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汤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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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蠡泽古寺度过的一百天,因为是青春日子,所以珍贵,因为是孤绝时光,所以难忘。以前漫不经心,由于我认为那只不过是一种曾经的生活状态。至于在生命中的意义,后来与震泽的朋友闲聊时,约略提到:

那是内心唯美的时间和地点。

蠡泽,一个重要的地点,何况还是美丽的。独寓荒寺,说磨练或修炼,不过是多年以后的觉悟,当时并无意识。年轻时有过一次那样特殊的阅历,就不一样了。尝试可能的人生,那也是一种。

蠡泽湖(又名沙泥潭、斩龙潭、灵泽湖)

大概因此,我是反对出家的。一位好友曾有此念,我劝道,可以去住一个月,不要念经也不要拜佛,形式犹如围墙,而世界是敞开的,试试看,也许就要回家。周作人说,前世出家今在家,跟我的意思,也许差不多。经历尽可能多的人生,一种多么无聊。古代有大德高僧,现在几乎没有。应天寺最后的僧人庆寿,从小到老没离开过,依旧又俗又低。

我终于写遇到的第一个和尚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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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不想提人的名字,可是很多人有意见。写名字很啰嗦,还麻烦,有时还会惹麻烦。我尚未到写回忆录罗列故人的时候。关于蠡泽的拙作,写得简单潦草,本来是为了说明问题:震泽的禹迹、思范,应该到蠡泽去寻找传说。这个江南最古老的传奇村庄,如今就像灰堆里的文物。我恰好与它有过短暂的缘份,却引起往昔同学少年的共情。我没有料到他们看见。

建林说能否让我们的名字,与蠡泽一起出现?这是给我出难题,但我理解他的深意。吴建林——青云来的初三插班生,读到拙作后马上拉了一个微信群,名曰“蠡泽情”,邀请聚会。他是我蠡泽之忆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我被他的情意感动,当即答应。

还允诺写篇实录。

他请来彭校英——那位家在新生桥头的美女学生,如今是梅堰人的媳妇。她果然是建林情窦初开时的暗恋。我对校英说,迟到的表白,多么美好,到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说得坏,对谁都没伤害。一个从前没有发生的故事,被飞驰的时光捎回一句话,让眼前的老朋友开心。

她的名字是耀英。记得原来叫校英,我说,还是校英好。

在当年的蠡泽之夜,经常陪我去水边照鱼捉虾,骑脚踏车到菀坪找我的学生,是王松强、金伟文和周月明。那个年代,有脚踏车的人极少,比开奔驰还拉风。但来回骑百把里路,为了看一个不辞而别的老师,更稀罕。

那时以来,这是首次重聚。

松强从苏州赶来。他参过军,回来后,喜欢书画,交游很广,能说会道,其他同学个个口拙。他说,是金松岑的后人,转发拙作给他看,但我不认识。

月明说,我在他家墙上看到的不是周润发,是刘德华。我说肯定是周润发,我对所有的歌星、影星无感,唯独认他真帅哥,第二年看《上海滩》,是我唯一喜欢的电视剧,错不了。

建林、校英,李建中、沈春林、邱伟荣、姚国洪,是初三同班同学。比松强、伟文、月明高一年级。除了我和建林,都是地道蠡泽人。伟文提醒,我教的是他们仨。我只知道没教过初三,他们谁读初二谁读初三,确已记不清楚。对他说:我记着你们的情义,不分初二初三,也不分老师学生,现在都是好朋友。

我记得,初三的毕业合影,我似乎也是参加的。

初三毕业班合影

建林的家在吴江城里,带来几种酒。老汾酒是好白酒,我却少有地选了白兰地和香槟。“这是几十年头一次欢聚,吃酒不重要,主要聊聊蠡泽。”我请他们对我的回忆,进行核对、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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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林说,我俩在旧寺小楼上同住的房间,曾关押“四类分子”,死过不少人,别人都不敢住。

他说的细节,我大多遗忘。如禁狗令杀掉的那只狗,是庆寿和尚养的看门狗,一只小狗没杀,大狗被剥皮时,小狗在哭。只有他和我两个吃狗肉……有些夜里,我俩打开窗,直接往窗外撒尿,楼下正是办公室门口……庆寿和尚烧开水,往热水瓶里掺冷水,我们喝的温水……

他还记得我写的字,落笔很重,下面几张纸都有笔迹。我感到奇怪,写东西?也许是日记。

伟文说几次与我同宿,建林来之前。我的记忆一片混沌。

我问,小楼上的门窗,有没有雕刻?他们说没有。

我告诉他们:有个叫潘声煦的震泽人,现在是“苏州泥塑”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他小时候,大约50年代,从镇上到应天寺,为了观摩精美的雕塑,受到熏陶和影响。说明寺内的木雕,非常出色,应该还有泥塑菩萨。

“但那时,庙里的大柱还在,两个人抱不过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依稀想起,那几根木柱,在小楼前面的过道里,曾是大殿,穿过去是食堂和南门。

“还有一棵古树。三四个人都抱不住。在南门外西侧。”

我没见过。那时或已砍了,要不定会注意。徐崧诗里出现过的。我问,是不是银杏?都说不是。

这样体量的大树,也许是唐宋时代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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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林确定,与我一起散步时,见过范蠡钓台,残留在河边。

我竟连这也记不得了。

但春林说没有遗迹。因为这块地方曾是他家承包。

范蠡钓台旧址

伟文说,附近的桑树地里,有一处地下冲出水来,冰凉的,像泉水一样。似曾路过。

我问校英:新生桥下的河,就是从镇上思范桥头流过来,往杭州方向的河,叫什么?

运河!

从蠡泽南去的运河

我豁然明白,为什么以前从地图上看,是一条大河,从湖州(包括从西太湖)往杭州,并不走京杭运河,而是经由此河,穿过桐乡,便捷地直抵杭城。原来它是运河。

曾经浩浩荡荡,舟楫辐辏。

从太湖穿过震泽到杭州的古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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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找不到蠡泽地图。伟荣的描述,使我的印象变得完整起来。

古蠡泽自然村,四周是水,就像漂浮在水上,仿佛一座小岛。西面运河,有新生桥;东面蠡泽湖(沙泥潭),与河连接处,有对方桥;北面的河上,有塔水桥。靠三座桥,与外界连接。

岛上有个寺,叫应天寺。

蠡泽是现蠡泽村的一小部分,仅童家浜、彭家里两个自然村,原住民主要姓沈、彭,另外一户,姓范——便是那户称为守范蠡墓的人家。

塔水桥,是蠡泽湖北面的村名,我曾过桥去夜访。也是桥名。对方桥?就叫对方桥。这个桥名奇特,该有故事。

新生桥(旧名迎福桥)

蠡泽不缺故事,缺的是发现和想象。月色下的蠡泽时光,古老而新鲜,范蠡坐在浮动的土地上,对着运河钓鱼……

这样的地理,当然是风水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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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中说,风水宝地,出皇帝的地方,武则天知道后,才在蠡泽建应天寺。

这则民间传说不靠谱。应天寺初建于九世纪中叶(854年),距武则天死的八世纪初,差一百几十年。

春林说,是袁天罡夜观天象,这里要出皇帝,往杭州方向的河是龙身,操场前面的荡是龙头,操场是龙舌,向东、向北两条河是龙须,故建寺破风水。

应天寺前广场(后来的学校操场)

仍旧不对。袁天罡是隋唐之际的人,比武则天的年代,还要远一点。

又一说,应天寺里屋顶摸出的稻草,根部都生谷子的。神奇的地方,有神奇的传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有些传奇,本是虚实谬正的产物。就算正史的记载,也未必正确。

我以为蠡泽人对应天寺的记忆已经消失,也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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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志》《苏州府志》《吴江志》和《百城烟水》等,关于应天寺的记载,大同小异。初建12年后,唐僖宗赐名,过了80年,公元956年,始建殿宇。近百年间,它只是小庙,即使已获诏赐匾。沈揆舍的宅,不太可能是有人说的庄园。撇开唐朝末世乱七八糟的皇帝年号,它其实在吴越国的鼎盛时期,才形成规模。与吴越王钱镠的好佛,反而最有关系。

吴江建县的震泽乡

吴江置县(909年)40多年后,应天寺开始建殿,大概就在震泽(蠡泽)划归吴江县的时候。根据记载,钱镠割的是吴淞江两岸吴县、嘉兴各一半,作为辖地。太湖之南(非吴淞江范围),属湖州乌程县的震泽乡,可能是过了一些年才增划的。

此时,吴越国国强民富,地处十二都,辐射周边广大乡村的应天寺,成为吴江县历史上最早的宏伟庙宇。

蠡泽在十二都

春林说舍宅建寺的沈揆,是沈万三的先祖,出于我的考证。我真没注意过沈揆。倘若果有此说,倒有很大疑问。

寺史的记录,几乎毫无歧义,那个“里人沈揆”,是唐大中年间的人,而沈万三祖先的沈揆,这支江南沈氏的始祖,则是南宋绍兴三十年(1160)进士。他最早的生年,也要在北宋末期,少儿时代随宋室南渡。宋朝的沈揆,是嘉兴(桐乡)人,到沈万三父亲时,仍居住吴江桃源沈庄漾一带,从藉贯上看,称为蠡泽的“里人”,是比较接近的。但唐朝的沈揆,再长寿,也不可能活到南宋。

除非记载讹误,沈揆的舍宅,不是初建时候。遗憾的是,这个沈揆的生平事迹,无从查考。

但在蠡泽古址上生活至今的沈氏大姓,极有可能是他的后代。春林是其中之一。

(建中在聚会后说,民间还有武状元彭春林的故事,同我说过,我却没有印象。这个武状元,只有传说,没有记载,也许不是状元。他是另一个大姓,彭氏的后裔?或也是彭校英的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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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思索“思范之路”——从震泽西栅头頔塘过来的运河时,突然想起康庄别墅——“思范之路”途中的一处古迹,当年我经常路过,便问:康庄是不是属于蠡泽村?

是的。那就成为绝妙的过渡。

康庄别墅旧影

曾有人问我:震泽什么文化令你心动,或者应该做什么文化?

我想也不想说,如果说两个字,就是:隐逸;如果说一个字,就是:逸。

长漾张墩旧影(张志和垂钓处)

震泽的水土,随处冒出来的都是仙逸气。北有长漾,张子同钓鱼处,南有蠡泽,范少伯钓鱼台,多么高逸。

蠡泽范蠡钓鱼台旧影

逸的产业,就叫文旅啊,休闲啊,养老啊……

我也许在培养不切实际的幻想:再见蠡泽时,它正在成为宜人乐居的隐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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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领到蠡泽,并且第一次解释蠡泽之蠡,第一次介绍大禹斩黑龙、范蠡钓鱼台,使我第一次知道遥远的历史传奇,原来近在咫尺的人,是我的小表姐夫王家善。写出他的名字时,除了深深的感谢,我脑海里闪过最亲爱的姑妈的音容。当年,我是被她从菀坪“押”到震泽,从而有这一段蠡泽缘的。但所来所往的原因,属于另一个人生故事了。家善兄没能来参加“蠡泽情”聚会。我们相约,这个活动还要继续,而且,总有一次,办到蠡泽去。

(此文是为“蠡泽情”聚会写的记录,关于蠡泽的补充、还原,一点不漏,有些废话也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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