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血糊(下)

文/葛宁贵

大血糊廿七从老大血糊坟墓回来,已是傍晚,便直接到村社屋的卫生室找赤脚医生。

村里的赤脚医生为然论辈份得叫廿七爷或公,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军医,便叫廿七脱掉裤子,一检查,卵蛋子全破碎了,肿得不像样了,便建议廿七去城里医院看看。

廿七说:“不去医院会死人么?”

为然一边用碘酒清理伤口,一边回答:“血糊公,出大事了,蛋子像被碾子碾过一样,没用了,死到弗会死。”

“拉尿还能拉么?”

“撒尿呒告的,也只有撒尿一样作用了。”

“那便好,总算为我爹报了仇,值!”

为然给廿七敷上消炎药,用了一圈的纱布,将整个裤档囫囵缠着,只剩一个撒尿口。打了一针破伤风,给了一小袋安乃近。
 
大血糊持枪威吓干部一事,尽管没造成严重后果,但情节还是比较恶劣的,影响也还是蛮大的,考虑廿七丧父的特殊情况,公社决定,煞煞歪风,关几天,名义上叫学习班。

一早,公社的人武部长,同房侄辈圣奎来接廿七,用自行车驮他来到公社。

“血糊阿叔,火铳怎么能对人呢,万一走火了,后果不可设想,到了公社学习班好好检讨一下,日后不能这样了。”

“嗯,嗯。”

其实圣奎比老大血糊没少几岁,乡下讲究辈份,哪怕是县长、省长到了村里也得按辈份来。大血糊也十分尊重这位小辈侄子,原因是他到过汉城打过美国佬,同时尊重的还有挎在腰间的木壳枪。


一个管辖二十八个大村的大公社,干部也不到十个人,也没派出所,只有一个挎着一把木壳枪的人武部长,掌管全公社的治安。一个大区七个公社也只有一个腰挎54式手枪公安局特派员,除了抓几个“现行反革命”外刑事案几乎为零,公安局特派员最忙的工作便是在台风来时,收缴从台湾飘放过来的内有反动传单的汽球。

公社的办公室设在童村的祠堂内,办公室在西厢二楼没有间隔的三间房子内。东厢房楼上为宿舍,楼下为食堂,隔壁一间十来平米的房子便是廿七的拘留室。窗是平常的窗,也没栅栏,门也从不上锁,只有一只铁制门攀挂着。平常有稍严重一些的现行反革命关入,便会在门攀勾眼处塞一根小木棒。

大血糊到了留置室倒头便睡。不一会,宛如泉水涌动、深沉而有力的呼噜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响起,当中还不泛夹杂着哼哼然、吧唧嘴。

“廿七,你侬真弗听话,真是弗孝!接格姆,害我侬屋里断种了!”

“爹,回来了,活着了,我已宰了那只畜牲了。”

“你侬弗是忖量娘了么,我带来了。”

廿七看到捎着柴刀,提着长铳的父亲,牵着年轻的亲娘。

“姆妈,你侬去了哪里,老弗来看我侬?”

廿七一把牵过她的手,仔细看着娘,发现竟与邻舍家寡妇桂花嫂一模一样,娘却不说话,只笑着摸了摸廿七的头。

“姆妈,我认得你。”

娘仍不说话,转身去了灶间,廿七便也跟了过去。见她将面粉、水、盐混合在一起放入粉甑,用筷子轻轻搅拌、揉捏,又将面团放在砧板揉捏着。接着将醒面摘成一只只小面团,排在一起,用手捏开,挑一沓猪油连同虾皮碎葱裹入,又用擀面杖擀成圆形的形如米筛大小的麦饼。

娘在大镬里不停转动着麦饼,不一会,灶间里弥漫着一阵阵海鲜虾皮的诱人香气。廿七的确饿了,拿起麦饼便囫囵吞。

一转眼父亲与母亲竟不见了:

“老爹!姆妈!姆妈!”

“……”

“血糊阿叔,醒醒!醒醒!”

廿七一睁眼看见圣奎在拉他。此时,也听得隔壁有人在说话:“叫他过来,一起吃饭。”


大血糊便汲着圆口布鞋,踢踏踢踏地跟着圣奎过去。看到食堂里围在一圈人,喝着青菜汤,吃着虾皮麦饼。
   
圣奎递给他二只冷饭团,说是桂花带来的。早晨来得太早,也没吃早饭,便三四口一只,三四口一只。完了,大血糊歪着头直瞪瞪用一只眼看着他们。这时,刚才发话的那个人,将自己手上的麦饼掰下来半截,递给廿七。廿七也不推让仍旧几大口便落肚了。
 
那人打量了一下,见廿七身高七尺,除了剩一只眼,面庞周正,有棱有角,畅开着的上衣,显露出六块腹肌,暗想,的确是个好劳力:
“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不用关了,让他到水库工地去改造思想。”

犯错误的大血糊,只在公社困了一上午,还在食堂地上捡了七八只香烟屁股,便跟着圣奎去了梁皇溪水库工地。

路上圣奎告诉他,刚才的那个人是县里的大领导,上午在梁皇溪忙了一上午,中午只吃了半只麦饼,一碗菜汤。

葛宁贵 | 大血糊(下)
廿七听罢也有些小感动,但一路上还是沉浸在与父母相会的喜悦里,竟自顾自笑出声来。

娘死得早,没印象,廿七也说不上伤心,少时仅是想念有个娘罢了。爹死时,其他的钱没多花,拿出二元钱叫村里的雕花老师画了一张遗像。想着人家有娘我没娘也就画个娘罢,便又出了二元钱,叫他增画了一张娘的像,脸是桂花嫂的脸,发型是邻居阿婶的“柯湘头”。

被大血糊枪指的干部是公社副书记,出身农民,曾是个泥水匠,人厚道,不记仇。晓得了廿七的情况,便也让廿七负责押解监督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每天早晨先批斗,然后监督他劳动。工地上各村村民个个热火朝天,个个屁股冒青烟,而廿七却反到轻轻松松。

这个30年代毕业于河海工科大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与廿七同村,成分地主。却是个咬屙缸板的主,忘掉自己是黑五类的榜首,竟提出在梁皇坑建水库劳命伤财,得不偿失。还说什么桐柏山系属新华夏冲断层,地下水循节理裂隙较深,不将溪底岩石深层清理,就在上面筑坝,不可能蓄得了水。轻视“人定胜天”的革命豪情,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且出工不出力,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监督劳动。

花了近半年时间,五六个大队几千人的义务劳动,终筑起高高的拦水大坝。不想七月半雨季的一场山洪,开始从坝底蚀出一个大洞,后来大坝也就荡然无存了。

梁皇溪水库也就修了个寂寞,修了个空气。事后村里那个所谓的“现行反革命”也被大血糊起了个绰号:“乌鸦嘴”。

乌鸦嘴也是寡妇内家桂花的爹。

桂花是村花,因是地主囡,此花香味也就不十分浓郁了。

桂花嫁给了廿七出五服的堂哥,自小廿七便是堂哥跟屁虫。在桂花的儿子满月时,被公社招到浙北长兴挖煤的丈夫,因矿难去世了。

桂花成了寡妇,廿七成了桂花家的守门神。

姑娘时的村花倒不十分吃香,成了寡妇的桂花却引得许多人的关注。人分三六九等,木分松柏杨柳,思想还很僵化和保守的乡村,总有人把持不住裤裆里的那点事,其中也包括平常傲眉气眼的村主任。

苞芦雌穗吐丝授粉前追肥,乡村总会去海边埠头运些几乎白送的虾仔,用海里的虾仔代替钾肥、磷肥,也称“矿苞芦”。

村主任也来桂花自留地里帮忙矿苞芦,看看周边没人,一把抱住桂花,上下其手,霸王硬上弓。桂花一番挣扎也没让他得手。主任走时丢下一句:“夜到甭关门,我要来。”

傍晚,桂花来廿七家,眼含泪花地告诉了苞芦浪里的情况,急得廿七脸红脖子粗:“阿嫂,夜里尽管安心睏觉,接格姆个敢来,便敲断其脚骨!”

“吓吓便可,弗可闯祸,弗可闯祸。”

廿七便早早在桂花后水门的屙缸厂旮旯里猫着。


到了半夜,果然有一黑影到后水门推了一下,发现门闩着,便推开北窗爬入。廿七上前一把拉住尚未入窗的那条脚,把他摔个狗吃屎。骑上挥拳便打,口中还喊着:“捉贼骨头,捉贼骨头!”

此后,因隔壁有个恶煞凶神般的小血糊当门神,寡妇门前倒一直平静。

四年过去了,桂花也慢慢走出阴霾,家里的重活都是廿七在打理,儿子也由廿七带着,闲时捕个鱼捞个虾,把个小子养的白白胖胖。而廿七衣服上的补丁全是桂花摞的,缸里的咸菜、麻糍全是桂花浸的,一个人的廿七家灶间总也飖飏着烟火气。

去“打办”前,隔壁阿婶看他二人有情有意,便与桂花说了让她与廿七拼家。

桂花同意了,不想被廿七拒绝了,丢下一句:“桂花是我阿嫂!”

她们那里知道,没娘的廿七其实一直把桂花当作亲娘。

后来儿子考入清华,再后来,桂花便也去了北京。除了开始时每年清明回乡,顺便来看看廿七,至今已有十多年没回乡了。

大血糊的丧事是在三天后,待有人想起才给桂花打了个电话,已是第三天的上午了。

傍晚,桂花烧了一大镬开水,灌满两只茶壶,提了一大袋京城小吃与儿子来到廿七墓前。在儿子将乡间称为脚汤水的温水洒向坟墓四周时,桂花也将老大血糊的遗像及那张与自己酷似的廿七娘的画像一并烧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山上景物越来越模糊。儿子过来牵起母亲,桂花转身望了望山上,恍惚间,看到公墓后的树丛里飘忽着许多大血糊的笑脸。每张脸上都透出一种憨憨的傻劲,显露出纯真、善良和乐观的表情。

桂花看到的笑脸有二只眼睛的年轻廿七,也有一只眼睛的壮年小血糊,唯独没有老年时的大血糊。


作者简介

葛宁贵

葛宁贵,1963年出生,大专文化,宁海县作家协会会员,宁海县徐霞客研究会会员。

□编辑:海燕文化

□审核:娄开宇/朱宗建/丁小雅

□图片:葛宁贵
题词:储吉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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