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谣(三十九)

邓木哇

马 兰 花 开

1969年农历新年的正月初十,公历二月二十六号,这一天是刘木生和他的199名战友终身难忘的日子。经过严格政审、体检后双特等(政治上特别可靠、身体特别健康)的特种兵,他们穿上军装后的第五天,珍宝岛边防线上发生流血冲突,是北方那个强大邻居挑起的事端。

在这个特殊背景下,汉川一个县为“钢铁长城”输送了200名新战士。他们的征途不是去东北,而是坐进闷罐车皮经过郑州后一路向西。

离开家乡的这天,天气格外晴朗,春寒料峭,上午的阳光洒满江面,反射出鳞鳞波光。载着战士们的轮船沿汉江顺流而下,他们的第一站是汉口黄浦兵站。

半个多世纪前,汉江中下游以襄阳为起点,是湖北省的第二条黄金水道,沿江各县、各地通过这条水路相互往来,与省城形成紧密联系。

这是刘木生第二次“免费”乘船到武汉,第一次是两年多前,他和喻石樵等同学以红卫兵身份接受伟大领袖在天安门广场的检阅。这次的身份更让他自豪,他以中国人民解放军特种工程兵身份,去履行军人的光荣职责。

站在船舷,看到向后倒退的河堤,堤边枯黄的草皮与扎根的泥土浑然一色。他知道,尽管江面上冷风飕飕,春天即将来临,这些灰黄单调的景致不久便会铺上翠绿的地毯。他又抬起头,一朵洁白的云团在阳光下轻盈飘逸。他把目光定格在云朵上,幻想自己此刻也像这朵无羁无绊的云彩,在祖国的大地自由徜徉。殊不知,他和战友们几年的军旅生涯,竟然跟一朵云不离不弃,甚至魂牵梦萦。

也是这朵云,连接着他和战友们不只是服役期间的战友情,而是五十多年来的兄弟情谊。

当年乘坐的轮船

闷罐车昼夜不停,六天七夜后的清晨,列车到达吐鲁番,新兵们走出车厢,第一感觉,天空不像家乡那么高、那么远,蔚蓝色的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从北面刮来的风,凛冽,干燥,没有丝毫早春的气息,跟前几天在汉江上感受的风不一样的冷。接兵首长说,这里是新疆,是祖国的西北边陲,我们未来的岗位就在这里!

早已等候的解放牌卡车装上新兵,向南行驶八九个小时,穿过天山,到达博斯腾湖北岸十余公里的8023部队一营驻地。晚上,在营部灯光篮球场举行的欢迎大会上,营首长讲话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我们124团是进行核武器试验的部队,让新兵们热血沸腾!然而,在他们即将履职的岗位上,比闷罐车更难受多少倍的恶劣自然环境、工作环境、生存环境,刘木生和他的战友们一无所知。

在如今的新疆地图上,三十一团、三十二团等当年诸多部队番号已成为地名。此前的千里万年,这里绝大部分时空是风沙世界,渺无人烟。按1969年人口计算,平均每平方公里才五个人。几万、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小沙漠常年不见人的踪影,即使出现过丝绸之路上曾经繁华过的楼兰王国,也因严重缺水而被黄沙、被历史掩埋。

当年,中央军委寻找核武器试验场时,南疆、特别是东南疆的罗布泊成为首选。首选的三要素是地域辽阔,荒无人烟,还得方便数以万计部队人员生活物质的补给。塔里木盆地里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不具备第三条而被弃用。   

罗布泊被北面的天山、南面的阿尔金山、西面浩翰的塔里木盆地往西的昆仑山脉、加上东南面的青海甘肃高原四面围困,常年无雨,使塔里木河、孔雀河、车尔臣河、疏勒河四条河流汇聚地的罗布泊干涸。现在,这个面积近三千平方公里的国内第二大咸水湖的湖心滴水不剩。这里,天上不见鸟,地上不见草。核试验前期的准备、后期的收尾,刘木生与战友们就是在这样万分艰苦与危险的环境施工、作业。         

 

确定核爆炸的爆心地区后,选址勘探队再选择部队驻扎的安全区时,在博斯腾湖靠北的沙漠,有人发现一种名为马兰的开花植物,它耐旱耐寒耐盐碱,跟沙漠周边的红柳、胡杨并称沙漠三杰。带队的领导张爱萍将军脑洞大开,将这种花的名字命名为部队驻地的地名。今天的马兰市生机盎然,当年部队的营房区还在,周边的沙漠已被成群的现代建筑覆盖。在结束四十多次核试验后,这里的一切都已解密,从市区、营地到罗布泊,成为红色传统教育基地。

今日之马兰         

 

今日之马兰

原子弹的生产在青藏高原人迹罕至地,各零部件的组装在某秘密地点,然后经飞机挂载到罗布泊上空投放。

为测试核弹的爆炸威力,计算它的破坏程度,在爆心周边不同的距离建造房屋、桥梁、火车站、兵器库,安放飞机、大炮、舰艇等各种武器效应物资,同时放置猴、狗、兔等效应生物,这一切工作都由特种兵部队完成,包括山体、坑道内接受核爆破坏力模具的构建。接到氢弹爆炸指令后,所有参试部队提前一晚在居住帐篷周边挖好坑道,将被子衣物打包埋进去盖上沙土,撒上白石灰,防止爆炸损毁沾染,以便再次使用。

爆炸结束后,所有数据采集也由部队在科学家、专家指导下完成。

重病中的林俊德坚持带病工作

刘木生的战友胡望山跟全军挂像英雄、共和国卫士荣誉获得者林俊德曾经同科室工作,在艰难又危险岁月结下战斗情谊。

林俊德的具体工作是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前一年多,接受了研制测量核爆炸冲击波压力自动记录仪的任务。在有核国家对绝密资料严格封锁毫无借鉴的艰难局面下,林俊德研制的仪器比美国同类产品更准确、更可靠、更轻便更省钱。随后,第一颗氢弹成功试爆、第一次地下成功核爆,林俊德研制的仪器都圆满完成任务。

1985年胡望山在服役十六年后转业,林俊德组织全科室人员合影送別,留下珍贵照片。胡望山能跟科学家共事,得益于他二十岁参军前的中专文化。   

刘木生入伍后,他汉川一中毕业的扎实文化功底,也在部队找到发力平台。

那是他在第一次参加核爆前,给各类模具选择最大冲击力的座标定位时,刘木生用勾股定律很简捷就能完成以往部队惯常使用的繁杂费力程序,既快又准确,省工省时省力。这一炮打响后,他被抽调到营部测绘班,从事更专业的理论设计与研究,直到转业。

我曾经自以为石油工人的工作、生活环境是最辛苦的职业。江汉平原野外最艰苦的季节、最难熬的极端气候,跟我的同学刘木生和他的战友们无法比拟。他们春天几乎见不到花开(除驻地土壤适合马兰生长外),夏天太阳蒸烤如锅盖,冬天寒冷哆嗦如糠筛,只有秋季一片金黄,跟平原稻谷一样风采一一漫漫黄沙,一望无际。在鱼米之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之水,成为沙漠中万难之“源”!沙漠里,水的金贵地球人都知晓。长年累月生活在沙漠深处的缺水之苦,只有刘同学和他的战友们有切身的干涸之痛。然而,自然界的恶劣跟原子弹残留的辐射、沾染相比,实在是蚂蚁比大象!年轻气盛的共和国同龄人们,凭借冲天豪情与血肉之躯,仅配置简陋防护设施直面生与死、辐射与沾染的严峻考验。当战士们站在观察山头上,戴着五十万倍墨镜,亲眼看到蘑菇云腾空而起、亲耳听到核爆炸的轰鸣、亲身感受热辐射扑面而来时,大家的共同感受是,我们的所有付出、贡献、哪怕牺牲生命,值了!   

一个叫陈生才的战友是“值了”战友群中的幸运者。那是地下核爆后,他带领一个混合排的战士在坑道内施工。几个月后,他看到一行身穿白大褂的技术人员在洞口打开检测仪器,计量核辐射的伦琴计量表,指针顿时顶格后报警!在这样高辐射场所,他们长时间坚持直到工程结束。十多年后,跟他一起施工的战友因过量的核辐射有人患癌倒下,他也因患骨关节恶性肿瘤而失去右腿。

据统计,汉川200个战友的团队,截止目前已经有61名辞世,75岁左右的年龄,接近三分之一不在人世,远超普通人群的病亡率。其中,很多人逝世时的年龄离75岁还很远很远。为避免核残留对人体伤害,每一次核爆中心点都在不断转移,然而,总有部分重合地段。施工时段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结束,几乎每个人的身体都会受到不同程度核辐射的隐形伤害。

从1964年第一次核试验,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全面禁止核试验,我国共进行过45次核爆。刘木生和战友们四年戎马生涯,每个人至少参加过七次核试验。他们从事的工作内容纷繁复杂,各自不同的经历千差万别,但是,有四个字雷同:

可歌可泣!   

解放军是一所大学校,参加核武器试验的部队是所有大学中的北大清华。刘木生与战友200人的团队,经大沙漠中“惊天动地”的锻造后,人才济济。有被国家领导人接见的医学科学家,有带头致富的基层支部书记,有成功企业的创始人,有中学特级教师,有大学教授及担任各级领导的领头人,有法官、检查官、律师,有各行各业的领导与骨干。经历过血与火、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代号为8023部队的战士们,称得上是祖国的脊梁。

著名医学科学家黄从新

黄从新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

刘木生同学最突出的成就,是他把这个团队的精神与苦难,跟国家对复退军人的关爱重视高度融合,跟前不久飞越一万两千公里的东风“快递”,构建起和平与安宁的坚强盾牌。

刘木生新兵照    

刘木生(右一)与60年前的同学合影

谨以此文献给六十年前的成功核试验,献给六十一年前的刘木生同学和他的战友。

2024、10、13 



 【作者简介】


 邓木哇,1950年生,1967年进入江汉油田当工人,1974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同年回油田广华中学任体育教师,中学高级,学科带头人,2009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