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版本演变史勾勒
——以甲戌、戚序、甲辰、卞藏、程甲本为中心
(日本立命馆大学2024年8月明清小说版本研究学术会议参会论文)
说明:本文为2024年8月26日本立命馆大学举办的小说数字化版本研究会议论文,全文原为三大部分共计4万余字,此次会议选用其中部分文字,本期略作修改,以《红楼梦版本演变史勾勒》为题在此刊发,敬邀各位批评指正。
目录:
一、红楼梦早期手稿本:曹雪芹“增删五次”的版本次序
二、戚序本:删除一切脂砚斋痕迹的界碑
三、红楼富女 诗证香山:甲辰本及梦觉主人序
四、畸笏叟对脂砚斋内情的透露:卞藏本
五、消灭脂砚斋运动的完成:程甲本与胡适红学研究
一、红楼梦早期手稿本:曹雪芹“增删五次”的版本次序
如前所述,脂砚斋重写重评石头记,是从甲戌年开始的,甲戌本晚于庚辰本。那么,脂砚斋生前的版本主要有哪些?《红楼梦》甲戌本《楔子》中,出现一段著名的关于曹雪芹和此书关系的介绍,其中脂砚斋借用曹雪芹之名,指明甲戌本是第五次:“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此一段文字,常常被红学家所引用,作为曹雪芹(曹霑)著《红楼梦》的主要根据。但对于其关键性的两句话:“披阅十载”和“增删五次”,却始终无法给予具体的阐释。
之所以甲戌本称之为“甲戌本”,来自于甲戌本楔子结尾:“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十五个字,提及到“甲戌”这个时间,因此,胡适首先提出这一版本为“甲戌本”。甲戌为乾隆十九年1754年,这样,胡适就自然理解为:在1754年的时候,《红楼梦》已经经历了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则《红楼梦》作品大约在此至少十年之前就基本完成了。但胡适并没有再深入一步反思:如果1754甲戌年已经完成甲戌本,曹雪芹此前又已经披阅十载,则《红楼梦》于1744年就已经成书,其开始写作的时间还要更早。
胡适推算曹雪芹1716年左右(实则应为1715年)出生,周汝昌先生更是推迟到1724年,那么,曹霑究竟多大岁数就完成了《红楼梦》?是不是应该为曹霑写一个年谱,看看他1744年的时候在做什么?是否具备写作《红楼梦》的诸多条件,包括人生经历、诗词歌赋的写作能力等。以后的红学家,因为迷信于胡适学术大师的崇高地位,遂信以为真:1、相信《红楼梦》为曹雪芹所著;2、相信曹雪芹就是曹寅之孙曹霑;3、相信甲戌本真的是1754年完成的版本;4、也相信甲戌1754年,曹雪芹已经披阅十载、增删五次。
但却并未深思:1、脂砚斋如果仅仅是评点者,有何权力将自己的名字作为书名,早期三大版本,本本皆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作为书名,曹雪芹为何不为自己争取署名权?2、脂砚斋如果仅仅是评点者,有何权力在书眉位置每页都为自己署名,而不称之为重评?3、脂砚斋如果仅仅是评点者,有何权力将自己的名字写入到书中,从而成为书中人物?世界上可否有此先例,《红楼梦》书稿尚未写完,评点人的名字已经成为书中人物?这也使得后来红学家不得不承认甲戌本的凡例连同楔子著作权都归脂砚斋;4、如果脂砚斋仅仅写了书中的凡例和楔子以及评点,怎样解释楔子中从“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一直到“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都是《红楼梦》其它版本的小说正文?又怎样解释此一大段为《红楼梦》全书的出发点,起到笼罩全书的作用,以后的第一回乃至N回,都还接续着一僧一道渡石头为宝玉的故事?
由于胡适从根本上就误解了“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此十五个字的内在含意,因此,也就必然误读了楔子所说的曹雪芹指的是谁,自然也就无法解读“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具体含义。胡适的误读,究其本质而言,主要在于误读“再评”二字,从而将甲戌本连同早期的三大抄本(其实是原作者稿本)视为脂砚斋评点本,而未能读出:脂砚斋在甲戌本的楔子中,云山雾罩讲的神话故事,都是在通过小说写法来说明:脂砚斋就是此书的作者,她就是楔子中那个从头至尾抄录下来“问世传奇”的空空道人。脂砚斋担心读者看不出来,特意在甲戌本的每一页夹缝(相当于现在称之为书眉的地方,只不过是在书脚位置)署名:石头记 卷数 脂砚斋。
胡适的误读,还有一个重要的缘由,他未能深切体会《红楼梦》成书的文化背景:乾隆时代是著名的文字狱时代,是从意识形态上高度推崇程朱理学、压抑女性思想解放、尊崇封建礼教时代的顶峰,是中国思想史的至暗时刻。研究者如果仅从表面文字找证据,必然无法读出脂砚斋在文字狱重压之下,以假语村言、“此书表里皆有喻也”(庚辰双行夹批语)文字表象之下的深意。反过来倒读脂砚斋结尾的十五个字:“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与“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之间的关系,再深读甲戌本凡例楔子连同全书的脂评文字和全书故事,就应该能读出来:(此前讲述石头和一僧一道参与讨论此书修改的故事)到了脂砚斋从甲戌年开始,遂将石头记全部抄阅下来,重写重评,而成为《红楼梦》,但仍旧采用原书名《石头记》。
脂砚斋重写重评的过程,无法言表,遂将楔子之中涉及到的三位人物概括起来,称之为“曹雪芹”。因为石头的原型人物姓曹,又是三人的家长,遂以其“曹”而为姓;脂砚斋自己来自姑苏兰雪堂,遂以雪字居中而为“雪”;自己的丈夫号芹溪,曾经参与写作了一个回目,遂以为“芹”。曹、雪、芹三者之间,谁是《红楼梦》真正的执笔人?那就看看谁是“披阅十载”者?看看增删五次的五个版本演变史,就能读出来谁是真正作者的奥秘。
不仅如此,还需要看看谁是“纂成目录,分出章回”的人,谁就是真的曹雪芹。这一点,读者只消看看庚辰本,为何譬如第十七至十八回,尚未分出两回目次?不就是脂砚斋告诉你,即便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在庚辰秋月定本中,回次尚未完全完成?如果在庚辰本产生的庚辰年,石头记原稿仍在,一对比不就知道谁是纂成目录分出章回者是谁?
脂砚斋还担心读者读不出来她话里话外的深意,特意又加上一条:“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十二钗原本不是书名,加在此处,特意点醒读者:“谁是十二钗的构思者,谁就是此书的作者。”书中第十八回妙玉出现的时候,从脂砚斋和畸笏叟——这两位主要作者、主要评点人的对话中,即可得知:脂砚斋才是十二钗的构思者,而且,是伴随着此书的写作过程,渐次产生的十二钗人选。不仅如此,脂砚斋特意将十二钗作为曾经考虑过的书名,还在于特意提醒:此书的宗旨是写女性,但此前哪里有以女性为全书宗旨、为全书眼线、为全书主人公的长篇小说?你只消读读四大名著的前三种:三国、水浒、西游记,哪一个不是女人是祸水?哪一本书能像《红楼梦》那样深入女性内心世界,写出她们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若非本书作者为十二钗悲惨人生的经历者,哪里能说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在三妻四妾的男权主义时代,哪里能突然冒出了一个以女性为中心的作者,深入到书中无数不同阶层、不同命运的女性人物内心世界中去?这不就像是外星人来到地球,或是现代人穿越时空进入乾隆时代?反之,如果将“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此十五个字,解读为:脂砚斋从甲戌年开始抄阅石头记原稿,重写重评而为《红楼梦》,完成时间为壬午年,则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就基本可以一一得到验证。
曹雪芹披阅十载是哪十年?增删五次是哪五次不同的版本?如笔者前文所述,凡例为脂砚斋所撰写,此为周汝昌等老一辈红学家基本都承认,“曹雪芹”来自于脂砚斋在楔子中的首创,换言之,《红楼梦》甲戌本产生的乾隆壬午年(1762)之前,世界上并无曹雪芹其人。因此,解读为曹霑的曹雪芹本身并非作者,否则,就可以署名曹雪芹著,而非“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作为书名。“曹雪芹”产生同时期前后的《姑妄言》《聊斋志异》作者都是可以大大方方署名的。
所谓“披阅十载”:从甲戌年开始,脂砚斋才抄阅石头记旧稿,问世传奇,(重写)重评,仍旧采用旧书稿《石头记》作为书名。甲戌年为1754年,到完成之年为壬午1762年。按照旧历虚岁计算,正是十年时间。故曰“披阅十载”,故曰“十年辛苦不寻常”。至于“增删五次”,则可以对应《红楼梦》的早期诸多版本进行倒推:此一段楔子出现在甲戌本,则甲戌本可以说是第五次版本;庚辰本完成于庚辰年(1760),书中每十回一册,在起首处都标注了“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字样,则庚辰本明显为第四次版本;稍早一年的己卯本为1759年本,则可以逆推为第三次版本;楔子中反复说曾经有《石头记》和《风月宝鉴》两个版本,则作为《红楼梦》原稿的《石头记》则为第一原始稿本,曹霑尝试写作的《风月宝鉴》则可推测为第二修改版本。
以下,再按照顺时针时间次序,来排列《红楼梦》最早期“增删五次”的版本写作次序:
1、曹頫原著《石头记》,写作时间大约从乾隆元年——乾隆十九年之间,更进一步,可以按照1747年完成计算,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7年之前。原稿基本被脂砚斋修改整合进入到书中的第九回、第十回、第十一回、第十三回之中,部分手稿散佚。但基本规模大抵为书中四、五回左右的字数,原稿应该尚未分出回目。此为石头记原稿本。
2、曹霑原创一个短篇《风月宝鉴》,被脂砚斋整合进入到书中第十二回。此为增删五次的第二次版本。
3、己卯本:己卯本为庚辰本完成之前一年的草稿本,原本理应具备界碑地位,但由于此版本已经被后来收藏者所篡改遮蔽,因此,基本失去了研究的价值。此为增删五次的第三次版本。
4、庚辰本:乾隆庚辰1760年本,题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各册卷首标明“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第五至第八册封面书名下注:“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故名庚辰本。庚辰本系用乾隆竹纸抄成,1932年为徐星曙收藏,后归北京大学图书馆。原本八十回,中缺六十四、六十七回。其中十七回、十八回尚未分开。标明“第十七至十八回”。庚辰本应为脂砚斋重评重写石头记之后的作者稿本,即脂砚斋重写此书之后的原稿本,其字迹亦应为脂砚斋本人的手迹。其写作过程,写在甲戌本的楔子之中,即从1754年甲戌年开始这一轮写作,到1760年庚辰年初步完成前八十回(实际七十八回)的写作。此为增删五次的第四次版本。
5、甲戌本:甲戌本当下权威的全名为《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简称“甲戌本”)。此本一般介绍为:“今残存十六回,分装四册,各册卷首均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1927年胡适收藏。第一回有’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云云,故名为甲戌本”。实际上,当下的甲戌本,是庚辰本的选抄修改本,是“壬午九月,索书甚迫”的结果,是作者选抄一部分回目送检的选抄本,虽然两者(此本与庚辰本)之间,常有互为前后的时间关系。总体来说,甲戌本晚于庚辰两年时间。甲戌本的修改结果,随后被返回修改在庚辰本中,这样就形成互为底稿的关系。此为增删五次的第五次版本。
二、戚序本:删除一切脂砚斋痕迹的界碑
先看百度百科的相关资料介绍:戚序本,全名为“戚蓼生序本”,简称戚序本或戚本。是《红楼梦》早期的一个抄本。原由乾隆进士德清戚蓼生所藏并序,约在光绪年间桐城张开模得到它的一个过录本,后归俞明震,俞以之赠上海有正书局老板狄葆贤,据以照相石印,题为《国初抄本原本红楼梦》。以其卷首有戚蓼生的篇序,故称“戚序本”。
戚蓼生,浙江湖州德清县人,清代乾隆年间的进士,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至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在京做官。这段时间他整理出了抄录有脂批的《石头记》,并为之作序。这个本子先是传到立松轩手里,被立松轩等人添加了侧批、回前总评、回后总评。后来又被传抄,形成很多本大同小异的过录本,蒙府本、戚沪本、戚宁本都是其中之一。戚沪本于清末光绪年间为桐城人张开模获得(故又称戚张本)。后经俞明震赠给上海有正书局老板狄葆贤。1911年至1912年,狄葆贤对其进行照相石印,并予以出版,题《国初抄本原本红楼梦》,一般将其称之为“有正大字本”。这是第一种正式印刷出版的脂评本系统的《红楼梦》。1920年用大字本剪贴缩印了一种“小字本”。戚沪本原传已毁于兵火,但1975年上海古籍书店发现了其上半部1至40回。现存于上海,故称为“戚沪本”。后南京又发现一种带有戚蓼生序的古抄本,八十回全,称为“戚宁本”。现藏于南京图书馆,所以又称为“南图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据有正石印大字本影印出版,改题《戚蓼生序本石头记》,1988年又重印一次。2011年据南图本影印出版。
以笔者的研究:戚序本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其本质是力图消除本书的主要评点者及主要作者脂砚斋的存在,它大体保存了脂砚斋、畸笏叟的评语,但却力图全部消除脂砚斋与本书的关系。从这个视角来解读戚序本,才能更为清晰地读懂戚序本之所以为戚序本的本质。
就其产生时间而言,应该是戚蓼生在1769年中进士之后,于1770—1780年之间完成的版本。这个时间距离脂砚斋之死的1766年不过数年之久,因此,可以视为自甲戌本之后紧密衔接的版本。戚序本的缘起,在于切割脂砚斋与红楼梦之间的联系,因此,不能说成是一个抄本,而是一个修改本。从版本性质来说,如果说庚辰本、甲戌本皆为原作者的手稿本,戚序本应该是一个具有官府性质的修改本。
戚序本全书虽然保留了主要的脂评内容,但却将脂砚斋的署名消灭殆尽,“有时把脂砚斋的名字予与删弃,有时则把脂砚斋的名字予以改换。”改换者如第十九回:“己卯本、庚辰本有批语曰:脂砚斋不知有何心思,”到戚序本则将“脂砚斋”修改为“此评者”。唯有一处七言律诗脂砚斋三字镶嵌在诗句之中无法消除,见于庚辰本第二十回回末,单独列出一页标注《脂砚斋重平石头记》(脂砚斋应该是有意写为“重平”,采用中国最早的白话小说的平话写法,暗示自己不仅仅是评点人,而是白话小说的作者):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书题者不可(少),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石(名)矣!……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
茜纱公子即书中贾宝玉原型之曹霑,脂砚先生与之相对,显然为书中林黛玉,评点人之脂砚斋。称呼先生者,亦无奈之举也。“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是透露其人生之悲惨绝伦,透露书中之恋情,皆为人生之真情;“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暗示全书之写作,皆为脂砚斋一人之总其成也。
戚蓼生对于脂砚斋为此书真正作者是深知底里的。《戚蓼生序》开篇即言:
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
绛树,有三个意思:1、神话传说中的仙树。2、古代歌女名。亦借指美女。3、珊瑚的别名。这里显然是借用绛树来代指此书的作者。此书的缘起,讲到绛珠仙草还泪的故事,暗合神话中的仙姝、仙树;脂砚斋平生曾经沦落风尘,是明末柳如是、马湘兰一类人物,因此,古代的歌女名可以暗合。戚蓼生可谓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冯梦龙《古今谭概》,在第二十部“委蜕部”里,有一则“绛树两歌,黄华二牍”:《志奇》:绛树一声能歌二曲,二人细听,各闻一曲,一字不乱。人疑一声在鼻,竟不测其何术。当时有黄华者,双手能写二牍,或楷或草,挥毫不辍,各自有意。
戚序中的“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正明确指出:《石头记》一书,批点者即为写作者,写作者即为批点者;换言之,脂砚斋即为作者,也为评点者。而脂砚斋其人不能为儒家道德所容,戚序本删除一切脂砚斋字样,良有以也。
既然戚蓼生明确知道脂砚斋为此书的主要作者和评点者,为何还要删除脂砚斋的署名呢?戚蓼生接续着说:
嘻!异矣。夫敷华掞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赏,姑不具论;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试一一读而绎之: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琊;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绘玉钗金屋,刻画芗泽罗襦,靡靡焉几令读者心荡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亵,不可得也。
“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此一句为要害,点明了脂砚斋之所以在戚序本之中被几乎全部删除殆尽的根源,盖因当政者认为此书与脂砚斋有关,有伤风化,删除脂砚斋,单纯曹雪芹为著者,就成为一部《风月宝鉴》之书,无伤大雅矣!戚蓼生接着解释为何要删除脂砚斋署名:
盖声止一声,手只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噫!异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迁乎?然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音乎?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万千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者,其与开卷而寤者几希!
《戚序》写明此一本删除脂砚斋之字样的理由,“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就像是绘画,“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音乎”,让读者只需得到“作者微旨”即可,而不必以“未窥全豹为恨”,这不是典型的“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么?“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万千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
为何要出现对于脂砚斋的消灭运动,戚本之序已经做出相当清楚的暗示:“写宝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琊;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其中要害是后一句,“不啻桑娥石女”,这是一个典故,只有深入研究过汉魏古诗《陌上桑》《孔雀东南飞》以及曹植《洛神赋》以及能够破译汉魏古诗的学者,才有可能破译脂砚斋被封杀的奥秘,以及破译《石头记》《红楼梦》的谜案。
戚序本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其本质是力图消除本书的主要评点者及主要作者脂砚斋的存在,它大体保存了脂砚斋的评语,但却力图全部消除脂砚斋与本书的关系,戚序本之后,虽然版本很多,基本上都继承了戚序本的成果,一直到程甲本程乙本出现,则更将脂砚斋的全部评点删除,从此之后,对此书原本没有多少贡献的曹霑就成了曹雪芹,一直到今天的时代。
戚蓼生对于脂砚斋不能署名,其实也是充满同情的。第四回戚序本:“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此四句诗歌来自于戚序本回前题诗,应该是戚蓼生所题。前两句“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着眼于第四回所出现的护官符,感慨官场的悲凉冷酷;后面两句意味深长,评论此书的作者问题,“作者泪痕同我泪”,戚蓼生作为本书的评点者和朝廷旨意消灭脂砚斋的执行者,对于脂砚斋作为本书作者的深切同情。戚蓼生对于脂砚斋为谁,脂砚斋作为本书作者的内幕,可谓是深知底里,故云:“作者泪痕同我泪”,戚蓼生可谓是含泪来执行朝廷之使命。最后一句,采用东汉大将军窦宪北征匈奴,勒石燕山而还的典故,说是燕山仍旧在,而窦公却已经不为人所知;暗指脂砚斋所写的红楼梦书稿仍旧还在,但写书人和脂评人却早已经香消玉殒,同样也不被人所知,而且,将来也不被人所知。“仍旧”二字,意味深长,盖因此书稿九死一生,原本是要被彻底封杀的,由于某种迄今为止尚未知情的原因,虎口逃生,书可留存,而写书人却不能幸免而死。反思戚蓼生此评,表面看似是针对第四回中的护官符,实际上,却是针对第四回香菱的悲惨遭遇,而第四回恰恰是脂砚斋悲惨个人历史的最早讲述。戚蓼生此四句诗评,可谓是浸满泪水的血泪之评。
此外,在比较戚序本与早期署名脂砚斋本的一些细节不同,也能读出戚蓼生深知作者底里的情况。譬如同样是黛玉进京的第三回,庚辰本、甲戌本、戚序本只标题就有三个不同的版本:
1、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代玉抛父进都京(庚辰本)
2、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甲戌本)
3、托内兄如海酬训教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戚序本)
三个版本的三个不同回目名称,主要指的是涉及黛玉入府的问题,三个版本怎样给予不同的表述:庚辰本最早,显示出来黛玉还为代玉,人名尚未完成到向黛玉的转型;“抛父”两字,从代玉视角来写,并不能显出黛玉入府的被动与无奈;甲戌本为“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由庚辰本的代玉主动抛父而为荣国府收养,变为被动收养,显然有进步。但都未能揭露出当时黛玉家族被抄家而无家可归的凄凉身世。
戚序本“接外孙贾母惜孤女”,孤女二字,可谓惊心动魄。紧接程甲本问世之后的评论家陈其泰评论戚序本第三回题目:“父在不能称孤”,可谓画龙点睛、慧眼独具,揭橥出来戚序本此一回题目的重点所在:孤女,不就是孤儿的意思吗?书中林如海尚未死亡,黛玉怎么就成为了孤女?但考察黛玉入府的历史原型,恰恰是黛玉生父原型李煦被抄家充军流放,已经如同死亡。
也正因为如此,戚序本之后的诸版本,几乎都采用了戚序本孤女的写法,只不过略有调整:如列藏、甲辰、程甲本皆为:惜孤女;卞藏本为恤孤女;舒序本为:怜孤女。不难看出,都是从戚序本略作调整而来。
三、红楼富女 诗证香山:甲辰本及梦觉主人序
梦觉主人序,是《红楼梦》一书从甲戌本脂砚斋所写“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之后,首次采用《红楼梦》作为书名的序言,具有重大意义。梦觉主人,即应该是脂评之中的畸笏叟,书中的贾政,原型人物中的曹頫。写作时间根据其作者署名,“甲辰岁菊月中浣梦觉主人识”,应该是1784年甲辰年菊月完成。序中说:
辞传闺秀而涉于幻者,故是书以梦名也。夫梦曰红楼,乃巨家大室儿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悟幻庄周,梦归蝴蝶。作是书者籍以命名,为之红楼梦焉。……今夫红楼梦之书,立意以贾氏为主,甄姓为宾,明矣真少而假多也。假多即幻,……情中有幻是也。贾宝玉之顽石异生,应知琢磨成器,无乃溺于闺阁,幸而关雎之风尚在;林黛玉之仙草临胎,逆料良缘会合,岂意摧残兰蕙,惜乎摽梅之叹犹存。……甲辰岁菊月中浣梦觉主人识。
开篇解释了此书的问题,此前笔者解释过,《石头记》是原作者畸笏叟的原稿书名,《红楼梦》是新作者脂砚斋的书名,脂砚斋在从甲戌抄阅再评之后,仍用石头记作为书名,可谓是向原作者的致意和尊重,但一芹一脂泪尽而亡之后,畸笏叟不得不以老迈之身,承担起对于原稿的整理工作,秉承朝廷旨意,接续戚序本继续完成消灭脂砚斋运动,同时,还要忍辱负重,继续完成后四十回的写作工作。
甲辰本即应是畸笏叟在完成前八十回之后的版本,随后出现的一百二十回的稿本《红楼梦》,即应是在此基础之上的继续成果。脂砚斋当年表示敬意舍去自己心仪的《红楼梦》之名而不用,仍用《石头记》作为书名,在经历了一场漫长岁月的消灭脂砚斋运动之后,《石头记》已经不能继续使用,畸笏叟重新选用脂砚斋所精心构思的《红楼梦》作为新的书名。历史就是这样在两位作者之间互相的谦让之中完成了正确的选择。
因此,此序开篇就揭示书名修改为《红楼梦》的原因,同时,也就必然地揭示了此书作者的历史真相:
首先,解释为何名为梦:“辞传闺秀而涉于幻者,故是书以梦名也”,此一句可以有两种解释:1、此书所传于世的,是闺秀之梦幻,因此而为梦;2、此书由闺秀撰写之辞,而涉于梦幻。是两种之中的哪一种,还是两种兼而有之?要看后面的阐释。表面来看是第一种,深藏的却是第二种,并从而达到兼而有之的第三种。
其次,解释何为红楼,以及作此红楼之梦的作者是谁?“夫梦曰红楼,乃巨家大室儿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悟幻庄周,梦归蝴蝶。”所谓红楼,乃为巨家大室之情,儿女二字,实际上乃为女儿之情,何以见得?再看后面的补充:“红楼富女,诗证香山”,“红楼富女”四字, 验证了前文所说的“乃巨家大室儿女之情”,作者乃为女性,而且,为巨家大室所写的儿女之情,只不过,其中所写的故事,与原本真实的原型故事,有着真与不真,原型与文学塑造之别而已。
笔者《读懂红楼梦》论及脂砚斋生平及红楼含义,具有三个特点:1、红楼梦之红楼,本意在于李煦于1705年为康熙所建的苏州虎丘行宫,象征李煦家族之极盛时刻;2、脂砚斋出生于书中林如海巡盐御史的贵族家庭,即所谓“红楼富女”;3、脂砚斋也是书中妙玉,掳走江南之后,沦落风尘而为艺妓。此三点,在诗证香山的有关红楼的含义之中三者齐备。
先看对“红楼”的解释:1、红楼在唐代承接青楼而为帝王之所,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寺塔记上》:“长乐坊安国寺红楼,睿宗在藩时舞榭。”清洪昇《长生殿·偷曲》:“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2、富贵人家女子的住房。唐白居易《秦中吟》:“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3、犹青楼,妓女所居。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二:“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清周友良《珠江梅柳记》卷二:“二卿有此才貌,误落风尘,翠馆红楼,终非结局,竹篱茅舍,及早抽身。”
白居易诗中提及“红楼”二字的诗,据有学者统计,计有六首:《秦中吟》:“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和梦游春一百韵》:“因寻菖蒲水,渐入桃花谷。到一红楼家,爱之看不足”;《浔阳春三首·春来》:“谁家绿酒欢连夜,何处红楼睡失明”;《认春戏呈冯少尹、李郎中、陈主簿 》:“暗助醉欢寻绿酒,潜添睡兴著红楼”;《母别子》:“新人新人听我语,洛阳无限红楼女”;《广宣上人以应制诗见示因以赠之诏》:“红楼许住请银钥,翠辇陪行蹋玉墀”。
其中《认春戏呈冯少尹、李郎中、陈主簿》涉及苏州西园,全诗如下:“认得春风先到处,西园南面水东头。柳初变后条犹重,花未开时枝已稠。暗助醉欢寻绿酒,潜添睡兴著红楼。知君未别阳和意,直待春深始拟游。”西园应为苏州的西园寺,苏州正是脂砚斋出生之地,西园寺是否即为苏州拙政园前身尚未可知,但梦觉主人暗示红楼一书的作者,以及红楼书名的含义,无疑,隐隐指向脂砚斋其人其家族身世的种种线索。而“潜添睡兴著红楼”一句,更有“著红楼”三字,联系胡适所引袁枚的红楼“某校书犹艳”,都是在指脂砚斋写作《红楼梦》之事。
白居易诗作之中除了直接涉及红楼的诗作之外,还有《赠薛涛》诗作,有“峨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北路迷”之句。薛涛原本出身于士大夫家族,其父亲在其少女时代,曾指庭中梧桐树而示之:“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少女薛涛应声对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一语成谶,父亲薛郧俱佳流寓蜀地,因病而亡,薛涛成为了著名的女校书,白居易此诗之中“欲逐刘郎北路迷”之句,刘郎应该是代指薛涛的恋人元稹,但却暗合了脂砚斋北上北京寻找曹霑并参与重写《红楼梦》之事。脂砚斋22岁被强人掳走,沦落江南,而为艺妓,即女校书。
再看以下一段:“今夫红楼梦之书,立意以贾氏为主,甄姓为宾,明矣真少而假多也。假多即幻,……情中有幻是也。贾宝玉之顽石异生,应知琢磨成器,无乃溺于闺阁,幸而关雎之风尚在;林黛玉之仙草临胎,逆料良缘会合,岂意摧残兰蕙,惜乎摽梅之叹犹存。”
暗示此书甄宝玉、贾宝玉两姓来由,以真事本事为素材,以情节需要而塑造的本质特征。“假多即幻”“情中有幻”,正是文学小说之本质特征。宝玉为顽石异生,暗示此书由顽石开篇,顽石而为宝玉,将畸笏叟石头记变为脂砚斋重写之红楼梦的历程。
“幸而关雎之风尚在”,暗示宝玉原型最终迎娶脂砚斋为妻走入关雎婚姻殿堂的结局。随后的几句,暗示黛玉即为绛珠仙子,原本逆料会良缘美景,但没想到后来被摧残兰蕙,脂砚斋本名兰芳,故以兰蕙代指,摧残者为书中薛蟠。可叹的是,摽梅的叹息犹存于书。诗经摽有梅,被称之为“急婿也”,“求我庶士,迨其吉也”,摽梅求婿,正可谓是脂砚斋重写红楼梦的主要宗旨之一,即女子急切呼唤爱情,追求爱情的故事。
结尾:“此作者工于叙事,善写性骨也。夫木槿大局转瞬兴旺,警世醒而益醒;太虚幻曲,预定荣枯,乃是梦中说梦。说梦者谁?或言彼,或云此。即云梦者,宜乎虚无缥缈中出是书也。书之传述未终,余帙杳不可得。即云梦者,宜乎留其有余不尽,犹人之梦方觉,兀坐追思,置怀抱于永永也。”
梦觉主人对此书作者深知底里,因此,对此书的特性概括非常准确:“此作者工于叙事,善写性骨也”,作为一位女性,擅长说故事,同时,擅长表达对人性、对性爱的深度揭示;虽然如此,但却不能明言——若真是书中所云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等等,此时距离一芹一脂之死已经二十余年,一位男性作者还有什么不可说呢?但脂砚斋所写就不同了,不仅是女性所写,而且是如同唐代薛涛、明末秦淮名妓柳如是之类的艺妓所写,而且,正是朝廷旨意,要消灭脂砚斋与此书的干系,要往曹霑雪芹方面靠拢,怎么能挑明脂砚斋是作者呢?只能是说明此人“工于叙事,善写性骨”。
“木槿大局转瞬兴旺,警世醒而益醒”,木槿者,朝华暮落之花,隐喻脂砚斋家族兴亡之事,七岁抄家,两次拐卖,转瞬兴亡。之所以说是“太虚幻曲,预定荣枯,乃是梦中说梦”,暗示脂砚斋写作红楼梦太虚幻境,预定荣枯,却不知道,她自己本身就在荣枯之梦中,很快也就泪尽而亡,所以说是梦中说梦。
“说梦者谁?或言彼,或云此。即云梦者,宜乎虚无缥缈中出是书也。”梦觉主人再次将话题转向了此书作者是谁的问题,却有再次不得不欲言又止,只是再次暗示:“即云梦者,宜乎虚无缥缈中出是书也。”换言之,既非曹雪芹,亦非书中列出的一串名单,如孔梅溪、吴玉峰者,皆为虚设迷阵,说梦者,即为那个书中曲演红楼梦虚无飘渺的警幻仙子。而警幻仙子——绛珠仙草——林黛玉,这是书中给出的逻辑链条,所谓草蛇灰线是也。
甲辰本或称之为梦觉主人序本,完成时间在1784年,序言中对后四十回的说法是:“书之传述未终,余帙杳不可得。即云梦者,宜乎留其有余不尽,犹人之梦方觉,兀坐追思,置怀抱于永永也。”
但这并不等于畸笏叟对后四十回无动于衷,甲辰本之后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稿本,就应该是甲辰本的延续,同样应该是畸笏叟在脂砚斋遗稿基础之上最后撰写完成的。而甲辰本主要来自于甲戌本,甲戌本正是畸笏叟根据庚辰本修改稿抄录誊清的。换言之,庚辰本——甲戌本——甲辰本——梦稿本——程甲本,这是最后程甲本成书的基本历程。
在八十回抄本中,文字接近程甲本的是甲辰本,程甲本前八十回很可能就是根据甲辰本系统的本子校订的。清人周春在《阅红楼梦随笔》中说,有人在乾隆庚戌年秋天重金购得抄本两部,一为八十回《石头记》,一为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庚戌年为1790年,此一百二十回的抄本无疑是稿本红楼梦,当为畸笏叟在1788年前后完成了后四十回书稿,由另外的几位抄手完成了抄写工作。
周汝昌先生论及甲辰本:提起书名,甲戌、庚辰、己卯诸本都题作“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有正书局石印戚序本单署“石头记”,终卷不见“脂砚斋”之名。北京图书馆1960、1961年之际所收八十回并配录程序及续四十回的旧钞本——蒙古王府本,与戚本同,也单署“石头记”,不见“脂砚斋”字样。(由此可验证消灭脂砚斋运动在书名版本上的痕迹。)
“红楼梦”一名,虽脂本的“凡例”“楔子”及正文中都有明文,但脂砚最后决定正式采用的书名却是“石头记”。“梦觉主人序本”凡目录之前,每回前后,每叶中缝,都明标“红楼梦”三字。这是与各脂本最显著的区别之一。
我们从前以为从程本才改名“红楼梦”,有了“梦本”,知道这是渊源有自了。现有诸本之中,最早题名“红楼梦”的,还要数“梦本”。今天我们不以“红楼梦”一名为新鲜了,但在《红楼梦》版本史上,却是一种大变改。特別是序文中于“红楼梦”三字阐发“微旨”,再三致意,其本人甚至即以“梦觉”署名。(甲戌本有“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之语,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不过是“多立异名,摇曳见态”的《红楼》家数,未见实际。)虽然还不能十分肯定首先正式题名“红楼梦”的就是此人,却也已透露一些消息,给研究者提供了线索。
第二回写娇杏自归雨村“一步登天”,成为正室夫人,有一联道是: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脂本);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梦本、程本)。这“一着错”三字,是讽语,包含着作者的微词感慨。到梦觉本把“一着错”改成了“一回顾”,程本相从,作者这层用心和文字上的曲折,就化为乌有了,话也变成极平庸无味的淡话了。
又如: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脂本);便极力帮助,题奏之日,谋了一个复职。不上两个月,便选了金陵应天府(梦本。程本“两个月”作“二月”。)原来语气轻蔑,充满对于封建官场的讽刺和不满,一经更动,原意尽失,变成羡慕的语气了。
此两处修改,都体现了脂砚斋原作的激愤情绪,娇杏原型即为脂砚斋之母,后来嫁给畸笏叟即为书中的赵姨娘,出身于丫鬟,脂砚斋对其深为不满;贾雨村则为脂砚斋私塾时代的老师,对脂砚斋做过许多忘恩负义之事。畸笏叟即为书中娇杏的丈夫,自然修改而为平庸平淡话语。
以梦本和甲戌本对看,甲戌本眉上、行间诸朱批,凡是与梦本共同的,在梦本中都已归入双行夹注批。如《好了歌》后“陋室空堂”一段,甲戌本的眉批、行间批就很多,且为他脂本所无。梦本却有,而且都入夹批,各按部位,眉目一清。这是经过整理清抄的确据。这充分说明,梦本甲戌本并来自于甲戌本,甲戌本乃为稿本,也充分说明批者即为作者,否则无法预留批注的空间。
还有批语混入正文,得梦本而分疏清楚的情况。如第三回“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句下: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也,乃贾赦、贾政之母。(据梦本。甲戌本、戚本无“乃”字。庚辰本“也”字移“母”下。)这两句,脂本都作正文。梦本独作夹批,显然合理。到程本便没有了,正可印证原是批语混入正文,也说明批者正是著者。
四、畸笏叟对脂砚斋内情的透露:卞藏本
(一)畸笏叟在脂砚斋死后的工作
如前所述,一芹一脂在壬午除夕、丙戌甲午分别泪尽而亡之后,原先的石头记——红楼梦写作组成员,仅有石头记原稿作者畸笏叟尚存于世。脂砚斋临终遗言中提及“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显然是对畸笏叟临终托孤,所托之事,唯有红楼后事而已。
从目前所见到的诸多版本而言,甲戌本之后,显然有两条截然不同的线索在演变:戚序本为界碑,到程甲本为最终结果的扼杀脂砚斋的演变过程;畸笏叟甲辰本梦觉主人序为中心的力图为历史留下脂砚斋重写石头记信息线索的版本。两条线索,都不是一蹴而就,都有一个发展演变过程,畸笏叟的努力,可以包括几个方面:1、在庚辰本上增补评点,评点的重点在于对脂砚斋信息的披露;2、重新整理脂砚斋重写重评石头记的前八十回版本,并修改书名为《红楼梦》;3、通过梦觉主人序暗示红楼梦作者的密码:“红楼富女,诗证香山”;4、在完成前八十回整理工作之后,最终完成后四十回的编辑写作——后四十回中有不少篇章为脂砚斋临终之前完成的旧作,畸笏叟给予最终整合编辑完成。
(二)丁亥为脂砚斋张目的评语:
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庚辰眉批:“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此一条非常清晰,指明脂砚斋是书中人物,再根据此一回点戏情节,则分明指的是书中黛玉。胡适曾经以此一条作为例证之一,提出脂砚斋就是曹雪芹,就是此书作者。此一条的出现,也有一个演变过程,畸笏叟先是从丁亥春开始增补评点:如【庚辰眉批:自政老生日用降旨截住,贾母等进朝如此热闹,用秦业死岔开,只写几个“如何”,将泼天喜事交代完了,紧接代玉回,琏、凤闲话,以老妪勾出省亲事来。其千头万绪,合笋(榫)贯连,无一毫痕迹,如此等,是书多多,不能枚举。想兄在青埂蜂上,经锻炼后,参透重关至恒河沙数,如否?余曰:万不能有此机括,有此笔力,恨不得面问果否。叹叹!丁亥春畸笏叟。】
“恨不得面问果否”的解读参见后文。再看【靖藏本眉批:“前批知者寥寥,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可知:畸笏叟是在丁亥年夏方才知道脂砚斋已经死亡。则前面所引凤姐点戏条,写作于丁亥夏,是同一个背景的评点。
同时,也可知:畸笏叟为脂砚斋失去作者姓名可谓是大为不平,想方设法要点醒后来的读者,脂砚斋就是此书中的人物,就是此书的作者,因此才说:“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同时,根据畸笏叟的评点,可知脂砚斋并非此书问世之后的人。其不仅仅是与此书作者同时的人,还是书中的人物,是书中的女性人物,而且,脂砚斋就出现在此一回凤姐点戏的情节之中。
此后,畸笏叟在庚辰本上又有:“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之评(庚辰本596页),显示出:在一芹一脂先后泪尽而亡之后,畸笏叟以将近耄耋之年而不得不勉力完成作品,显然是非常希望旧稿依然存在,修修补补进入到完稿里面。一芹一脂死后,此书全部完成的使命落在畸笏叟一人之肩,《石头记》原作书人变为最后完成者,主要是后四十回。后四十回的底稿即为石头原作的一部分,当需要修改整合而与脂砚斋稿前八十回吻合,故有此叹此批,皆为后四十回著书丢失原稿之叹!
(三)改书名石头记为红楼梦
卞藏本书名修改此前戚序本的《石头记》而为红楼梦,可以视为与前文阐释的甲辰本同一机杼。此前红学家由于未能将红楼梦版本史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演变加以研究,特别是未能将其作为一种历时性演变以及作为脂砚斋女性写作被不断切割的过程加以研究,因此,也就无法辨析其中演变的本质线索。如冯其庸《读沪上新发现的残脂本红楼梦》:
至于这个抄本不叫《石头记》而叫《红楼梦》,这是十多种脂本中早已存在的事实。现存十三种(含新发现的这部残抄本)脂本中,有四种是叫《红楼梦》的,即杨藏本、舒元炜叙本、甲辰本(梦觉主人序本)和程甲本。
此外,还有两种脂本是既叫《红楼梦》又叫《石头记》的,其一是甲戌本,甲戌本的总名虽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但在全书第一页“凡例”的第一句就说“红楼梦旨义,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可见是两个书名并重的。其二是郑藏本。郑振铎先生藏本残存两回,此书的特点是在每回的第一页第一行题“石头记第×回”,如现在的两回就题“石头记第二十三回”,“石头记第二十四回”,但在此书的版口,鱼尾的上端,却每页题《红楼梦》。
此书残存两回共三十一页,故有三十一个“红楼梦”,两个“石头记”。由此可见脂本系统的抄本,《石头记》、《红楼梦》两个名字各自单用或两名并用,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其实,此书《石头记》《红楼梦》两个名字各自单用或两名并用,并非是偶然现象,而是有其规律性可查。
曹頫原作旧稿名为《石头记》,1728年,在曹家被抄家之后,曹頫发愤著书,血书家族抄家的惨痛,也为他本人鸣冤,将“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书名叫作《石头记》。书名中的“石头”,来自于曹寅两句诗:“精卫銜石不滿海,化为石魫随春潮”,此诗作是曹寅到李煦府邸作客,吃到一种名为“石魫”的鱼,这种鱼的一对眼睛里有晶莹剔透的石头。曹寅用精卫填海的故事,说这些石头是由于精卫填海的缘故,化为石魫鱼进入到湖中,被很多的渔船打捞捕捉,非常悲惨。这与曹頫后来的人生经历非常吻合,于是就用作书名为《石头记》,他本人在书中由此被称之为“石头”。
红楼则来自于脂砚斋的家族盛事:李煦在康熙四十五年这一年为康熙建造行宫,李煦最为信赖之幕僚沈槱元,有幸被李煦邀请同诣行宫参拜康熙皇帝,沈槱元诗中将这一新建行宫称之为“红楼”,其诗《恭迎圣驾南幸李廷尉扈从邀槱同诣行在》云:“化日和风新雨露,红楼紫陌锦乾坤。”
因此,才有甲戌本在凡例中称“红楼梦总其书名”,但书名却不得不“仍用石头记”。并非两个书名并存,而是情非得已,不得不仍用石头记。但脂砚斋仍用石头记的结果,却意外在后来“封杀”脂砚斋的版本演变中,使得《红楼梦》后来居上,得以幸存。
(四)例析卞藏本与他本的异文:
关于红楼梦脂砚斋本卞藏本,是卞亦文先生于2006年6月,上海某拍卖公司竞拍所得。有关卞藏本的版本基本情况,卞亦文先在《卞藏本·得书记幸》中介绍说:该旧抄本红楼梦,共四册,残存一至十回,第一册一至三回,第二册四至五回,第三册六至七回,第四册八至十回。八十回回目后紧接着就是第一回正文,可见原先是八十回本。每回回首第一行顶格写《红楼梦第/回》。第一册篇首有原收藏者小序一篇:“残抄本红楼梦,余于民二十五年得自沪市地摊,书仅存十回,原订两册。……细检一遍,觉与他本相异之处甚多,即与戚本、脂本亦有出入之虞。……民三十七年初夏眉庵识于沪寓。”(参见《卞藏脂本红楼梦》前言)。
根据卞亦文研究,原收藏者为林兆禄(1887—1966),字介侯,号眉庵,苏州人。
卞亦文认为与列藏本相似较多,并例举卞藏本与列藏本相同而与他本的不同。兹将冯其庸与卞亦文所例举的异文略作一些解读:
1、冯其庸发现卞藏本有六处避讳的“玄”字,并进一步研究甲戌本的“玄”字,结论是甲戌本的玄字不避讳,是后加的一个点,吻合于曹頫曾任江宁织造的官员身份。第一回“所赖天恩”之间,卞藏本与列藏本、庚辰本都有空格在天恩之前。原因相同,曹頫原为江宁织造,自然熟悉此种官方格式。
2、“女儿是水作的骨肉”,庚辰本原作“水”,后点改为“木”,唯有卞藏本与列藏本作“女儿是木作的骨肉”。庚辰本为脂砚斋修改“水”为“木”,目的在于更精确指向书中的黛玉,也就是作者自己。木从“木石前盟”而来,木为黛玉的象征。卞藏本和梦觉主人序本应该都是石头记原作者曹頫在一芹一脂死去之后的修改版本,因此,才能理解脂砚斋本意,采用“木作骨肉”。
3、卞藏本同列藏、梦稿本、己卯本第二回“大约政老爷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其它版本为“政老前辈”。木按:曹頫即为贾政原型,故此书凡称号贾政处,都为敬语。
4、关于黛玉眼睛的描写,独有卞藏本为“一双似飃非飃含露目”。冯先生未能读懂此四字之妙,因此,认为“似泣非泣”最佳,其实,这是被红楼梦电视剧代表的现代解读带偏了。脂砚斋笔下的黛玉,其本质并非哭泣,而是其独到的审美境界与对于女性爱情自主的张扬。因此,卞藏本的这一眼睛描写,可谓得其精神,出神入化,当为对黛玉其人原型熟悉者也。
5、“表字”均作“字表”,如“字表文起”等,与甲戌本同,己卯、列藏、庚辰本同。认为这是一个版本现象,正说明卞藏本从庚辰本、甲戌本来。至于列藏本的源流关系,有待后来者研究。
6、甲戌本第一回“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卞藏本改为:“来至石下,席地坐而叹曰:自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弃在崖边,施法拾起,缩成扇坠大小,可配可拿。”卞藏本第一回正文第三页)此一段异文的修改,正如笔者前文所解读,甲戌本针对庚辰本的修改原因,是缘起于有人对此段描写的攻讦和不解,而此处的石头故事,正是曹頫其人的原型故事,因此,再次加以细节修改。
7、甲戌本第五回:第二支[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一般版本皆为“世外仙姝寂寞林”,但庚辰本为:“终不忘,世外仙姑寂寞林”。“仙姑”为是,盖因黛玉原型李兰芳为李煦晚年得女,书中宝玉为曹寅之孙,李煦与曹寅同辈,则黛玉原为宝玉之表姑(实际并无血缘关系),但仙姑则太露原型关系,甲戌本之后不得不遮蔽“仙姑”而为“仙姝”,到卞藏本再次恢复为“仙姑”。此一类皆属于深知书中人物关系的修改。
总括以上,卞藏本可以解读为曹頫在丁亥夏得知脂砚斋死去,投身整理旧稿,并以《红楼梦》重新作为书名,实现脂砚斋之夙愿的版本。这一版本与梦觉主人序版本为同一系列,是畸笏叟修改本的系列中作品,这一工作,一直延续到甲辰本之后完成红楼梦的一百二十回版本。
此外,冯其庸对卞藏本的主要研究如下,可作参考:
首先,它保留着脂本所独有的少量的回前评。如第一回它保留着“此开卷第一回也”到“故曰贾雨村云云”的大段文字,这是各脂本共有的文字。当然也有个别例外,如甲戌本将此段文字移作“凡例”的第五条,并作了较大的改动。此外,这段文字下面,庚辰本还有“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一段文字,这个新发现的抄本少去了这段文字。我查各脂本,保存这段文字的,只有杨本、舒序本、程甲本(已略有改动)和庚辰本四个本子,其余各本都已经删去了这段文字,可见少去这段文字并不是这个残抄本独有的现象。
其次,在脂本的正文里,偶尔还夹杂着一些类似批语,又类似自白的文字,这也是脂本的特色之一。在这个残抄本的第三回,在黛玉拜见贾母的时候,有这样一段文字:“此即冷子兴所云史氏太君也”。这段文字,一般都把它作为批语看。这段文字,除甲辰、程甲本没有外,其他各脂本都有(文字小有出入),也成为脂本的特色。在此残抄本的第六回,刘姥姥正要向荣国府去的时候,有这样一段插话式的文字:“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醒目,若寻(甲戌本作“谓”)聊可破闷时,待余(甲戌本作“蠢物”)逐细言来。”这段特殊的文字,在甲戌、蒙府、戚序、戚宁、舒序等本子里都有,文字小有出入,在己卯、庚辰两本里,已没有这段文字。但己、庚两本在十七、十八回元妃省亲,大观园灯彩辉煌的一段描写里,有“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一段130字的大段插话,这前后两段插话,都是以“石头”或“蠢物”自己的身份表述的。这类特殊的文字,都是属于脂本早期文字的特色,稍后的本子,如杨本、甲辰、程甲各本,都已没有这两段文字。
木按:将早期脂评、脂砚斋自白之类的文字保留进入到正文中,正是为脂砚斋留下作者痕迹的方法之一。
再次,此残本的正文,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同于脂本。冯其庸还认为:此残本的正文,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与现存脂本相同(以庚辰本为标准),但也有少量文字差异。这种少量文字的差异,在各脂本之间也是都存在的。所以从正文的整体来看,可以毫无疑问的认定,这确是脂本文字,加上上面所列脂本的回前诗、回前评、文内的插叙、回后的对句等等,则说这个残抄本的底本应是脂砚斋本,它现在抄下来的这个残本确是脂砚斋评本的文字是完全可靠的。
五、消灭脂砚斋运动的完成:程甲本与胡适红学研究
关于程甲本,值得关注的有几个问题:
1、这是《红楼梦》版本史上的第一部印本,采用木活字排印。刊印时间为一芹一脂死后将近三十年,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年)冬,题书名曰《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由程伟元、高鹗整理修补,萃文书屋印行。一百二十回,二十四册。有总目,不分卷。双边,乌丝栏。每版二十行,行二十四字。绣像并图赞二十四幅。卷首有程、高二人分别撰写的“序”与“叙”。一芹一脂死后,大约在1768—1778年之间为戚蓼生序本取代脂砚斋原稿本时代,到1791年,程甲本出现,可以视为脂砚斋死后的第二个界碑;
2、程甲本同样是在乾隆时代,应该同样是秉承着乾隆皇帝宫廷的旨意,继续完成将红楼梦消灭脂砚斋的运动,即脱脂转芹运动,但程本仍旧不敢贸然署名曹雪芹著,或是曹霑著,而是在序中将读者的注意力有意转向了曹雪芹。程伟元序曰:
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金,不胫而走者矣。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撼。不妄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起前后起伏,尚属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及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红楼全书始自是告成。书成,因并志其缘起,以告海内君子。凡我同人,或亦先睹为快者欤?小泉程伟元识。
关于书名“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这是正确的,两个书名,正是脂砚斋重写石头记之所由来;谈及作者:“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欲要完成向曹雪芹转型的使命,但又不能明确指明,盖因当时应该还有很多人在世,知道脂砚斋重写红楼梦的底细,只是说:“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这里已经将曹雪芹男性化,隐隐指向曹霑为雪芹。
到胡适1921年《红楼梦考证》,提出曹雪芹自传说,正是延续着戚蓼生序、程甲本序的消灭脂砚斋运动的必然结果,胡适提倡大胆猜测,小心求证,但却同样陷入先入为主的谜局。程甲本之后到胡适时代,主要是索隐派的一统天下,其中乾隆皇帝本身即为索隐派的鼻祖,一句“此明珠家事”,就故意将对此书的破译,引向了索隐派无边无际的猜谜的茫茫大海。胡适的贡献,在于引进了西方的科学的方法论,但却在曹雪芹自传的结论上,浅尝辄止,从而误导了后来的红学而为曹学研究。
关于胡适研究的意义及其局限,笔者另有专篇论文详论,此处撮其要概说几点:胡适的红学研究,虽非红楼梦中的版本,但却对后来的红学曹学影响至深,由于其深远的影响力和局限性,也就深度影响了对于红楼梦版本演变的深度解读。
总体来说,胡适生活于中国传统旧学尚未开蒙的旧式索隐派的时代,胡适引进西方自然科学哲学的研究方法而进入红学研究,可谓另辟蹊径,重伐山林,奠基了中国学术研究的新的时代,功不可没。但其方法论由于属于草创阶段,尚未能完善。其主要表现为:重点搜集和考证前人之说,忽略了对于作品原典以及脂评的深耕细读,从而缺乏整体性、联系性、流变性的内证研究;由于缺失对原典研究,更缺乏对红楼梦产生于康乾时代儒家理学文字狱背景基础之上的原典研究,使得对于此书作者的研究,也同样陷入了笨伯猜谜的陷阱。特别是由于未能在作者研究之前,完成上述的基础,必然看不出来“曹雪芹”这一笔名其所具体所指的对象有其自身的演变过程。胡适虽然近乎天才地解读出脂砚斋就是此书的作者,但却囿于此前已凝定的曹雪芹自叙说,而终于只能无奈解读为脂砚斋就是曹雪芹,全然不顾脂评中“一芹一脂”的清晰说法。
胡适的曹雪芹自传说,其依据的史料,首先来自于袁枚《随园诗话》:
康熙间,曹楝亭为江宁织造,每出,拥八驺,必携书一本,观玩不辍。人问:“公何好学?”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见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籍此遮目耳。”素与江宁太守陈鹏年不相中。及陈获罪,乃密疏荐陈。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明我斋读而羡之。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我斋题云:“病容憔悴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强颜今日较差些。”“威仪棣棣若山河,应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胡适以袁枚之所记载作为基本依据,这是非常正确的第一步,袁枚记载红楼为曹寅之子雪芹所著,曹雪芹这一名字其本身有一个流变的过程,胡适将这一流变过程中的曹雪芹,误以为是同一个概念。在庚辰本到甲戌本之间(1760—1762,甲戌本是壬午完成的)写作期间,雪芹的名字是与曹頫关联的,这也就是有关红楼梦早期说法中,都认为此书是曹寅之子雪芹所著的原因。因此,袁枚说“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并不错。
胡适不仅未能理解袁枚所说的“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中的“雪芹”本质上指的是曹頫与脂砚斋,曹雪芹是书中贾政与黛玉的共同署名;同时,也忽略了袁枚接下来的更为重要的内容,“明我斋读而羡之。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揭示明我斋在悼红轩中所见到的某校书,而这尤艳的女校书根据袁枚随后所引的明我斋诗句:“威仪棣棣若山河,应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正是书中黛玉的形象和性格。因此,可以得知,胡适未能读懂袁枚的意思,“雪芹撰红楼梦一部”,“雪芹”指的是明我斋在曹霑悼红轩中所见到的“某校书尤艳”的黛玉与曹寅之嗣子曹頫的合体说法。
红楼梦何时开始署名曹雪芹?1953年,作家出版社出版新中国第一个《红楼梦》整理本,汪静之点校,封面标以曹雪芹著,开了红楼梦署名曹雪芹的先河,并且,卷首开头第一句:“本书的作者曹雪芹,名霑,曹雪芹是他的号。”汪静之是诗人,并非严谨的学者,如此破天荒不经深度学术研究就直接署名曹雪芹著,从而造成此后误以为曹雪芹著作红楼梦是天经地义的定理,而不知道此前的任何一本红楼梦,从来没有将曹雪芹署名为作者的版本,相反,早期的三大版本,本本署名的都是脂砚斋。只不过由于脂砚斋是女性作者,又是书中恋情的当事人,遂被儒家理学这一历史的风尘所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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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木斋,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世界汉学研究会(澳门注册)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百家讲坛主讲人。历任香港大学荣誉研究员,美国休斯顿大学亚美文化中心高级研究员,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研究员,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访问教授,韩国全南大学邀请教授,台湾中山大学客座教授,重庆大学高等研究院客座教授;现任扬州大学特聘教授。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等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学术专著代表作有:《先秦文学演变史》《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人民出版社版)《宋词体演变史》(中华书局版)《唐五代文学源流史》《读懂苏东坡》《读懂红楼梦》(世界汉学书局版)等,《社会科学研究》《中国韵文学刊》等十余家学术刊物为之举办专题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