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韩江的这本《素食者》,采用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一样的意识流写作手法,以英慧的一生遭遇为主线,从不同的视角描写故事的发展和各自的心理活动。作者用细腻辛辣的笔力、极致的暴力美学、光怪陆离的想象,反映了韩国女性长久的压抑、人性的阴暗、无奈的现实、理性的挣扎和生存的幻灭,让这本《素食者》充满了震撼、心痛,以及掩卷后的沉思。正如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词所言,韩江是用“用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

   三联生活周刊采访韩江时,她说到:在这本由三章组成的小说中,主角英惠身为叙述者却没有声音。英惠只作为不被理解,欲望和同情的对象存在于故事之中,她的告白在第一章中以梦的旁白登场。三章的三个叙述者都没有掌握英惠的真相,而在那空白中理解她的真相这件事只能交付于读者。

    故,本篇,我以一个读者的身份,借树之语来解读我心中的素食者。

一棵深山白杨树的旁白

    那年英慧九岁,和姐姐在山中迷了路。姐姐急于寻找通往山下的路,可是英慧却痴痴地说:“我们干脆不回去了吧。”姐姐嫌她胡说,并没有问她为什么不想回家。其实,姐姐也知道父亲的粗暴脾气。参加过越战的父亲,经历过惨绝人寰的杀戮和不正义的道德拷问,他对温情和仁慈失去了耐性,经常殴打他们。傍晚,英慧终究离开了深山,她频频回头,恋恋不舍地望着我,暮色中,我委托风,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不希望她变成一棵树,她还有很多作为人应有的希望,她应该经历人间的一切冷暖,这是属于她生命的权利。她也许会创造一个纯真的世界。

梦中之树的所见

    英慧终于结婚,逃离了原生家庭。婚后五年还算过得平稳,她伺候丈夫日常,有一份给漫画配文字的兼职工作,空闲时间就安安静静地看书或者电视剧。日子就这样有条不紊、索然无味地继续。那天早上,她正切冷冻肉,丈夫骂骂咧咧嫌弃她慢,慌乱中切到了手指,刀刃也掉了一块。丈夫吃肉时吃到刀刃,面目狰狞大发雷霆。隔天凌晨,她进入了有我的梦境。她迷路了,看见数百块硕大的、红彤彤的肉块吊在长长的竹竿上,有的肉块还在滴着鲜红的血。她的衣服被鲜血浸染,嘴里嚼着肉沫和鲜血,血坑里映射着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她躲在我后面,满脸恐惧,瑟瑟发抖。醒来后,她就把冰箱的肉全部打包扔掉了,丈夫想阻止她的怪异行为,可是无济于事。丈夫纳闷、不解、愤怒,却从未抱抱她,温柔地问问她究竟做了什么样的梦。日子仍在继续,她不吃肉,拒绝性生活,丈夫也唯有隐忍不满,选择无视,凑合着过。那天,因为参加公司组织的家庭聚会活动,妻子没穿胸罩和不吃肉的行为大大损伤了他在公司的形象,他厌恶不已,决定借用她娘家之力来扭转局面。岳父和岳母听闻后急忙道歉,借姐姐乔迁新居时,全家对她进行审判。岳父扇她耳光,粗暴地撬开她嘴巴往里面塞肉,她反抗,用水果刀割自己手腕上的动脉,顿时血流如注。被抢救过来后,丈夫像抛弃一件坏掉的物品一样抛弃了她。

    英慧又该何去何从啊?她原本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可是他们都不允许。她原本想以一棵树的姿态,一半扎根于尘世,一半在空中飞扬。难道只有逃离吗?

    要是她没有生在韩国多好啊。比如我们树,若生在拉丁美洲,就成了黑人重生又毁灭的原木。若生在沙漠,就成了守护生命的绿洲。若生在解放初期中国的大兴安岭,就成了炼钢炉的灰烬。一个人,一棵树,都有其难以逃脱的宿命。可,总得抗争些什么吧!

英慧的独白

    没有人疼爱我,没有人理解我,我置身于无边的黑暗中。爸爸经常打我,妈妈对我也不够关心,姐姐虽然对我很好,但她也不懂我。时间一直在煎熬,终于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随便找个人嫁了吧,总算可以摆脱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了。可是婚后,生活好像没有多少改变啊!丈夫一心忙工作、应酬,难得的在家时间也不肯和我多说一句话。算了吧,日子凑合过吧,不然,又能怎么样呢?给他做好饭,尽我该尽的责任,其他时间,我就做我自己的事吧。那天,我切肉慢了些,他就暴跳如雷地骂我,慌乱之时切到手,血在指头上散成一个个圆,我吮吸了一口,竟然有种甜滋滋的味道,顿时心里平静了许多。次日清晨,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嘴里都是肉沫,浑身粘满鲜血,一切都那么恐怖。惊醒后,我一看到肉,就想到了嘴里血腥的味道。干脆,不吃肉好了。不顾丈夫反对,我坚决把肉扔了,就像我不愿意穿胸罩一样,我想摆脱一切束缚我的东西,我不要像妈妈和姐姐那样,成为砧板上任社会和男权宰割的冻肉,尽管她们也挥舞着刀去砍杀同类冻肉。参加丈夫的公司聚会时,我仍旧不穿胸罩,也大胆地说出我不吃肉,我才不管她们的冷嘲热讽呢!让她们不可思议去吧!可是,我一直做杀人之类恐怖的梦,这让我无法入睡,我好像被什么附体了。看着如此消瘦锋利的身体,我是要刺穿什么啊?

    姐姐在首尔买了一座大房子,家里人都来祝贺,我也有一点点开心。面对一桌丰盛的饭菜,我还是选择吃泡菜。他们轮番劝说我,可我无动于衷。爸爸愤怒不已,但还是克制着好言劝我,把一块糖醋肉递到我嘴边让我吃下去。我坚决地说:“爸,我不吃肉”。爸爸扇了我一巴掌,命令弟弟按住我,硬撬开我嘴巴,把肉塞进去。我挣扎着,拼尽全力把肉吐出来,拿起水果刀挥舞,我无法砍向他们,只能狠狠地对着自己的手腕割下去……

    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看到一个女人泪眼婆娑,我很茫然。那个女人让我喝汤,说是中药,可我一下就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肉的味道。我佯装喝下去,趁她出去时,全都吐出来,又把剩下的黑山羊肉汤提到门口扔了。她伤心地说:“你现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会把你吃掉!”他们真的会把我吃掉吗?吃掉才好呢!我心口好堵啊,有个东西在咆哮和呼喊。没有人可以帮我。没有人可以救我。没有人可以让我呼吸。我觉得好热,就把上衣全脱了,这时一只小鸟恰好停留在我身边。我一把抓住它,用牙齿狠狠咬住它脖子,血渗出的味道终究让我平息些。鸟儿的暗绿色羽毛失去了生机,我痛快着,也毁灭着。可为什么,我满眼泪水?什么时候我也和他们一样,变得如此暴力?究竟是谁在疯狂?

    痊愈出院了,丈夫选择抛弃了我。暂时住在姐姐家,我喜欢在阳台上晒太阳,喜欢揉碎枯叶,喜欢摆弄手影,喜欢赤身裸背,喜欢静静倾听一切声音。后来搬到出租小屋,干脆不穿衣服好了。我去面试了一家百货公司当职员,医生说让我多接触人。那天,姐夫提着水果来了,劝我去姐的化妆品店工作,我觉得似乎这样也不错。姐夫临走前,请求我做他的人体模特,在我身上画一些花朵。我沉默不语,算是答应了他。

    在画室里,姐夫开始在我身上画画。他在我后背画满暗夜之花,胸前画满白昼之花。此刻,我就是一株植物了,远离了暴力和伤害,只需要阳光和水就能活下去了。现在的我,内心平静,无所畏惧,有植物般蓬勃的激情,也有克制激情的力量。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做梦再也不会害怕了。可是,姐夫想完成男女交媾时的彩绘,在他看来,那才彰显生命的原始力量和野性之美。他在自己身上画了一朵大大的红花,我们在美与丑并存、善与恶相间中完成生命的升华。清晨,姐姐也来到屋里。我知道,是时候解开身体的枷锁了,于是我转过身走向阳台,向太阳打开胸部,张开双腿,准备飞翔……

     就这样,我变成了疯人。在癫狂中我发现了自由和安宁:由孤独而来的自由,由不被人了解而来的安宁;因为那些了解我们的人,在某些方面奴役了我们。

祝圣精神病医院古榉树的叹息

    不知何时,这里建一个精神病院。晴天时,我会伸展开茂盛的枝叶反射阳光,静静倾听那些被囚禁于此的人的诉说。雨天里,那些失魂落魄的人望着窗外的世界,他们都少言寡语、把想说的话都憋进了肚子里。夜色下,月光是凝滞的水时间长满苔藓,一切,都被锁住了。

    姐姐还是决定把英慧放到这里,尽管后来医生告诉她如果带回去好好调养更有利于身体康复。她实在无法单独面对英慧,因为一看到英慧,就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些彩绘画面,不管如何努力,还是像钉子一样钉在她心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姐姐的义务,按时缴纳住院费,定期去看望英慧,除了她,没人再过问英慧了。

    时间静静流淌,伤口慢慢结痂。英慧更瘦了,但依然很安静。医生和护士粗暴地对待她,扒开她嘴,逼迫她吃饭,然后打镇定剂。她祈求姐姐带她离开这里,安安静静地死去,可是姐姐拒绝了。她决定逃离人间,做一棵树,以倒立的姿势,双手在土壤里深深扎根,只需要阳光和水。

    肉体几近枯竭,医生说必须想方设法延长生命。胃管通过鼻孔插进胃里,英慧大口吐着鲜血。救护车在森林中穿过,路边,大雨中“熊熊燃烧”的树木,就像无数头站立起的野兽,散发着绿光。

    英慧啊,你在时间里自焚,你终于逃离人间,寂静且沉默,走向永恒……

关于暴力的思考

    英慧的悲剧根源来自暴力:父亲战争创伤后的暴力;丈夫的精神冷暴力;周边人们的社会性暴力。

    父亲参加过越南战争,战争本身就是一场毁灭性的、残酷的暴力行为。那种压抑、冷酷会造成战后的人格心理扭曲,他们通过虐待别人来获得快感和精神补偿。《素食者》中,父亲把家里一只聪明伶俐的小狗虐待至死,就可窥见一斑。当父亲无止境地羞辱她(父亲打小腿肚一直打到了十八岁),英慧别无选择,只能自我隔离,所以她养成了沉默不语的性格。正如心理学研究所言——当暴虐发生在家庭里,造成个人绝望,虐待便达到目的:让人感觉失去灵魂,仿佛行尸走肉。

    丈夫的精神冷暴力。小说开头就描写丈夫选择和她结婚的理由——她太平凡,言语间充满着不屑。英慧选择吃素后,他从未考虑到妻子所受的痛苦,而只顾表达他讨厌她了无生气的行为。他不把英慧当人看待,好让自己与她的痛苦保持距离。他只是忽视她,不必通过言语,就能让她觉得自己不存在,自己毫无价值。丈夫就是典型的施虐者:施虐者的终极武器就是拒绝直接沟通。施虐者深信自己是对的,不会良心不安或自责。

    群体的社会性暴力。英慧遭受三次群体性暴力:丈夫公司的宴会上,娘家人的集体围攻,精神病院医生和护士的暴力喂食。群体是野蛮的、感性的、简单的。当遇到与社会主流价值不符的意见、想法和信念时,他们常常选择完全拒绝,将其看作是绝对的谬论。于是他们企图用暴力行径扭转、改变,然后转向极端的愤怒,最后使其置于彻底孤立的困境。

    善良、软弱的英慧面对这一切暴力行径,她选择主动遗忘和放弃自己。可我们必须警惕暴力。暴力的类型多种多样,从肉体毁灭到性虐待再到各种虽不一定明显但依然具有毁灭性的结构暴力。我们被淹没在现实暴力或虚拟暴力的景象之中,这些景象是如此地司空见惯,以至于我们变得麻木不仁和冷漠无情。纵观历史,不但暴力始终与我们相随,而且它会继续侵扰我们。

    暴力的根源是人们在遇到冲突时,认为那是对方的错,也因而看不到彼此的脆弱。假如,人们都多些仁爱、包容、耐性、和理解,用非暴力沟通方式去解决矛盾,就会避免很多人间悲剧。

结语:人心的深度

    《素食者》中,每个人都试图寻找生存理由:丈夫为了避免麻烦选择离婚,姐夫逃离家庭苟且生活,姐姐因为责任努力抗争命运,父母害怕损伤面子坐视不管,而唯有英慧,在丧失希望和目的时义无反顾地糟蹋生命。对于其他人的选择,自然无可厚非,因为活着是人的生物性本能。正是这种生存本能、自私的基因,以及人的群居社会属性,才使人性处于幽暗的深渊。

    和很多思想家、文学家一样,韩江致力于追索人心的深度,却看到了人心的浅薄。不但是人,就连上帝也无法消除现实的恶。然而,毫不扭曲地了解真相,不管是美或丑,善或恶,便是美德的开始。所以,他们试图用自身的作品,从黑暗中寻找光明,以唤醒生命的本真。托尔斯泰和歌德借用爱,黑塞借用自我的力量,陀思妥耶夫斯基借用理性的信仰。而马尔克斯和韩江,则借用悲剧的力量。在《素食者》中,英慧的这种执着,是坚决摒弃随波逐流和苟且偷生,是对父权夫权社会制度的血泪控诉,她最后身体的轻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她摧毁了自己,她创造了自己。

    《福音书》告诫:“凡想保全生命的,必丢失,凡放弃生命的,必使其永生。”英慧成为一棵树,成为屹立在人们心中的永生之树:无贪欲,不抢夺,自圆满,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