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令十字街84号”和“贝克街221号B座”大概是伦敦知名度最高的地名。

一、缘起

第一个注意到的细节,是海莲写第一封信的时间,1949年10月5日。

海莲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书店的广告,说他们“专营绝版书”云云。她住的地方很难买到合心意的书,想读的书太贵,能买到的便宜点的书都是美国畅销书。她列了3本书,抱着试试的想法写信给书店,要求是“每本不高于五美元”,很快收到书店寄来的2本书和发票。

这个故事始于陌生人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

书店释放了很大的善意,他们好像完全没考虑过大洋彼岸的海莲会赖账。

海莲回报的也是善意,她没有讨价还价,把钱放在信封里一起寄过去。还很自来熟地开启了“话痨模式”:

斯蒂文森的书真是漂亮!把它放进我用水果箱权充的书架里,实在太委屈它。我捧着它,生怕污损它那细致的皮装封面和米黄色的厚实内页。看惯了那些用惨白纸张和硬纸板大量印制的美国书,我简直不晓得一本书竟也能这么迷人,光抚摸着就叫人打心里头舒服。

我买书很难跟书店的人讲我对这本书的感受,吃个饭都不好意思当面跟服务员点评菜怎么样。很佩服海莲。

她虽然不知道那头的收信人是谁,但已经把TA当朋友,分享自己的喜悦。

这种“双向奔赴”是海莲和书店友谊的开始

她说不懂换算英镑和美元,请楼上姑娘的英国男友布莱恩帮忙换算——海莲对当时英国的了解基本来自布莱恩和书店,请书店以后把书价换算成美金。

海莲很懂得如何向对方提要求而不显得冒犯,关键是,她不是为了实现什么目的而这么说——这么做非常功利,而是这么说顺便起到了某种效果——这叫真诚。这是我到现在都没学会的“说话之道”。

书店称她为“夫人”,她在信的最后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说希望这个称呼在英国跟在美国是两码事。

书店也对海莲提出了要求:不要随信寄钱,可以采取邮政划拨的方式,更保险。

二、书店

1、基本情况

马克斯与科恩书店位于伦敦中西二区的查令十字街84号,马克斯和科恩是老板。有5名工作人员:书店经理弗兰克·德尔,老板的秘书梅甘·韦尔斯,编目员比尔·汉弗莱斯,塞西莉·法尔,乔治·马丁。

弗兰克的妻子诺拉、大女儿希拉(自称“德尔家族第三号通讯员”),邻居玛丽·博尔顿都跟海莲通过信。

玛丽80多岁了,后来被送去了老人之家。马丁早早去世,塞西莉随丈夫去了中东,梅甘原本想去南非定居,后来回国,比尔跟75岁的姨婆住在一起。

1968年12月,弗兰克去世,马克斯也已经去世,秘书是琼·托德。书店原来的熟人只剩下科恩和比尔了,这俩人和海莲的通信非常少。

2、礼尚往来

书店这边回赠海莲的礼物都很用心:“一本小书”《伊丽莎白时期情诗选》、一块手工精心刺绣的爱尔兰桌布(出自玛丽之手),还有“橡原巷37号将会有一个房间,可供您无限期地住宿。”弗兰克还教她怎么护理二手书。

海莲之前提过想买一本情诗选,后来在生日当天收到了这本书。他们没有直接题签在书的扉页上,在一张卡片上写了祝福语,每个人都签了名字。海莲特别郑重地说明了这本书对她的重要意义。

给她寄书,包装也很用心,比如“这本白色软精装的卡图卢斯,居然还配着白色的丝质书签带”。

海莲的朋友去了书店,“我们一说出是你的好友,便被大家团团围住……他们所有人都一副要好好地款待我们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我们差点儿就葬身在难却的盛情之中!”

他们对彼此的称呼从“诸位先生”到“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的众好友们”,从“敬爱的夫人”到“亲爱的海莲”。

一开始弗兰克显得非常正经严肃,海莲对他的印象是木讷严峻。弗兰克后来解释说,他写给海莲的信“必须存放一份副本作为业务存档,所以我认为行礼如仪似乎比较妥当”——又一个打脸“爱情说”的铁证。

书店的人都喜欢读海莲的信,塞西莉“坚信您一定是一位年轻、有教养且打扮时髦的人;而老马丁先生竟无视您流露出来的绝顶幽默,硬要把您想成一个学究型的人。”

塞西莉表达了自己对海莲的好奇,也懂海莲对书店这边的好奇。“如果您也对弗兰克感到好奇的话,我偷偷告诉您:他年近四十,长得很帅,娶了一位漂亮的爱尔兰姑娘——好像是他的第二任太太。”这种好奇无关性别,她们把对方当朋友,而不是NPC。

海莲很实在:我非但一丁点儿学问都没有,连大学也没上过!我只不过碰巧喜欢看书罢了(可以把书换成历史,(#^.^#))

吐槽欲和分享欲是朋友相处非常重要的两种需求

海莲分享自己的工作生活、兴趣爱好,倾诉被房东驱赶的烦恼,吐槽某本书不好。他们也会说自己的家长里短,各种不如意,比如诺拉生病住院,塞西莉跟着丈夫东奔西跑,马丁去世。跟“报喜不报忧”完全不同。

三、战后的英美

1、英国

二战后英国实行配给制:每一户每个星期才配给到两盎司肉;而每个人每个月只分得一只鸡蛋。海莲“一听简直吓坏了。”

诺拉和弗兰克补充了细节,“偶尔因物资短缺而临时减少配给量”,他们就得“拿别的东西去跟别人换罐头”。1952年“没发生减量配给的情形”,诺拉把海莲寄去的干燥蛋罐头当成上天的恩赐。

法兰克说“您所寄来的物品,我们不是久未看到,就是只能偶尔在黑市匆匆一瞥”。“我们已经太久没能见到一块完整的肉了”。

商人嗅到了商机。在美国有一家英国公司专门帮人“代购”物资去英国,物资要从丹麦寄送。配给制催生的黑市,英国也有。

英国这种情况在美国人看来当然很不可思议,正如2024年我们看到中东战争下普通人的遭遇,会觉得这是另一个世界。

海莲连续好几年在复活节、圣诞节等西方重要节日给书店寄火腿、鸡蛋、葡萄干、肉等食物,还有丝袜。

必须再夸一夸海莲的细心和体贴,丝袜是精神需求层面的东西,是诺拉提到用一双丝袜换一罐干燥蛋。海莲马上写信给去伦敦的朋友,临时托她送去4双丝袜——这位朋友去伦敦演出,带了两打。

我想起我小时候,生活在90年代的农村,物资也比较匮乏,我在家里多吃一碗饭都会被嫌弃女孩子吃太多。在城里工作的亲戚们其实也只是普通的工厂工人,自己也过得不容易,但会逢年过节寄钱寄东西来。

古今中外,人之常情是相通的

1952年,诺拉说英国大部分新车都出口到国外,国内只能分到少量的配额。尽管新车很贵,还是有人为了订一部新车等五六年。弗兰克他们家买了一辆二手车,“终于荣登有车阶级”。

这里还能引申出一个问题,英国的交通费很贵。他们以前还经常全家一起出游,战后就不能了。

1953年9月,塞西莉说“所有的东西都已经不用配给了,稍好一点的店里头也能买到丝袜”。

但取消配给到物质不匮乏再到物质丰富,还有很长的路。

1968年,弗兰克的小女儿玛莉订婚,但因为“双方的经济条件都不太宽裕”,还结不成婚。

比起“战争后遗症”,战争直接的影响是,弗兰克之前的妻子在战争中丧命,希拉小小年纪就失去了妈妈。

书店这些人都期盼着丘吉尔在选举中获胜,觉得丘吉尔能带领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也是当时一种普遍的心理吧。

通过通信的碎片,还能看到战后英国经济的恢复。海莲用签名本鼓励希拉和玛莉“安定下来增产报国”。那还是一个需要大量劳动力发展经济的时代。

1957年5月,弗兰克说“今年的美国游客似乎较以往更多了”,来了很多披头士的歌迷。

1965年10月,“今年的游客比往年更多”。

1968年10月,“从美国、法国、北欧和其他各国来的大批观光客,几乎把我们比较好的皮面精装书全都搜刮一空……书源短缺……书价节节攀升……”。

旅游业是拉动经济增长的有效形式。

通过小人物的日常生活,还能看到英国和美国两个国家综合实力的变化。比如塞西莉的丈夫是军人,被派去了中东,她跟着在中东各地辗转,这是英国跟着美国出兵。

还有一个细节,诺拉住院几个月,得益于国民保健制度,“几乎没花自己一毛钱”。

2、美国

海莲租的公寓所有住户都收到搬迁通知,现址要盖新大楼,她遇到房东强势赶客:

我的房东怕大家赖着不走,索性把门房给解雇了,害得垃圾和热水都没人打理;还打算要把信箱间、走道灯和我的厨房与卧室间的隔间墙全拆了(本周即将发生)……

很喜欢海莲,也同情她的遭遇,但看这段忍不住想起公知们编的很多“自由美利坚”段子。

海莲还阴阳怪气美国,“好一个’坚定的盟邦’,一掷千金帮日本、德国从败仗中’复苏’,却眼睁睁看着英国同胞饱受饥馑之苦”。

四、译本

陈建铭翻译这本书是因为改编电影在台湾被翻译成《迷阵血影》,影片对白字幕惨不忍睹,简直到了令人坐立难安的地步,“翻译这本书,多少也想为它赎点儿罪罢”。

而我看完这个译本,抑制不住读英文原著的冲动。

这个译本优缺点都很明显。“达、雅”方面我给满分,尤其海莲俏皮可爱的语气,非常到位。上网一搜,中文译本仅此一版,说明它确实经典。

但是“信”方面有很大的问题,他不仅把语言转成了中文,英美文化也转成了中国文化,比如“阿弥陀佛”“十八层地狱”“超度”,不知情的还以为这位美国女作家信的是佛教。

最经典的段落:

老板跟你说的不是“兔兜脚”,他说的是“土豆胶”!——我也认为这才是惟一合理的称呼。你动点儿脑筋想想:豆子长在土里,叫它“土豆”合情入理;从土里头挖出来,一直“搅”、一直“搅”,搅成“胶”状,不就成了“土——豆——胶”!这个词儿不是要比“花生酱”更贴近事实吗?你真是不懂国语!

英语的谐音梗翻译成中文的谐音梗,很了不起,可见不仅有语言功底,还有巧思。可是这里面还有一点英语文化的痕迹吗?美国人还会说中国某个地方的方言是吧?

(让人觉得很温暖的一个友谊故事,几个有趣的灵魂的神交。真正爱书的人通常对世界都是充满了善意。)

作者:转蓬飘飘(斡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