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榆生致胡适书札一通考释
曲晟畅
龙榆生(1902—1966)
龙榆生是现代词学大家,此前学界多强调其“彊村传人”的身份。但从龙榆生《论贺方回词质胡适之先生》《苜蓿生涯过廿年》等文中可以看出,他早年与胡适有过交往,并在治学上受其影响。对于二人的交往,只在龙榆生的个别论文中有所提及。胡适方面则迟至1960年4月18日《云谣杂曲子》的短跋中方才明确提及龙榆生(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增补版)》(第9册),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15年,第3242—3243页),因此一直未有二人早年交往的直接证据。笔者在中国历史研究院检得龙榆生致胡适书信一封(馆藏号:0864-004,凡三纸),可以填补二人交往的史料空白。
书信原文:
适之先生:
我还记得在十五六年前, 先生住在极司非而路,我拿了夏剑丞先生的介绍信来看 先生,得着 先生许多的指教。后来我在上海编辑《词学季刊》,也曾按期的寄求 指正。虽事隔多年,或者 先生还不会感觉怎样生疏吧!
昨天在《文学杂志》第二卷第三期,偶然看到一篇讨论“新文学与古文学”的文章,提起“文学革命”来,除了谈到 先生和陈、周两氏之外,还追溯到清季的黄遵宪、梁启超。这使我想起我们的乡先辈萍乡文道希(廷式)先生来。文先生在戊戌政变的前后,那一段历史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他的著作,除了薄薄的一本《云起轩词钞》曾由徐积馀氏刊入《怀豳杂俎》,《补晋书艺文志》长沙有过排印本之外,他那最大的著作《纯常子枝语》始终没有刊行。我经过了十几年的探访,知道了稿本的所在处也过了十年,设法借钞,不曾如愿。直到三十年后,才由某君向收藏者录得副本,交给水云共谋雕版,卒于卅三年冬刻成了。水云刚在病中,送了我一部硃印本,后来又得了一部初印墨本,因恐战火蔓延,而且印本绝少,所以托人把那墨本特地送给北平图书馆保存。我想现在总该编目入藏了吧?
《纯常子枝语》这部书,是文先生的读书札记,原是想依顾氏《日知录》、俞氏《癸巳类稿》的体例来作的。因为他晚年的遭遇不好,不曾整理成书。这次付刊的时候,我曾参预校雠之役,有人主张就依原次排列,不必加以整理,藉以保存原貌,所以这书是相当凌乱驳杂的。可是里面有许多新辟的见解,别的不谈,单就文字改革,和文学革命的理论,就有不少的发挥,为黄、梁二氏所不曾正式提出的。可惜我身在狱里,不能够把这几段抄给 先生看。我很希望 先生得空的时候,就近向北平图书馆取来翻阅翻阅,并且 赐以广泛的介绍。那文先生的一片苦心,不致终于埋没,我也感激不尽呢!
附带的谈到文先生的遗札,有些是文白并行、庄谐杂作的,非常有风趣。我曾从叶遐庵处借钞,他给于式枚的信好几十通,刊在《同声月刊》里面,也曾按期寄给 贵校图书馆和北平图书馆。这对晚清的政治内幕,也有相当的珍贵资料,想来不致于销毁吧?
关于我个人的一切,平伯兄是知道得清楚的,想 先生不致责其冒昧吧?
如果 先生不吝 赐教,希望迳寄苏州狮子口十一号,或交平伯、废名两兄转寄,都很妥便,就此敬祝
健康!
龙沐勋谨上
十一月廿三日
这封书信较长,涉及内容较多。现按照书信行文次序,依次分析。书信开头提及二人早年的学术交往,龙榆生表示1931年前后经夏敬观介绍,拜访在极司非而路(即今万航渡路)居住的胡适。据胡适1928年12月1日的日记,夏敬观在写完音韵学著作后,一定要请胡适写序批评,而且是“每星期日必来谈,十分诚敬”(《胡适日记全集(第5册)》,联经出版社,2004年,第456页)。夏敬观的态度必然影响到龙榆生,因此龙榆生早期论文中对胡适颇为推重,《唐宋诗学概论》等书对胡适的观点多有引用。胡适对龙榆生的学术影响,笔者已有论文讨论。(参见曲晟畅、朱惠国《“整理国故”运动与龙榆生〈研究词学之商榷〉的写作缘起》,载《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5期,点击篇名查看。)
胡适日记中的夏敬观来访
继而谈及本次写信的原因,是龙榆生在《文学杂志》上看到常风的《新文学与古文学》的论文。常文的结尾表示该文是受到朱自清《古文学的欣赏》的启发写成。朱文是强调阅读和欣赏古文学的方法,常风在此基础上重新讨论新文学与古文学的关系。《新文学与古文学》开篇承认新文学的发起是从抨击“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开始,但常风认为新文化运动者们在建立新的同时,也不曾忘记旧的,如“整理国故”运动,因此“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学运动。它包含着思想与文化的革新”(《文学杂志》第2卷第3期,1947年8月)。而思想文化上的趋新,从戊戌变法之后就开始了,知识分子认识到需要有文字改革,于是有梁启超的新民体、黄遵宪的新诗歌;文学方面也开始重视小说戏曲的力量,如梁启超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常风认为:“新文学在这两点上可以说是完全承继着维新运动的。”对于古文学的处理上,常风认为只是创作上用白话取代文言,中文系的课程仍旧要研习古典诗词歌赋,“新文学开始时钱玄同氏毒骂当时的老古董’桐城谬种’’文选馀孽’,而直到三十年后的今日,任何大学的中国文学系的课程里纵然没有标出’桐城学派’,或《文选》,显然是把《古文辞类纂》与《文选》两部书中选的诗文更详细、更合理地分成若干课目来讲授与研究”。因此新文学的发展并没有阻碍古文学的研究,反而是在“整理国故”的方法下,学者进行了更系统地研究。常风并不认为新文学与古文学是断裂的,二者“都是把我们这个民族在某一个时空中的活动与生命,内在的与外在的,用美丽的形式记载下来,给后世的人一个连续的生动的文字图画”。因此,新文学是中国文学发展的一个阶段,与传统文学并非是决然的对立,在功能、理论方面,二者有很多共通之处。
常风《新文学与古文学》
龙榆生受到常风论文的启发,联想到文廷式的《纯常子枝语》,该书有很多“文字改革和文学革命的理论”。《纯常子枝语》是读书札记,包括经学、史学、诸子、宗教、天文历法、礼制、翻译、掌故等。“汪水云”即汪精卫,《纯常子枝语》的刊刻过程,以及汪精卫的推动作用,学界已有详细研究,兹不赘述。(参见何东萍《谈〈纯常子枝语〉之出版》,载《萍乡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2年第1期;陆有富《文廷式〈纯常子枝语〉的文献价值论略》,载《历史文献研究》2014年第1期;陆有富《文廷式〈纯常子枝语〉61册本考论》,载《文艺研究》2023年第3期。)通览全书,文廷式对文学革命的论述较少,对语文字改革的论述较多,后者集中于刻本《纯常子枝语》的第12卷、第13卷、第25卷。文廷式对时局的焦虑,也映射到语言文字上。他认为:“惟直行之气长,故中国文字五千年不变;横行之气博,故西洋文字七万里可通。”(陈开林《〈纯常子枝语〉校证》(第3册),花木兰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21年,第608页)虽未明言横排书写优于直排书写,但言语间已有艳羡之意。文廷式对语言文字的关注,一是传统小学的影响;二是古代史书中对少数民族的记载,使得他关注少数民族的语言;三是中外交流涉及到翻译;四是宗教典籍的翻译。(如“中国通行之语音,自以金陵、洛下为近正。然世俗谓之官话,则不知始于何时。英人艾约瑟以英文著一书,名《官话活法》,谓’各省土音尚存古音之一二,而所行官话较土白尤为新创。考中国古音者,当讲求各省土音’云。此说甚得声音之理。又法兰西人巴性未入中国,亦法文著《官话活法》一册,其言云:’自古以来,中国文理与俚言二者并行,撰书则只以文理,而各处皆有方言。逮至元代,始有官话通行各省。’所谓’元代始有官话’者,殆即指周德清《中原音韵》之书乎?”见陈开林《〈纯常子枝语〉校证》(第5册),花木兰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21年,第870页。最早研究中国语言的是处于传教目的的传教士,他们的成果反过来影响中国学人对语言文字的认识。)文廷式熟悉同文馆的西学著作,从中了解到欧洲各国的语言变化,他表示:“波兰之既分也,则俄罗斯、日耳曼并禁其本国言语。希腊之将复也,则自本邦至突厥结社曰希的里阿,而以希腊语教子弟。盖种族之分,由于言语。言语不亡,则其种族未为澌灭也。”(第368页)这使得他跳出音韵、训诂,从实用、国家命运的角度审视语言文字。
日本学者重野安绎提及有人想要废除汉字,或是限定现有文字数量,以便于表达。文廷式认为:“使吾中国之文字语言畅行于五洲,而惟思变古易俗。”一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做增删。即“删除重复之字,而增添专门之字。如矿学、化学之类,其名目字,近译之书已颇增矣。此即孳乳所宜生也。然专门之字,不习其学者即可不识其字,故虽增添,而未尝不简易也。”(第800页)文廷式设想的是删除旧有重复、冗杂的汉字,增加新字,以满足新学科和翻译的需要。新字亦属专用,不会增加普通民众的识字负担。文廷式并不主张完全造新,而是希望由旧而新:“国书用蒙古字为底本,犹日本文字用中国为底本也。凡造新字,行用必依旧文,始易通晓也。”(第378页)文字的简易、实用、易懂是文廷式文字改革的核心诉求。
《纯常子枝语》民国蓝印本
二是强调文字的简易。自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问世以来,当代学者已然认识到欧洲国家俗语取代拉丁语的过程,对现代民族国家建立的作用。文廷式通过《万国史记》《西学考略》等书,了解到了这一历程:“数百年前,拉丁文尚通行,彼时虽俗务用土语,而律例、格致、星学诸书,各国仍以拉丁文传之[……]迨明末时,印书机始兴于西国,因而刊在方言,学校以方言授读,衙署以方言理讼,而习拉丁文者渐少,即士人撰述亦印以本国之文。”文廷式虽未将此与“民族国家”相连,但联系到了富国强兵。如他引述《万国史记》:“法国文书[……]至王弗朗西斯时,学士始用国语,改定文法,使人易晓。自是兵法、律令、政治、学术俱大进。”文字的简便易行,民众也更容易理解律法及一般知识,国民素质的提高无疑是富国强兵的先导。薛培榕《东藩纪要》记载了朝鲜以谚文替代汉字,更为简便,文廷式表示:“余谓国家欲使妇孺蠢愚皆知文字,必宜求一简易之法无疑也。”(第355、360、369页)因此他心中文字改革的方向便是简单易懂。
三是语言的拼音化、拉丁化。文廷式记述:“美国印甸士番部土人素无文字,因为传教者所化,遂另创一种新字,字数仅八十五,而其用无穷。”从这表述可以看出,此类必是表音文字。又如:“西国有铁路,昔亦以铁字和路字二字合成一物,今则别有一字代之。余谓中国文字将来亦必设一简便代法,方能有益民事。”对于简便之法,他认为:“或以音统一切字,或以记号代一切文法。”《纯常子枝语》中引述《古教会参》对腓尼基的记述:“其国之文学,用字母二十有六,运用最便。初,埃及、中华诸国群尚六书,点画繁杂,学之固甚难。即巴比伦之尖棦文,亦然。自腓尼基文行世,省工亦复省心,巧妙异常,始行于以色列、希利尼、罗马,继而传遍西方。故英、法、美诸国至今无异文。”腓尼基符号是字母文字的始祖,欧美诸国均使用此类表音文字。在学习西方的心理下,必然会引起文廷式的羡慕。古代拼音也有成例:“国朝修《西域同文志》,每以两音合写成字,即用词例,实即西人之拼字法也。”(第350、351、367、355、384页)传统的反切与拼音近似,学人容易接受。而当时已有拼音试行:“西人某思得简捷一法,俾中国田夫野老皆能握管写信。其法以字母二十四,另增九字合之,得三十有三,仍以拼字之法,将华语书以西字,联环杂合,音无弗备。余谓字母增减,各家不同。合之天竺谓三十六,合之欧逻为三十三,固亦无不可也。”(第732—733页)可见文廷式对此类拼音并不排斥。记号之法则以德国为例:“德国有代字法,其语言字句虽长,另有暗记,可以一点或一画一钩一曲各等手法为一句。见其所记,即知何言。”(第251页)此类近似于速记法。文廷式反复提及“简便之法”,并非是要废除汉字,而是对现行文字做简化以便于普通民众的接受,增强传播力度,进而推广政令,富国强兵。
四是对于标准语的呼吁。文廷式认为:“各省案牍之字,均多妄造。即通行之字,亦有用之与本义悬殊者。若夫名称之舛异、言语之讹谬,尤难悉数。同文之治,岂宜如是哉!”秦朝一统后实行“书同文”,对推动国家强盛有积极作用,文廷式亦是从此出发。此外,翻译也需要同一名称:“译音无定字,自古已然。然及今,通商之国遍及寰区,文字既殊,语音尤变,则凡地理、名物、度量,皆当定画一之字,以便翻译而无歧误。此当以令甲行之者也。”(第270、381页)文廷式希望通过政令的方式统一用语,也是呼吁实行标准用字。学者使用各地方言进行翻译,更不利于交流:“今闽、粤所译泰西书籍,与津、沪语异者,不胜枚举。故余亟欲整齐画一,以便观者。”(第733页)
传统学术典雅繁杂,下层民众更需要通俗易懂的文化。钱大昕表示“三教之外,别有一教曰小说”,刘献廷也认为“小说为易于感人”,文廷式继而说:“倭人著书,称许施耐庵,至列诸圣哲之中,皆以其有关风气故也。”尤其近代以来学术日繁,普通民种更难理解,文廷式预言了小说的兴起:“小说之体必将盛行,而故书雅记恐太半束之高阁矣。”(第367页)
文廷式身处戊戌变法前后,知识分子对西方文化的关注增多,故《纯常子枝语》多纪录西方的宗教、哲学,以及少数民族的语言符号,以及日、俄、朝等外国语言文字。文廷式熟悉外国语言文字的发展过程,出于普及大众、富国强兵的考虑,他认为文字改革应向简化、实用、统一用语的角度发展,甚至为了方便一般民众,可以考虑拼音化、速记符号等简要识字办法。文廷式对中国的政教抱有信心:“凡事皆用中,无过不及,即最文明之政教也。中国之称为中者,殆在此乎?愿与天下之言政教者共明之。”(第948页)因此他不会主张全盘废除汉字或全盘拉丁化。文廷式并不一定清楚文字改革的“现代性”意义,但他的主张,以及对小说文体的重视,确实是现代文字改革、文学革命的先声。
重新回到龙榆生与胡适的书信。龙榆生提及文廷式的书信刊于《同声月刊》,是文廷式与于式枚的往来书信,以“芸阁先生书牍”之名发表于《同声月刊》第3卷第7期、第8期(1943年)上。这些书信确如龙榆生所谓“文白并行,庄谐杂作”,提及很多晚清政局之事。
书信的最后,龙榆生简略交代了自己的情况,所留地址是苏州。常风的文章是1947年发表于《文学杂志》第2卷第3期,龙榆生是1948年2月5日解除特殊状态,离开苏州,回南京居住、看病(张晖《龙榆生年谱(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54页),因此此信只能写于1947年11月23日。
《龙榆生先生年谱(增订本)》
如果将常风的论文与龙榆生的书信合并考察,可以发现学人对新旧文学关系的重新思考。常风的论文是从新文学走过三十年的契机上,重新回顾新文学的源流。龙榆生受常风启发,从文字、文学革命的角度发掘《纯常子枝语》的意义,也照应了常风所谓的新文学接续着维新运动的观点。龙榆生致胡适的书信虽是在特殊时间所做,但可以看出四十年代后期,学者从新文化运动强烈的“趋新”风尚中走出,更为全面地审视新旧文学的承续关系。
(北京大学夏寅兄、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刘永瑞兄帮助查找书信,特表感谢!)
值班编辑:浅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