麟虫生于春,羽虫生于夏,倮虫生于季夏,毛虫生于秋,介虫生于冬。祭祀五土因此具备时祭意味,这就使得乐之五变应于春、夏、季夏、秋、冬五时。五虫产于五土,生于五时,配以十二律吕,每月用不同乐奏,感应五虫,是为“风”。李善言:“若乐六变,一变,川泽之神见。二变,山林之神见。三变,丘陵之神见。四变,坟衍之神见。五变,地神见。六变,天神见。”五土应乎五行,五行对应不同的时令,以乐之五变感应五土之神,以实现对五种土地所主神灵的祭祀,祈求五物滋长,五风和畅。
《诗经·大雅·凫鹥》正是以“凫鹥”所处的位置为兴辞,以祀五土之神。毛传:“《凫鹥》,守成也。大平之君子,能持盈守成,神祇祖考安乐之也。”言此诗为礼神之作。郑玄认为首章言宗庙之祀,二章祭祀四方百物,三章祭祀天地,四章祭祀社稷山川,卒章为七祀,泛祀天地众神。孔颖达疏则认为凫鹥在泾、在沙、在渚、在潀、在亹的次序与诸祀无法相配,只好言:“因以鸟之所在,取其象类为喻,故不依尊卑之次焉。”若从乐之六变以祀五土的角度理解《凫鹥》五章,正契合乐之五变以应五土的次序:泾,水泽之中,乃川泽之示所在;沙,水边陆地,乃山林之示所在;渚,水外高岸,乃丘陵之示所在;潀,两水交汇而有土高耸,乃坟衍之示所在;亹,两山对立水流其中,乃土示所在。故此五章之诗合乎致羽物、裸物、鳞物、毛物、介物的次序,当为乐之五变的风土之歌,意在招致五土之示,迎天地众神。
(沇儿钟)
从《吕氏春秋·古乐》所载史料来看,上古音乐是通过仿象自然制作乐器、形成音律,并试图通过乐器、音律来调和阴阳、沟通天人秩序,进而通过音乐演奏来顺应、改造自然。歌、舞、乐是人类仿象自然的产物,具有应和自然秩序、沟通天人的功能。《尚书·舜典》载舜命夔典乐的目的,便是“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以乐感应天地礼敬众神。在乐之六变中,一变而礼川泽之神,二变而礼山林之神,三变而礼丘陵之神,四变而礼坟衍之神,五变而礼土地之神,然后六变而致“象物及天神”,即迎接天神降临。郑玄注:“象物,有象在天,所谓四灵者。天地之神,四灵之知,非德至和则不至。《礼运》曰:’何谓四灵?麟凤龟龙谓之四灵。’”五变迎五方之神,合乐而六变,招致天神降临而祭祀之。
郑玄又言乐之六变,是以六律为调,感应不同土地中所生之物,以祭其所主神祇:
变犹更也。乐成则更奏也。此谓大蜡索鬼神而致百物,六奏乐而礼毕。东方之祭则用大蔟、姑洗,南方之祭则用蕤宾,西方之祭则用夷则、无射,北方之祭则用黄钟为均焉。每奏有所感,致和以来之。凡动物敏疾者,地祇高下之甚者易致,羽物既飞又走,川泽有孔窍者,蛤蟹走则迟,坟衍孔窍则小矣,是其所以舒疾之分。土祇,原隰及平地之神也。
郑玄认为岁终合祀天地百神时的用乐,是将六律配于四方,依照方位更奏六次,为六变,以祭祀四方百物。其明确了乐之六变,是用音乐演奏五遍,感知五方五土,用于祭祀五方之神。伪孔传亦言:“九奏而致不同者,凡乐曲成则终,变更也。终则更奏,各据终始而言。”认为变为更奏。王安石解释六乐之变的顺序:
凡此六乐所致,盖皆合万物而索飨之之时。天曰神,地曰示,物曰物。所谓土示,则原隰之示;所谓象物,则在天成象者也。羽物轻疾,故致之易;介物重迟,故致之难;象物恍惚无形,则其致之尤难。川泽虚,故致之易;坟衍实,故致之难;天神远人而尊,则其致之尤难;其余所致先后,盖其大致如斯而已。
认为六变之乐体现了五物(五虫)由易到难的感应程度,解释了乐之六变的用意,是用于招致接五土之神。五土之物有轻重之分,五土之神也有难易之致,乐之五变,最终迎接五土之总神。至六变时,天神方才降临,由此以完成对地祇的祭祀。这样来看,六变之乐实际是六个曲子分别采用不同的音高演奏:“每变之歌奏为大二度旋宫,同变之歌奏则为纯五度旋宫”,在每个乐曲单元,相对音高固定,顺次变换六次,音高不断递升,通过六变感知天地之神。
其中,乐之五变应和五行,羽、裸、鳞、毛、介五虫对应木、火、土、金、水五行,清李光地解释说:“盖五地应乎五行,而民物之生不离五行之化,形体既异,性情亦殊。先王因物以施教,盖由乎此矣。”认为五虫合于五行,五行应乎五方,这样五土便泛指天下土地。五变之乐应和五土,用于祀不同的土地之神。六变之乐为乐义,祭祀五土为祭义,以招致五土之神与天神,祈求风调雨顺。《尚书·大禹谟》中,将五土与谷合称六府:“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孔颖达疏:“水能灌溉,火能烹饪,金能断割,木能兴作,土能生殖,谷能养育,古之歌咏各述其功,犹如汉魏已来乐府之歌事,歌其功用,是旧有成辞。人君修治六府以自劝勉,使民歌咏之,三事亦然。”这样就可以更为清晰的看出,五土为土地之神所主,谷为稷神所主,五土与谷合祀为社稷之祀。
由此来看,就乐义而言,乐之六变是风土之音的基本模式,其通过音乐感知土地,招致天神,作为土地之祀的用乐。就演奏而言,是更奏五遍之乐感应行五行、五方、五土,至六变时感应天神。就祭义而言,用六变之乐祀土地之神,六府之事为土地耕作之事,为周天子及诸侯土地之祀的用乐,以祈求五谷丰登。
《周礼·大司乐》又载,在五变之乐的基础上,采用六变、八变、九变的方式祭天、祀地、享祖,形成九变之乐:
凡乐,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大蔟为徵,姑洗为羽,雷鼓雷鼗,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门》之舞,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
凡乐,函钟为宫,大蔟为角,姑洗为徵,南吕为羽,灵鼓灵鼗,孙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之,若乐八变,则地示皆出,可得而礼矣。
凡乐,黄钟为宫,大吕为角,大蔟为徵,应钟为羽,路鼓路鼗,阴竹之管,龙门之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于宗庙之中奏之,若乐九变。则人鬼可得而礼矣。
按照《周礼》的制度设计,天子祭祀天、地、四方之神,诸侯只能祭祀社稷。天子冬至日祭天、夏至日祭地,其所用之乐也是在六变的基础上进行演奏。乐之五变,感知五方土地之神,六变则土地百神降临。在此基础上更奏的六变之乐以祀天,虽言之为六变,但与祀五土时所用的六变并不相同。沈约对此进行了详细解释:
人鬼尽十二律为义,则始于黄钟,终于应钟。以宫、商、角、徵、羽为叙,则始于宫声,自当以黄钟为宫也。天神始于黄钟,终于姑洗,以木、火、土、金、水为叙,则宫声当在太蔟徵之后,姑洗羽之前,则自当以圜钟为宫也。地祇始于太蔟,终于南吕,以木、火、土、金、水为叙,则宫声当在姑洗徵之后,南吕羽之前。中间唯函钟当均,自当以函钟为宫也。……圜钟六变,函钟八变,黄钟九变,同会于卯,卯者昏明之交,所以交上下,通幽明,合人神,故天神、地祇、人鬼可得而礼也。此皆天理不可易者。古人以为难知,盖不深索之。听其声,求其义,考其序,无毫发可移,此所谓天理也。一者人鬼以宫、商、角、徵、羽为序者;二者天神;三者地祇皆以木、火、土、金、水为序者,四者以黄钟一均分为天地二乐者,五者六变八变九变皆会于夹钟者。
在祭祀五土之神及降天神时的六变,为乐之六变。六变而至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大蔟为徵,姑洗为羽,然圜钟为宫,其曲六变而会于卯。就祭祀次序而言,乐之一变礼川泽,二变礼山林,三变礼丘陵,四变礼坟衍,五变礼社神,六变则天地百神降临。但在祭天时,以圜钟为宫祭祀天神之乐,并非祀土所用的六变之乐,而是更其调而重奏六变,实为七变。李光地认为六变致象物及天神,此时天神皆降,七变则为礼天神之乐,八变为祀地祇之乐,九变为享祖之乐。这样来看,乐之七变、八变、九变,完成祭天、祀地、享祖的大合祀。
祭天时采用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大蔟为徵、姑洗为羽为调,需六变之后方能至于卯。祀地时采用的函钟为宫、大蔟为角、姑洗为徵、南吕为羽为调,则八变后至于卯。享祖时采用黄钟为宫,大吕为角,大蔟为徵,应钟为羽为调,其九变后会于卯。而祭天、祀地、享祖所用之乐需至于卯时方才实现上下相交、幽冥相通、人神相合,使得天地鬼神皆得到礼敬。薛季宣言:“凡乐之变数,皆用其宫之本数为终。黄钟在子,子数九,故九变而终。夹钟在卯,卯数六,故六变而毕。林钟在未,未数八,故用八变而止。”因此,祭天所用的六变之乐,实际在六变之乐的基础上采用不同的乐奏,言为“六变”,实生“七变”,载为六变、八变、九变,在于言其六律的应和。
《周礼》言冬至日圜丘祭天,用《云门》之舞;夏至日泽中方丘祀地,用《咸池》之舞。陈旸《乐书》言:
庄周尝谓黄帝之《咸池》,又谓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咸池》虽黄帝所作,而尧亦修而用之,故其作《大章》之乐未足以为备,至修用黄帝之乐,然后备乐矣,故曰《大章》,章之也;《咸池》,备矣。《云门》《大卷》《大章》所以表尧之体天道也,《咸池》所以表尧之体地道也,不然,其能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者哉?
认为三代之乐,多为祭天、祀地的所用歌舞。刘敞《七经小传》亦言:“圜钟、黄钟者,皆《云门》之乐所用之均也。六变者,《云门》之乐一终。夏至日祀地于泽中方丘,用《咸池》之舞。此《咸池》之乐,盖八变而终。其声之均,则自函钟以下。”认为《云门》与圜钟六变相合,《咸池》与函钟八变相合,为祭天、祀地的专用舞蹈。
享祖用九韶之舞,在于其能通鬼神,以象功德无边。《尚书·益稷》:“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德让。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周以九韶之舞祭祀先祖。《左传》载季札见舞《韶箾》则言:“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言其博远广大深沉开阔,合于天下厚德。陈旸《乐书》言:“《周官》舞《大韶》以祀四望,又以之礼人鬼。则韶之为乐,无所不通。奏之天地之间,则四望之神可格也;奏之宗庙之中,则人鬼之灵可礼也。”九韶之舞,配以九歌,与黄钟九变相合,作为三代宗庙之祀的歌乐舞。
五变、六变、七变、八变分别为祀五土、祭天、祀地、享祖之乐,用于相应的祭祀场合。在大合祀时的大合乐,则采用“分乐而序之”的方式,合祀天神、地祇、四望、山川、先妣、先祖。实则将前代的乐、舞、歌分配到不同的祭祀单元中,用于泛祀天下众神:
以六律、六同、五声、八音、六舞大合乐,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国,以谐万民,以安宾客,以说远人,以作动物。乃分乐而序之,以祭,以享,以祀。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乃奏大蔟,歌应钟,舞《咸池》,以祭地示。乃奏姑洗,歌南吕,舞《大韶》,以祀四望。乃奏蕤宾,歌函钟,舞《大夏》,以祭山川。乃奏夷则,歌小吕,舞《大濩》,以享先妣。乃奏无射,歌夹钟,舞《大武》,以享先祖。
《礼记·月令》言季冬举行大合祀中,“命乐师大合吹而罢”。大合祀是天子率领诸侯对天地万物最高规格的祭祀,遍祀天地山川四方百神。在大合祀中采用的大合乐,便是广泛采用黄帝、尧、舜、禹、商、周以来世代累积的乐、舞、歌,实现对天地众神的祭祀。从中既能看出早期中国祭祀所用的基本曲目,也能看出相应曲目对应的祭祀对象,进而理解相应乐、舞、歌的祭义与乐义。
《国语·周语下》又载伶州鸠言律吕中蕴含的乐德,正是大合乐分配祭祀对象的依据,我们将《周礼·大司乐》与《国语·周语下》中对比,从下表中看出乐义与礼义之间的对应关系:
在大合乐时,《云门》祭天、《咸池》祀地,与分乐演奏相同,可以看出律吕的使用有着历时的稳定性。其中《大韶》用于四望之祀,四望为天子祭祀四方土地,在于韶乐能通天地人神鬼。以《大夏》祀山川,在于夏禹平复水土之时,以乐感应山川。《大濩》成于商,以之祀先妣,取其厚德;《大武》祀先祖,彰周之武功。天、地、四方、山川、先妣、先祖六祀所分配的六律、六吕,音声合于祭义,如姑洗之乐“修洁百物,考神纳宾”,南吕之音“赞阳秀也”,奏之可感应四方土地,通过音声求乐义、乐义通乐德、乐德合祭义的方式,实现了祭义、乐义、德义的融通。
可以说,九变之乐是祀五土、祭天、祀地、享祖之乐的合称,施用于不同的祭礼,或按照时令致某方之物,祭祀某类土地及其神灵;或冬至日祭天、夏至日祭地;或在四时享祖,其分别演奏,或六变、八变、九变,形成特定的祭义与乐义。大合祀时,或通过六变、八变、九变的奏乐方式依次祭祀,遍奏六律、遍歌六吕、遍舞六乐,以遍祀天地鬼神。
三、九变之乐与九功之歌的形成
从传世文献来,九变之乐是九歌形成的乐理基础。《尚书·大禹谟》载“九歌”的形成:
禹曰:“於!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
《左传·文公七年》亦载晋郤缺言于赵宣子:“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六府三事,谓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义而行之,谓之德礼。无礼不乐,所由叛也。”亦以六府、三事为九功,歌九功之德而成九歌。前文所言,乐之六变,先后招致木、火、土、金、水五土之主与天神,加以礼敬,祈求五土丰茂,五谷丰登,以叙其德,是为六府之德。伪孔传:“正德以率下,利用以阜财,厚生以养民,三者和,所谓善政。”天道正德率下,地道利用阜财,人道厚生养民,三事乃实现天地人的相参相合。孔颖达疏:“作乐宣遍,黄钟象气伏地,物始萌,所以遍养六气九功之德。此养之者,若施于人六情,正德,天德;利用,地德;厚生,人德。”正德、利用、厚生三事为德义,祭天、祀地、享祖为礼义,乐之九变为乐义,礼敬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天神为祭义,礼义、乐义、祭义相合于德义,天地人神鬼得以感通,是为九功,歌为九德,而合称为九德之歌。
陈旸《乐书》亦认为九德之歌为九歌:“《周官·大司乐》言奏九德之歌,九韶之舞。瞽矇掌九德六诗之歌,以役太师。……六府三事,谓之九功。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从《吕氏春秋·古乐》的记载来看,朱襄氏、葛天氏、陶唐氏、黄帝、尧皆制乐以平复水土,其作乐的关注点在于乐感风土。汉儒然之,《乐纬·叶图徵》言:“帝颛顼乐曰五茎。宋均注曰:能为五行之道立根茎也。”五茎即木、金、水、火、土五土,而六列、六英当叙木、火、土、金、水、谷六事之功,认为颛顼时便开始用乐分别作为祭祀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天神之乐。
舜在此基础上作《九招》以歌尧德,其所增加者,当为祭祀天、地,并赞美尧的盛德。《尚书·舜典》载舜命夔作乐,以“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的方式实现了“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完成了祭祀用乐的系统化。《尚书·益稷》言之为“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孔颖达疏:“’成’谓乐曲成也。郑云:’成犹终也。’每曲一终,必变更奏,故经言’九成’,传言’九奏’,《周礼》谓之’九变’,其实一也。”至舜时形成乐曲的九变,是为九变之乐的雏形。舜所用的乐舞为《九韶》,是在尧《大章》基础上修订,又称《大韶》,其所谓“九”者,在于乐奏九变。朱熹曾谓:“《韶》《武》皆不可考。但《书》称德惟善政,至劝之以九歌,此便是作《韶》乐之本。所谓九德之歌、九韶之舞是也。”认为既名为《九招》,便是以九变之歌舞招致百神。
大禹平复水土,做《夏籥》九成,亦采用“备乐九奏”的方式演奏,颂其平复水土之功。《夏籥》以籥为舞,其舞九成,合称九夏:《王夏》《肆夏》《昭夏》《纳夏》《章夏》《齐夏》《族夏》《祴夏》《骜夏》,舞有九章。至夏启时,将九夏之舞配以乐歌,是为九歌。《归藏·启筮》言:“昔彼九冥,是与帝《辩》同宫之序,是谓《九歌》。”九冥即九天,《辩》即九辩,若以乐理言之,是为九变。同宫是指传统音乐的调式中音阶相同、宫音共用、主音各异的不同调式。夏启作九歌时所用的“同宫之序”,便是通过乐之九变对《九招》进行完善,形成过渡合理、乐音相协的音乐演奏,作为合乐之歌,是为九歌。
夏启以九歌祭祀天地鬼神,后人言为得乐于天帝。《山海经·大荒西经》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若分而言之,九辩为乐之九变,是乐奏,九夏为配乐舞蹈,九歌为乐舞之歌。夏启整合前代歌、舞、乐,形成了歌、舞、乐相和的艺术形态,作为祭祀天、地、先祖的乐奏、乐舞、乐歌,其既可以合用为《九招》《九夏》《九歌》,也可以分别用于专门的祭祀。《楚辞·远游》言:“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咸池》《承云》为前代乐舞,二女歌《九韶》,乃分类歌舞部分内容。《远游》又言:“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奏《九歌》、舞韶乐,采用合歌合物的方式表演。
《墨子·三辩》亦言三代之乐的形成过程:
昔者尧舜有茅茨者,且以为礼,且以为乐;汤放桀于大水,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护》,又修《九招》;武王胜殷杀纣,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象》;周成王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驺虞》。周成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武王,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汤,成汤之治天下也,不若尧舜。故其乐逾繁者,其治逾寡。自此观之,乐非所以治天下也。
墨家秉持非乐之说,认为音乐无益于治。但墨子对“乐逾繁”的总结,却点明了古乐日渐完善的发展规律。在他看来,尧完成了乐与礼的配合,尧舜作《大章》《九招》《六列》《六英》以颂天地之德。禹作《夏籥》九成,歌颂治水之功;夏启将《九韶》配歌,以叙功为主。此后,商汤作《护》以美商伐夏之善,武王作《象》言伐商之武。在这一过程中,音乐从沟通天人的“神人以和”,逐渐转化为颂扬先祖的“美盛德之形容”。此说与《吕氏春秋·古乐》所载相合,也符合早期音乐形成的历史进程。
《吕氏春秋·古乐》载上古之乐,有两种形制,一是以六为结构,如尧舜时的《六列》《六英》,大禹时的《六佾》《六列》,用于祭祀五方之土及其神灵,实乃乐之六变的雏形。二为九招、九夏、九歌系列,用于遍祀天地鬼神。如尧时祭祀天帝的《大章》之乐,在舜时改为《九招》,以赞美天帝,其中仍保留有《六列》《六英》。大禹保留《六佾》之舞和《六列》《六英》之曲,并将《九招》改为《夏籥》九成,是为《九夏》,又称《大夏》。商汤修订《九招》,因《大夏》作《大濩》,颂伐夏之善,亦当为九章。周武王时作《武》《象》,以六成为用,是为武乐;保留《九夏》作为文乐。从《礼记·乐记》所载《大武》的形制,便是采用六变的方式演奏,其歌辞散见于《周颂》;采用九变之乐演奏的祭祀五土、天神、地祇、先祖的乐歌,则保留在《大雅》之中,亦留存于《九歌》之中。
由此来看,九歌是对六府、三事之功德的歌颂,采用乐之九变方式演奏。其用于招致六府,颂美三事,称为《九招》;配以钟鼓之舞,称为《九夏》;歌九功之德,是为《九歌》。其称为九者,在于采用九变之乐的方式演奏,在周乐中得以使用。流行于楚地的《楚辞·九歌》,为夏乐旧曲,与九夏、九韶、九招、九辩同源异流,用为遍祀五土、天、地、鬼神之歌。
(刊于《民族艺术》,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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