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灾是自古以来人们经常要面对的灾害,在中国古人的观念中,鬼神致旱是常见的认识,由是而产生了各种崇祀、祈禳行为。人们相信,“旱魃”是致旱鬼神之一,遂有了逐魃、打旱魃等风俗。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旱魃”还被赋予了各种不同的形象。而这些形象的出现与形成,则各有不同的背景,其机制则反映了古代民众的信仰问题。正因如此,旱魃及其形象,才得到神话、民俗及社会史领域研究者的普遍关注。
关于旱魃的研究,王子今曾探讨明清时代打旱魃的习俗来源,将其作为发掘坟墓的原始巫术性动机;胡新生将焚烧各种旱魃纳入古人求雨巫术中进行探讨,并认为汉代以后有关旱魃的传说在先秦“女魃”神话的基础上不断演变和发展。陈业新对汉代与旱魃相关的禳除习俗做了探讨,并引入汉画像石进行论述,他的叙述同样以《山海经》的“黄帝女魃”为旱魃的唯一来源。张传勇则从旱魃形象的演变、“打旱魃”习俗事象、“打旱魃”的社会危害以及官方的禁治等方面,对明清时代的“旱魃”问题作了较为细致研究。新近有孙国江《中国古代“旱魃”形象的起源与嬗变》,该文在史料及认识上多承袭既有研究,亦多谬说。日本学者出石誠彦有《上代支那の旱魃と請雨——その說話と事實と》,又阪谷昭弘有《<山海經>黃帝女魃の形象について》。
既有研究存在的问题是,对早期有关“旱魃”的寥寥数则史料,做无限制的解说,如将其与古人各种应对旱灾的手段,做缺乏根据的类比与牵合;其尤甚者是把数幅汉晋时期的图像定为“旱魃”,进而进行脱离文本的“超级解释”,如结合古人祈雨巫术等说。因此,针对这些问题,本文将对“旱魃”早期形象的演变,尝试做一初步的正本清源工作。
《诗·云汉》“旱魃为虐,如惔如焚”,今本《毛传》云:“魃,旱神也。”而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引所据《毛传》则作“旱鬼”。后世经说多忽略此一字之异,至清人胡承珙与陈奂,方提出这个问题:“似《传》本作’旱鬼’,《说文》’魃,旱鬼也’,即用《毛传》。”他们的根据是三国时代韦昭著《毛诗问》:
《传》曰:“魃,天旱鬼也”,《笺》曰:“旱气生魃”,天有常神,人死为鬼,不审“旱气生魃”奈何?答曰:魃,鬼,人形,眼在顶上。天生此物,则将旱;天欲为灾,何所不生?而云有常神耶?
按:此《毛诗问》系韦昭问、薛综答。问者不解旱魃之所生,认为天神有固定的数目,而鬼又系人死后所化成,而旱魃则不知是天神,抑或人死所化。
又,敦煌出土的一件唐抄本某南北朝时期佚名所作《毛诗音》引薛综云:
魃,鬼,人形,眼在头上。
按:此薛综为三国时吴人,有集三卷,佚;又曾注张衡的《二京赋》;《毛诗音》所引这句话也就是薛综对《毛传》“旱魃”的解释。从许氏《说文》到三国时的两个《毛传》传本,皆训旱魃为旱鬼。此“鬼”乃是鬼魅之物,因而即便不能确定《毛传》本即作“旱鬼”,至少也可知汉魏时期的学者多认为“旱魃”乃是鬼怪。
有关早期“旱魃”的另一则材料,出自《山海经·大荒北经》:
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妭。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妭,雨止,遂杀蚩尤。妭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妭时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
按:《说文》训“妭”为美妇,那么女妭便是面貌姣好的青衣女天神。这与《诗经》中的鬼怪旱魃并不相类,有鬼怪与天神之殊。就《山海经》的性质来说,研究者多倾向于认为其成书于战国,但内容则反映更早时期人们的时空认识;并怀疑此书是与中原不同(至少是与周岐之地不同)的地域文化的记载。而具体到其中女妭形象的来源、时代与地域等,恐无确切材料加以说明。
不过,《山海经》“女妭”形象在记载中为从天而降的神祇,这恰与南方致旱鬼神“旱母”的属性有相通之处。上海博物馆藏简书《柬大王泊旱》云:
……鼓而涉之,此何?”大宰进答:“此所谓之’旱母’。帝将命之修诸侯之君之不能词(治)者,而刑之以旱。
这是楚简王(?—前408)与其太宰的问对,而简书内容本身被认为是战国时代(前5世纪末至前4世纪初)楚地的原生态文献。此“旱母”当是楚人固有的信仰,《艺文类聚》引《神异经》即言旱母是南方之人。南朝梁南浦侯萧推到各地为官,“所临必赤地大旱,吴人号’旱母’焉”,足见六朝时代南方仍有旱母的信仰。这个“旱母”显然是天帝的部属,能够监管人间的政治休咎,对不能为治的君主予以惩戒,这与女妭天神的属性颇为相似。
综括有关“旱魃”早期记载的上述讨论,笔者试做一揣测:后世文献中“旱魃”形象的来源,应非一元,《诗经》有周人的“旱魃”在先,《山海经》之“女妭”在后。《诗经》流传更广,早期并无具体形象的记载,至汉代被记载为有具体形貌的鬼怪,这是中古以前旱魃的主流形象。而《山海经》之“女妭”,为女性,属天神,有具体形象,并进入神话故事,远比《诗经》“旱魃”内容为丰富,但除了能够致旱,二者并无相同之处。并且这一形象后来长期不曾被提及。至中古时期,源自《山海经》的那个青衣女妭的形象,才逐渐向《诗经》的“旱魃”靠拢过来。这体现于中古已降的字书中,如隋曹宪《文字指归》云:“女妭秃无发,所居之处天不雨也。”辽僧行均《龙盦手镜》云:“妭,鬼妇,所居之处,天不雨也。”这与《山海经》中的青衣女妭的形象已有很大不同。
早期的致旱鬼神,南方信仰中还有“旱母”,它与“旱魃”并不同源,也没有具体形象见于记载。至汉代以后,“旱母”也成了“旱魃”的一种别名。
中古时期,旱魃形象中又多了一种“小儿鬼”的样子。
唐修《毛诗正义》将旱魃的形象正式确定。该书引《神异经》云:
南方有人,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遇者得之,投溷中即死,旱灾消。
孔疏判断:
盖是鬼魅之物,不必生于南方;可以为人所执获也。
孔疏认定旱魃是矮小丑陋的“鬼魅之物”,并随着《五经正义》的颁定,成为一切旱魃言说的最终依据。在此前后,“魃”都被认为是这副模样。北齐后主武平五年(574),“夏五月,大旱,晋阳得死魃,长二尺,面、顶各二目。帝闻之,使刻木为其形以献”,后主甚至可能为此而大赦。
又唐高宗永隆元年(680),“长安获女魃,长尺有二寸,其状怪异……是岁秋不雨,至于明年正月”。于此也可见《诗》疏对“魃”的解释,只是对汉魏以来其一般形象的最终认定。唐代以后,正史上记载的“魃”都是这种样子,并且妇女所生的畸形儿被视为旱魃。宋建隆三年(962),齐州、晋州大旱,“民家多生魃”;元代元统二年(1334)四月,“黄州黄冈县周氏妇,产一男即死,狗头人身,咸以为旱魃云”。而为唐玄宗表演魃戏的优人,其装束也必定是这个样子,因为这种形象至少在一百多年前就“刻木为其形”,成为官方认识旱魃的标志了。
其实,旱魃以“投胎”形式现身人间的这种认识,出现远在唐以前,《隋书·五行志》载:
梁太清元年(547),丹阳有莫氏妻,生男,眼在顶上,大如两岁儿。坠地而言曰:“儿是旱疫鬼,不得住。”母曰:“汝当令我得过。”疫鬼曰:“有上官,何得自由。母可急作绛帽,故当无忧。”母不暇作帽,以绛系发。自是旱疫者二年,扬、徐、兖、豫尤甚。
至迟在唐中叶以前,“魃”已有“少鬼”的解释。宋人朱或又云:
世传妇人有产鬼形者,不能执而杀之,则飞去,夜复归就乳,多瘁其母,俗呼为“旱魃”。
以此来看建隆三年“民家多生魃”之“生”,自当是胎产之谓。然而,《毛诗》郑笺最早解释的旱魃是旱气感生的,并未具体坐实到畸形儿的形象,那么以畸形儿为旱魃的认识又何所自来?
畸形儿与旱灾联系的最初认识之形成,具体的机制与过程已不可详考。《神异经》以来关于旱魃形象的认识,当与“魃”字形相近的另一个字——鬾——有关。魃、鬾字形的混淆尽管并非这个机制最初的部分,但无法否认二者具有内在的联系。
依据现有材料,可从字形混淆这一端窥知,有关旱魃的言说基本上都是在说“鬾”。以中古时代一般使用的书体中二字及其声旁字形作比较,魃与鬾二字已极相似,简直可以混作一字。且现存不少医书,提到鬾病时,在文字上已作“魃病”,如《医心方》、元代曾世荣的《演山省翁活幼口议》、《中华再造善本丛书》影印的宋本张杲《医说》、元刊《孙真人备急千金要方》,以及《四库全书》本的《巢氏病源》《外台秘要》《千金要方》《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医说》《普济方》等等。并且,传讹而成的“魃病”,现已进入某些医学病名工具书,成为了权威的说法。字形混淆,字义互通,也就是持“鬾”以说“魃”。
《说文》“鬾”字有“小儿鬼”之义,段玉裁注引《汉旧仪》曰:
颛顼氏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一居江水为疟鬼,一居若水为魍魉蜮鬼,一居人宫室区隅,善惊人,为小儿鬼。
这是关于小儿鬼的早期记载和传说。之所以名为小儿鬼,本身是小儿所化,且身形短小,故慧琳《一切经音义》释“鬾”为“矬矮小鬼、瘧厉鬼之类也”。古人相信这种鬼为投胎而来,今本《诸病源候论》有“被鬾候”云:
小儿所以有鬾病者,妇人怀娠,有恶神导其腹中胎嫉而制伏他小儿令病也。
同时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认为被鬾病者,“黄瘦骨立,发落壮热”,显然是一副鬼一般可怖的模样。按古本《诸病源候论》尚有“小儿鬼舐头候”,可以推想,小儿鬼专门“舐”胎儿头部,则所出生的婴儿当在头上有所病变。日本古医家丹波康赖(912-995)《医心方》恰曾引用此“候”,则基本坐实了鬾也存在“眼在顶上”的情况,其症状为小儿头上“偏虚处则发脱落,肌肉枯死,或如钱大,或如指大,发不生”,一似顶上之眼。至此,病鬾之婴孩已与前揭《毛诗音》、《神异经》所状旱魃为同一形象。
综上,我们可将文献中有关鬾与魃的描述列表比照如下。
从表中可以看出,二者的各项特点几乎全同,可以说,人们是在持“鬾”以说“魃”,把“鬾”的形象赋予了“魃”,旱魃遂成为一个有具体形貌的致旱鬼怪了。
古人曾图绘魃的形象。旱魃既为致旱鬼神,故古人所画《毛诗》及其草木鸟兽虫鱼之图大都无魃;东汉桓帝时蜀郡太守刘褒曾画《云汉图》,“人见之觉热”,其中有无旱魃已不可知。而《山海经图》则有晋郭璞《图赞》,则晋世已有其《图》,从现在保存下来的《图赞》的性质和内容的详细程度来看,《图》中应该会有魃的图像,但原《图》也早佚。今所见《山海经》旱魃图像基本是明清人所画,通行的是清人汪绂所绘,名为“黄帝女魃”(图1)。图中一形貌姣好女子,旁立一秃头、裸身、身形如小儿状的鬼怪。以汪氏所绘魃对照《山海经》的记载来看,可知他是将《山海经》青衣女神的形象与形貌怪异丑陋的魃鬼画在了一起,而这个魃鬼的形象正是旱魃形象的主流。
此前,明代《三才图会》曾绘有“神魃”(图2),释文云:
刚山多神魃,亦魑魅之类,其状人面兽身,一手一足,所居处无雨。
按:此为改《山海经》而来,《西山经》云:
刚山……是多神【光鬼】(从光从鬼),其状人面兽身,一足一手。
《三才图会》把【光鬼】改为了魃,又依据“旱魃”的特点加入了“所居处无雨”的话,遂使之也加入了魃的行列。然而细考之,此图虽非古人描述的旱魃,似又非仅移改《山海经》文字而臆造。明人李时珍《本草纲目》“山魈”条云:
《抱朴子》云:山精,形如小儿,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其名曰魃,呼其名则不能犯人。
按:《抱朴子·登涉》原文作:
山中山精之形,如小儿而独足,走向后,喜来犯人。人入山,若夜闻人音声大语,其名曰“蚑”。知而呼之,即不敢犯人也。
可见明代有些俗本《抱朴子》,“蚑”已转由“鬾”讹作“魃”,如李时珍所引者,又见于清初吴任臣《山海经广注》。执此以观所谓“神魃”者,则是当时人对魃的认识中已经有了“独脚鬼”的形象。这种形象其来也渐,何时出现仍需进一步考察,而其中的主干部分,当是以“神【光鬼】”的描述附会“山魈”的讹文,而出为图画。
明清以前的旱魃图像,或为后世图像所本,但其原图似并未传世。近年又忽有数幅汉晋时代的图像,被认为含有“旱魃”形象,故尤不得不辨。
20世纪河南地区的考古发掘中,有两幅汉画被命名为“神虎食魃图”(或作“虎吃女魃”等名)。其一,1957年洛阳西汉古墓,墓门内的门额上,有一幅图,图中央浮塑一绵羊头,两角向两侧的下方钩卷。羊头左边以淡墨绘一株弯曲的高树,树梢上三只黑色飞鸟。羊头下方有一人,裸露上体,肤色发紫,双目紧闭,右臂高举,右手张开,长发悬挂于树上;树上另挂有对折的红巾一条。裸者左侧为一只双翼猛虎,啮住裸者的左肩,并以右前爪压住其头(图3)。其二,1972年在河南唐河县针织厂西汉墓出土画像石中,也有一幅汉画石像,一圆髻女子下身穿裳,被生有双翼的猛兽扑倒在地(图4)。
研究者对这两幅“神虎食魃图”少有异议。然而,“虎吃女魃”图的最初命名却经不起推敲。1964年《洛阳西汉壁画墓发掘报告》一文据《诗·云汉》引高朝璎注“魃旱神也”,又引《神异经》“南方有人,长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云云,并说:
该画和文献所说的魃,除眼睛不同外,那种红衣、红树梢、乱飞的鸟都可能象征着旱意。那羽虎噬女人,似有除魃消旱的神话意味。
而同一作者在1973年《唐河针织厂汉画像石墓的发掘》中,则将图四直接判断为“虎吃女魃”,没有论证。我们且不论西汉时代旱魃是否有一个具体的“人”的形象,即使《神异经》所述就是公认的旱魃形象,那么它跟图像上的被“虎”咬住的人又有多大的相同点呢?
从上表可以看出,除了或一袒身而外,这些图像所显示的情况与文献并无更多相同。袒身者多矣,又何必专名为魃?更重要的是,《神异经》所述魃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身形短小(小儿状)、目在顶上,也就是人们识别魃的最主要根据,而两幅汉画皆无体现。再者,《神异经》本身也存在问题,旧题西汉东方朔撰,但整体成书的时代至多上推到东汉中后期;该书既有窜乱伪托,那么对整体成书时代的判断,也并不能说明前引的这一条也成于汉代。
除此之外,今存西汉关于旱魃的记载只有《诗经》和《山海经》。如前所述,《毛传》并未交代旱魃具体的形状;而《山海经》所载的魃则是青衣女神的形象,不仅异于《毛传》,与这两幅汉画更不相类;更重要的是,这个形象并非主流。可以说,依据现有文献记载,并无可靠根据将上两幅图和旱魃联系在一起。至于该图是什么,目前因无相关文献可据以对照,尚不能确定,阙疑可尔。
河南南阳又有一块出土的东汉时代画像石被命名为“驱魃耕耘”(图5)。该画像石为平底浅浮雕构图。画面分上中下三层。下层右刻田间锄禾场面;中间刻一白虎,其左前方刻一人,白虎昂首突胸,巨口长舌,扑向此人。此人即被认为是“女魃”,并引《山海经》为证;且论者之所以下此论断,则是直接从唐河针织厂的那幅图像的既定认识而来,仍属想当然。图中的人即使为女性,也与《山海经》“黄帝女妭”没有什么关联。盖《山海经》“黄帝女妭”是天上的青衣女神,而驱之之法则是向天祷告;图像中的人与《神异经》的魃形象更不相类。
1977年,甘肃酒泉发掘了一座十六国时期墓(丁家闸5号壁画墓),该墓南壁第四层绘有一大树,树上有一只猴子向下俯视,树下一裸体女子俯身劳作(图6)。关于这幅图像的含义,至今未能有公认的确切说法,而或据《山海经》认为此裸体女子为旱魃,而以猴子为强梁,强梁来制服旱魃。按以《山海经》,强梁为“虎首人身”,黄帝女妭为青衣天神,强梁制服旱魃更无确据可从。
综上可知,目前仍无可认定为明清以前“旱魃”的图像。(节选自《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22卷)
《中国历史评论》编辑部选编
本期责编:朝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