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塔斯·阿克塞洛斯的“世界”[1]

亨利·列斐伏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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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塞洛斯的重要哲学概念“世界”对列斐伏尔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阿克塞洛斯通过回顾并重新阐述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尼采、海德格尔与萨特等人的思想克服了古代的沉思哲学,走在元哲学的前沿,并且提出“游戏”生成了世界。列斐伏尔认为游戏没有获得本体论特权,它不能被误认为对世界和生成的揭示,它只是其他时刻中的一个瞬间,始终是独一无二的,它们从未相同,但与其他时刻和其他瞬间保持着联系:例如爱、创造、行动、沉思、冥想、休息、知识。阿克塞洛斯对现代性的批判是非常重要而强有力的,他辩证地认识到了现代性核心的消极因素的作用,且没有走向尼采的悲剧性乐观主义立场,他的思想特质是系统性开放的。

世界是开放着的时空;更准确地说,“世界”如开放的时空一样,是冒险的冒险,是巡回赛的游戏,是危机四伏的再次出现。
——阿克塞洛斯,《系统性开放》[3]
“最后一位哲学家可怕地孤独。大自然使他石化,秃鹰在头顶盘旋。他向大自然呼喊:赐予我们健忘!……但是不,他像泰坦一样承受着悲伤—直到在伟大的悲剧艺术中得到和解。”[4]他最后的挑战,只有在这个失败的物种终结时才解开人类之谜。相反,科斯塔斯·阿克塞洛斯(Kostas Axelos)也许是第一个或其中一个取代可笑的人类的物种,尽管他没有显露出尼采的超人特征。
哲学家?何种?最后?
如何?以及为什么?
他(阿克塞洛斯)像历代哲学家一样,以决裂开始。他拉开距离,后退一步。他脱离了(社会和政治)实践。因此,他保持在这个时代的哲学传统中。当然,他的计划并不包含“还原”(现象学、语义学或其他),如果他离开了日常的地形,那是为了回归它,通过定位它来欣赏它。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放弃干预。阿克塞洛斯曾经是一名激进分子,甚至是一名活动家,但由于政治行动令他失望,他最终成为一名放弃行动的哲学家。哲学态度的一个明显优势是:它创造了一个“自由空间”,思想和话语可以在这里展开,将这个空间转变为一个巨大的世界剧场。世界以华丽的姿态展现自己,隐藏的游戏即将出现。这个计划的缺点是什么?精彩而独特的展开需要完全接纳,因为它包含了整体,正如我们将看到的那样。阿克塞洛斯只能被追随者接受,就像他接受宇宙一样。然而,他不需要门徒。这不是从起源(赫拉克利特)到今天最伟大的人的处境吗?但是一个人怎么能避免将某种东西(种子或毒药?)引入“现实”呢?成为“世界和行星”?一个人怎么能不尝试改变事物的进程,无论是直接地还是以其他的方式?除了通过这种放弃和疏远的行为,思想难道不能以别的方式开始吗?思想只会恢复“真实”以便将其与整体联系起来进行描述,并高度而痛苦地欣赏它?
相反的方案不是以另一种方式针对相同的目标吗?日常生活扬弃了历史、意识形态、技术、经济和政治。日常生活源于它们,因为它是它们的结果。一个支离破碎的整体,在生成的过程中,也是沿着这条路实现的。但这样的担忧会让阿克塞洛斯会心一笑,因为尽管他绕过几次弯路,但他还是从马克思和人们共同称为“主义马克思”的东西出发。阿克塞洛斯并不是在这个意义上克服了古代的沉思哲学。而是在即刻领悟内在—超越原则的意义上实现的,对他来说,这就是说游戏产生了世界的生成(世界在生成中)。
阿克塞洛斯是一位哲学家,因为他完成了对哲学漫长的(再)探索,在这漫长的(千年)旅程中,思想徒劳地试图定义自己,构成自己,将自己确立为一种物质的模式。“世界”的某个方面或某个片断所赋予的思辨特权为我们提供了这些努力,并使地球在哲学家的脚步下迅速后退。因为当寻找自己并寻找自己所想的东西的思想发生缓慢但不可避免的转变时,它会穿越它所产生的中介,走向新的视野。哲学家首先构思并探索了自然,然后,他们假设并以神的超越为前提,将神谱、神学和神正论扩展到形而上学中,此后,哲学将人和人类放在首位,以便最终走向世界。[5]
是谁标出了这条通往自己和世界的漫长思想之路的最后一行?不想再往前追溯了,先是谢林,然后是叔本华,然后是尼采,最后是海德格尔。在页边的空白之处,试图定义人与人表征宇宙的自然的关系的人是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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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思想的继承和运动将海德格尔的哲学教学、现象学、历史性和本体论的各个方面联系在一起。他认为,它们讲述了存在的历史,讲述了它的差遣和遮蔽。海德格尔通过语言,尤其是通过不同时代的哲学词汇,意识到存在的抽离和馈赠。对阿克塞洛斯来说,这不再是一部存在的历史,而是一个在生成着的世界的中心的正在生成的思想世界。从一开始,世界就通过“同一”与“他者”、成与重复、实质与非真实性(表象)的根本对立向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揭示了自己,然而,只有在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追逐和沉思(以及困惑)之后,世界才被发现并认识到自己(正成为多维和开放世界的一个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整体,阿克塞洛斯写道)[6]。从哲学的开始到结束,世界就在这里与那里,在场与缺席,实现和转瞬即逝。对于阿克塞洛斯来说,在寻找世界中寻找自身的思想运动照亮了它的生成:简而言之,它的兴衰、它的生与死、它的历史。历史学家拒绝通过与特定问题的关系或通过与经济、社会和政治的关系来表明系统的内在连贯性及其继承的原因。
这里有一个微妙的点,一个细微的区别。首先,阿克塞洛斯通过海德格尔扩展了哲学,但他是通过背弃海德格尔来实现的。海德格尔的行动或方法是典型的,他发现或更确切地说是恢复了世界,但他几乎不去探索它。他觉察到了它的开放,但并没有参与其中。海德格尔回到对源初的、最初的、基础的追求或在追求根基的过程中误入(他错误地走向)对语言和真理(存在的真理)的思考,尽管他有着错误的愿景,但他仍然坚持并保持着这种思考。因此,海德格尔与那些将自己定位于最终的、神学及其终结所揭示的历史感的人截然相反。然而,阿克斯洛斯开辟了另一条道路:探索最终的事物,探索发生或随即发生的事物,即降临和事件。即将到来和发生的是什么?无论何时何地,考验(epreuve)和证明(preuve)正在发生。所有那些把自己投入到一种意义中并从而肯定这种意义的人,所有那些把赌注押在一个行动、一个目标上的人,他们都发现自己被击败了。无论他们赢了还是输了,他们的行动中都会出现一些他们想要的、预测的和计划之外的东西。这场失败证明了这场比赛,并证明了赌注,无论是真实的和/或虚构的、实际的和/或者想象的。从生成中产生的,与可能预期的是不一样的东西。世界的游戏就是这样进行的。阿克塞洛斯的辩证思想以游戏和击败的方式表现出来。于是,他开始了对世界的探索,并创造了一个尚在萌芽的思想。
我们不应该害怕坚持并表明这种探索与西方哲学传统的不同之处。例如,在阿克塞洛斯那里,它不再是“主体和客体”之间经典关系的一个例子:主体和客体的辩证法(或伪辩证法)被抛弃了。它在同义反复中达到顶峰。没有客体就没有主体,没有主体就没有客体。此外,主体连同其隐含的模型、个人、社会的原子一起瓦解了。这种崩溃在哲学家中已经被描述了好几次,无论他们是痛惜还是幸灾乐祸,他们很难将“主体”恢复并重新构建为“集体主体”或“历史主体”,“客体呢?它也已经分解为一个事物、一个产品、物质性、客观性、可能性等”。我们对主体和客体的统一性进行了无休止的推测,无论它是“前感知”还是“下意识”,无论是合成的还是超意识的。阿克塞洛斯轻率地抛开这些哲学转向和回归的问题。对他来说,如果有一个“客体”,那就是行星,地球在其飘忽不定的过程中处于危险之中,他因此也对自己提出质疑:谁将成为行星人?[7]
然而,阿克塞洛斯以与经验(empirical)决裂的方式与哲学决裂,他理解了什么曾经是哲学的灵魂或精神。科学从有限的(零和一、固定的起点、点、段等)发展到宇宙的、空间的和数学的无限。相比之下,哲学颠倒了这一程序,自斯宾诺莎以来,哲学已经隐式或显式地从无限走向有限。确定性和有限性会产生问题。对有限性、有限性的位置和时刻、有限性在世界上的地位的分析出现在当代思想中,也就是说,在寻求生成的思想中,有限性被放弃了,尽管这种科学知识的颠倒并没有破坏它,而是克服了它,其影响尚未被完全理解。在阿克塞洛斯的整个作品中,世界中心的有限和无限的辩证法以其巨大的规模展现出来,包围着一个战胜的游戏者的辩证法,后者即将成为未来的游戏之物。他在有限的核心感知到无限(生成)的存在与不存在:时空聚集有限,将其分割,并将自身分割成有限,从而使其自身增殖和总体化,这是死亡不可逆转且不可挽回的生命之路。在一种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既没有真理也没有错误的错误中。
这种结束和开始的方式,这一创举,这一最初的、原创性的属于阿克塞洛斯的计划,并不是今天唯一的可能。通过理论研究,我们无疑也可以考虑到所有的政治和社会实践,并以批判的方式试图通过消极地工作(“危机”)来总结这些实践。因此,将事物放在一个主动而不是强加的视角中,游戏没有获得本体论特权。它不能被误认为对世界和生成的揭示,这只是其他时刻中的一个瞬间,始终是独一无二的,从未相同,但与其他时刻和其他瞬间保持着联系:爱、创造、行动、沉思和冥想休息、知识等。这将有助于克服哲学和元哲学之间的通路与转变。随后我们还会回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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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作为哲学家,阿克塞洛斯是最后一位。任何人如果不相信这种情况已经清楚地表现出来,应该想一想那些自称为“哲学家”的人,或者那些被授予这个称号的人—他们在做什么?要么对其他人所获得的知识进行盘点,要么尝试通过一些随机的基本知识来丰富旧哲学:历史、社会学(这些著作的作者可能会在这里进行一点自我批评,但这是地方吗?)、生物学、心理学,当然还有心理分析,甚至政治学。这还是哲学吗?不。这是一种知识和抽象推测的混合,这种混合物通常反映了一种令人愉快的好奇心、一种期待。从这些碎片化的知识中汲取灵感的哲学家一路上遇到了这方面知识的专家,这个专家也可以自称为哲学家和“通才”。因此取得了一些惊人的成功。但这些时髦的书籍只表明哲学的消亡。他们不再意识到哲学方法,也不再产生创新方法。阿克塞洛斯不能将自己置于官方的、表面上批判的,甚至是争论不休的哲学掘墓人之列。无论如何,他从来没有取得过多大的成功,但他的地位并没有停止增长。
某些读过或尝试读过阿克塞洛斯著作的知识分子对这些著作产生了一些奇怪的误解。毫无疑问,他们会把“人”和他的星球冒着生存的危险归咎于他,“人”受到来自各个方面的威胁和攻击,这些威胁和攻击来自他自己释放的技术和武器、不断上升的人口统计数据、资源枯竭和对自然的破坏、受人尊崇的(venerated)实体的爆炸,即城镇、理性、国家、家庭、国家、历史等。他们甚至会认为“人类”只是由于这些威胁才出现在他眼前,这消除了所谓的意识形态幻想,包括人道主义。然而,这些哲学家为阿克塞洛斯赋予了一种本身就是意识形态的表现形式,他们相信,对于阿克塞洛斯而言,“人”在某种恶毒的恶魔或与他玩耍的残忍上帝身上找到了一个看不见的对手。这个绝对的玩家将参加同“人类”的比赛,要么按照像国际象棋那样的严格规则,要么将大部分留给运气,就像玩扑克牌一样。赌博——玩什么——对“人”来说赌的就是他自己。
然而,这种表述扭曲了阿克塞洛斯的思想。对他来说,世界的游戏正变得越来越重要。人类的活动和知识一般都依赖于重复:运动、行动、符号、情境和经验的重复。即使是反思也会依赖于冗余。它试图通过阻止它的生成来否定它。然而,迟早有一天,生成会摧毁抵抗它的力量。它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非重复性的东西,就像赫拉克利特的“孩子”一样,他玩游戏没有规则,异想天开,但总是以一种破坏棋子或棋子所假定的顺序的方式。这既不是荒谬的,也不是不理性的,因为生成通过它自己所引起的事情而变得戏剧化,它徒劳地挣扎着与之对抗。“时间是一个游戏中的孩子,王国是一个孩子的。”[8]这是海德格尔在课程结束时提出的赫拉克利特格言,阿克塞洛斯正是从这句格言出发,以便进一步理解它。[9]
阿克塞洛斯知道辩证法和逻辑都不是“上层建筑”的一部分,而且无论如何,后一个概念和与之相关的问题——基础和上层建筑——都会坍塌成历史留给我们的碎片。我们应该回想一下,赫拉克利特的辩证法阐述了源于与世界的直接接触的命题:火、河流、童年等。为了穿越这些,“人”随后在他与世界之间产生了多重而强大的中介。他把混乱的东西分开,把分开的东西放在一起。这不仅是表象的例子—如自然和诸神和/或神,而且是属于“人”并来自他的能力,即使这些能力介于人与世界、人与他自己之间。我们对所有这些中介形式(在自然科学和科学领域中,也包括艺术作品和文明,如城市)的理解已经被构建、经历和穿越。其中最后一项是技艺和技术,它们遵循自己的行动方式,被赋予了一种既明显又真实的自主性。显然,因为这些是真实的人的力量,因为这些力量构成了“真实”,对“人”进行反击,威胁他,取代他,他注定在自己的力量面前无能为力(这在哲学术语“异化”中得到了很好的表达)。
对于阿克塞洛斯来说,我们,也就是说“人”和现代性,重新唤醒自己或被唤醒的思想进入了一个新的即时性,进入了一种与世界的新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它们没有被误认或拒绝:相反,它们被总体化了。每种力量的特殊性以及它们之间的差异(例如技术和艺术之间的差异)意味着它们之间的关系。这些权力同时是相对的和绝对的。这一方面暗示/解释了它们的自主能力,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它们在整体中的地位。这个从未消失过的整体性,它产生了不同的力量,尽管这些力量被它们分割整体性的方式所掩盖,但现在通过它的碎片恢复了生成中的总体性,使之成为碎片的、散裂的、开放的和多维的。使生成世界的游戏充满活力的直觉,能够通过重新实现警句般的闪光,即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的哲学来支配古代哲学,这些格言哲学是这种哲学的先驱。哲学徒劳地试图克服与它同时存在的中介和分离,将它们重新聚集在一个系统中,但是在“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中出现整体性的时候还没有到来:哲学家因此会强调而不是克服这种分离。他们将存在、真理、自然、上帝和人类本质的绝对化表现出来,因此,赫拉克利特的精神贯穿了阿克塞洛斯的作品:诗意的歌词、充满讽刺意味的格言、警句,但也以运动中的思想所赋予它们的严谨顺序依次阐述。
因此,在经验主义认为它看到了客观决定论的地方,要么是自由意志的结果,要么仅仅是机会的影响(关于偶然性和必然性的争论如此之多……),阿克塞洛斯的批判性分析显示了游戏和有规则的比赛之间的区别。即使玩家不知道他们在玩游戏,即使没有明确的规则,赌注也只出现在游戏的最后。因此,政治学(政治)有时被视为一门艺术,有时被视为一门科学,有时被视为一种技术,可归结为计划和战略。胜利?从未有确定性。失败?从来没有保证。
有必要去尝试,为前进铺平道路。这种向前飞行似乎很频繁,但是如果有诸多游戏——轻浮的、严肃的或者兼而有之的,根据阿克塞洛斯的说法,由一系列顺利完成的动作组成的游戏是在一个更广阔的框架或视野中进行的,或者是同时进行的。人类游戏的世界是世界中的游戏和世界游戏的一部分。如何把握后者呢?属于常识的普遍直觉,它迷失在知识中,迷失在决定论的反思中,迷失在理性——逻各斯之中,正如迷失在非理性中。哲学家缺乏这种直觉,他们以所接受的知识的名义来传递它,将决心或决定论置于优先地位,将必然性与偶然性对立起来,并在这种对立中迷失方向。阿克塞洛斯回到了这一基本直觉,他把它带入了一个概念、一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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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理解得不好还是很好,这个论点仍然有点矛盾—如果生成意味着错误,如果地球配得上这个名字,那么整体如何能遇到自己或重新恢复?它如何被理解或认识自己?难道总体不包括真理吗?错误、表象、幻觉和谎言归结起来就是用它自己的作品和它自己的片断来掩盖总体吗?一个理论性的且唯一的理论性的行为,一种思想行为,如何能够恢复一路走来失去的总体,并恢复当下的总体?简而言之,对于阿克塞洛斯最专注的读者来说,仍然有一句格言:“错误,真理?真正的总体?”作为真理的囚徒,阿克塞洛斯仍然是一位哲学家,处于元哲学的前沿。
然而,有必要认识到,阿克塞洛斯并不缺乏论据。难道现代性的经验不正表明,最合理的尝试是最疯狂的吗?最好的策略都失败了,偏离了目标(正如专家所说的那样,他们的目标)?结果总是令人惊讶地不同于最初的意图和设想的目标。从这个意义上讲,没有对称性,甚至没有类比,法西斯主义的失败是对主义马克思和主义马克思革命失败的回应。我们怎能忘记,在所谓的科学社会主义中国家和政治的消亡预言,却导致了一个全能的国家和政治在世界范围内的强化?如果不是市场加策略,世界性(worldwide)意味着什么?越来越清楚的是,每一个行动,包括政治行动,都像是一场赌注,有风险和危险、幸运和不幸、输或赢的可能性(但又是什么呢?有些事情是偶然的),游戏、赌注、风险、战术和战略行动的概念都是广义的,虽然没有提到阿克塞洛斯,但是他和赫拉克利特一样,傲慢地思考着这个过得去的超凡脱俗的世界——这堆垃圾。[10]
但这不是弱点吗?游戏哲学家观看游戏但不玩游戏。一个正在接近于消亡的哲学大师的弱点。海德格尔有筹划(project)的理论,但没有海德格尔的筹划。在让—保罗·萨特那里也是如此,尽管程度有所减弱或更好。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没有筹划就没有意识,没有可能性就没有行动,就像没有客体就没有主体一样。因此,出现的问题是如何建设一个可接受的筹划,也就是说,一个具有一定前景的筹划,以及如何赌上它的可能性、如何游戏,冒着失败的风险。阿克塞洛斯无疑会回答:“我玩的是游戏理论;我的游戏拥有一种特权:没有人会知道如何超越我……”真幸运!
在这里我要插入一个括号,一个很长的插叙。我亨利·列斐伏尔在这里高声说,从一开始,在阅读阿克塞洛斯的著作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更多的东西,也更详细地阐述了我自己的第一部作品中的一些东西。那是在1925年左右:一战结束,西方资本主义开始恢复,超现实主义的抗议和争论,摩洛哥的帝国主义战争,共产党变得更加强大等。因此,在斯大林主义和托洛茨基主义之前,在《存在与时间》之前,在所谓的“青年”马克思的哲学著作出版之前,我们在法国出版了这些著作。我们—一群年轻的哲学家,有一本杂志《哲学》,尽管依托于此杂志发掘了许多文本和作者,但人们对它的记忆太少了。我想做一些回顾,诺伯特·古特曼(Norbert Guterman)、乔治·波利策(Georges Politzer)、皮埃尔·莫郎热(Pierre Morhange)、稍晚一点的保罗·尼赞(Paul Nizan)和许多其他人都在这个哲学小组。一群奇怪的人,与超现实主义者不相上下,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时很友好,有时也很紧张。我将跳过这些轶事,并坚持强调,在这本杂志中,会发现许多随后会引发当代反思的主题,无论是潜在的还是明确表述的,包括关于精神分析的争议。这个群体过去是,将来也会成为(或者更谦虚地说,是)一个在神秘的现代混乱中崭露头角的群体。就我而言,除了自然和自然状态(naturalness),我拒绝了意识和主体的每一种实体化,除了意识和思想的超越,我也拒绝了“人类”的存在或给定本质的命题。这一术语从哲学上摆脱了它的琐碎意义,粗略地定义了阿克塞洛斯所说的开放,即思想的初始行为,没有预设的逻辑或本体论。因此,这个想法,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是一个没有自然或物质的保证支持的,但也不是没有关系的时间假设。这种冒险的想法与超现实主义是一致的,尽管并非没有一定的距离,即使对哲学的偏爱阻止了这个群体的成员接受诗歌语言的绝对优先权,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也肯定了这一点,并采取了革命性的行动。这种想法或这种对冒险的描述是建立在一种存在主义现象学基础上的,这种现象学的长篇摘录出现在杂志上。我记得我和我的朋友们经常会陷入一种至高无上的单子论,根据这种单子论,人类生活的力量和瞬间、爱、理解、诗歌和行动既不是纯粹和独特的形式,也不是物质,也不是简单的关系,而是(没有太密切地遵循莱布尼茨的哲学)被定义为单子,即绝对的,但没有超越性,相对地更确切地说是关系性的:被赋予一个主权存在,但仅仅通过与另一个单子以及宇宙的关系来行动。没有任何保证的相互作用,每一种力量都指向其他力量。从这个角度来看,理解只是一个单子,与所有其他单子和整体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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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后不久,哲学家们为了保持与主义马克思进而保持与共产党的紧密联系遽尔放弃了这些直觉和期望。同时,应该注意到,大多数超现实主义者以及先锋派知识分子也是如此。因此,发生了一系列不幸事件,除了回顾过去,这里不值得再回到这些不幸事件——对哲学的虚幻抛弃,以及在多个战线上的斗争中投入的巨大精力:反对资本主义及其意识形态,反对法共内部已经根深蒂固的教条主义态度,反对对苏联的无条件崇拜等。无论如何,自从青年马克思的著作出版以来,我们——很快就减少到两个人,诺伯特·古特曼和亨利·列斐伏尔,前者已经离开法国前往纽约——通过扩展对现实的批判分析,回到了一个被遗忘但在哲学和其他东西之间过渡的概念,即异化概念。一个主题和一个概念,并非毫无争议,将会实现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这里是时候结束插叙了,目的不是为了贬低阿克塞洛斯,而是相反,通过证明当前的敬意来定位他……)
阿克塞洛斯没有亲自克服哲学,而是打开了地平线,指明了方向。他画下了草图;他布置下了第一批标记。他“是”新生的,是思想的前兆。他知道,我们仍危险地沿着这条路前进,最终会在某个地方结束。[11]但在哪里?我们仍然没有想到,还不知道。我们正在摆脱西方持续了25个多世纪的磕磕绊绊的尝试。世界为我们准备了什么?我们还不知道希腊人所说的physis或者hyle,即自然或物质,是如何运作的。我们知道,他们从中看到了一种内在的、可理解的秩序,一种未经证实的愿景,而不是赫拉克利特式的。所有那些认为自己掌握了自然界的终极元素、掌握了有生命或无生命的物质的人,到目前为止,他们发现自己与所有试图定义普遍规律的人一样,都被纠正了。世界是无限的,时空及其所蕴藏的所有复杂性、开始和结束几乎无法摆脱地交织在一起,没有拟人化的最终目标,这些都仍有待探索。但这只是新出现的问题的一个方面:思想与世界的关系脱颖而出。
尼采瞥见了悲剧性的理解:他放弃了它,转而追求绝对重复、永恒轮回的令人眩晕而又令人安心的愿景。一种令人眩晕且最终令人安心的景象,就像查拉图斯特拉洞穴或苏尔雷(Surlei)[12]岩石上方的太阳的那般清澈。无论是好是坏,尼采都将永恒的轮回与超人令人眩晕和安心的预言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新兴的和强有力的新人类,他的诗意的话语传播了这一消息,但并没有带来承诺的实现。
悲剧的理解不能与悲剧这一艺术作品相混淆。悲剧(tragedy)预设了悲剧性(tragic),但通过将其从日常生活中移除并暴露出来,使其发生变质。它通过将悲剧搬上舞台来改变悲剧。此外,悲剧不能与哲学意识或意识状态相混淆,悲剧不能与对任何特定过去或现在情况的理解相混淆。悲剧和戏剧(dramatic)往往被认为是相同的,但是两者之间有着深刻的区别。在悲剧的深刻影响下,也就是在生成的影响下,阿克塞洛斯知道了这一点,而且非常清楚。他抓住并攻击“现实”的弱点,以及向黑暗面让步的环节,而自黑格尔以来理性乐观主义者一直认为这是更好的一面:变革的一面是更好的,总是更好的,是历史感的一面。尽管阿克塞洛斯并不总是排除这种假设,他无情地揭露了等待某物的东西,它很少是有利的。事实上,阿克塞洛斯并不完全是一个系统的悲观主义者,他并不诋毁,他不假定任何转瞬即逝的价值是积极的或消极的。在这样做的过程中,他也没有倾向于尼采所谓的悲剧性乐观主义的感觉。但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够成功地定义这种看待世界的观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世界的这种评估。这两个词要分开听;相比第二个,我们对第一个更加了解,但它们之间的联系仍然自相矛盾。然而,它们的链接是否指定了即将到来的价值?“人”是否能追随诗人,并宣称:“世界的苦难是深重的,但欢乐更是深重的。”[13]这一承诺难道不也难以兑现吗?真是一场赌博!多么奇怪的游戏!
阿克塞洛斯对现代性的批判是非常重要而强有力的。这会让他产生仇恨,让他着迷。他写下了令人难忘的一页,内容涉及城市及其恶化、伦理、逻辑及其在知识中的地位、行星人、当今世界极其可笑的方面。[14]对阿克塞洛斯来说,衰落、腐败、枯萎和腐烂紧紧伴随着创造和提升(formation and ascension)。他的辩证批判权威地认识到了现代性核心的消极因素的作用。然而,他只是间接地陈述了悲剧,将其还原为对他而言的一个特权方面,即游戏。毫无疑问,这场游戏只是一个瞬间,并且是众多瞬间中的一个瞬间,没有支配地位,而且它本身已经在生成中并被生成淘汰。三个屏幕掩盖了生成的悲剧:日常的、逻辑的(the logical)和制度化的知识,被认为是公认的智慧。这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甚至可能是有益的错误。他们在那里(Da)是必要的,也是不可避免的。[15]它们构成并建立了“现实”:这种具体和抽象、符号和事物、真实和幻觉、静态表象和动态谎言的奇异组合。“现实”在我们面前伪装了世界:世俗(mondain)充当了一个屏幕。因此,奇怪的振荡确保“现实”看起来完全“不真实”,就像一场梦,有时甚至是一场噩梦。而“更真实的——这个熟悉的现实之外的世界,往往显得超现实”。现实,“它的构建从重复开始,抗拒生成,因此它对我们隐藏了这个生成,也就是说悲剧”。“是这样!……”在不让自己上当的前提下,我们也因此睁开眼睛,超越面具之伪装。走进这个世界。踏上元哲学的道路,即对悲剧的理解。
那悲剧呢?它与悲剧性有什么关系?尼采试图突破这个谜。他没有做到这一点,但意识到了问题:“令人不快的、可怕的和无法忍受的事物如何以及为什么被呈现和指定为奇观,为什么带来的不仅仅是认同,也不仅仅是审美愉悦,而是一种快乐?”[16]什么令人惊讶的变形可能预示着思想?希腊,阿克塞洛斯的祖国,如何能够发明这样一部作品—不仅是一种形式,也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创作——一部标志着我们历史的作品,就像希腊的另一项发明——逻辑学——以惊人的对称性面对历史一样……?这个谜几乎已经解开了。这是解开脐带结的合适时机和地点吗?阿克塞洛斯在他的《系统性开放》[17](Systematique ouverte)的最后几行告诉我们,世界广泛地通过逻各斯的光和暗喻[18]“收到”了各种各样的名字:逻各斯、存在、上帝、宇宙和物理、人类、历史和社会、技术座架(Echaufaudage)、游戏。[19]所有这些名字和时髦的词语以及其他许多公式并没有穷尽它的游戏。逻各斯让它自己在它支离破碎的总体的统一中被命名为多重的而且经常是决定性的;然而,还不止这些。它“是”过去—现在—未来时间的开端。

向上滑动阅览注释

[1]这篇文章作于1986年,它再一次明确地证明了,借助于阿克塞洛斯,列斐伏尔对“世界”概念的探讨主要是在哲学形式上进行的。虽然这篇文章是列斐伏尔在1986年写成的,但是直到1992年才出版,也就是他死后的第二年,在最近的一部纪念阿克塞洛斯的哲学论文集中再版了。除了阿克塞洛斯,在这篇文章中还随处可见其他哲学家的哲学思想对列斐伏尔的强烈影响,包括赫拉克利特、尼采和海德格尔。列斐伏尔比较关键的哲学著作翻译成英文的很少,所以,这样一个短篇能够提供他对传统哲学详细探讨的重要证明。这篇文章也是对他自己写于20世纪20年代的早期著作的引人注目的扩展。它说明了,在斯大林主义、托洛茨基主义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出版之前那段知识氛围对列斐伏尔的知识发展是多么重要。——英译编者注。Cf.Henri Lefebvre, State, Space, World, Selected Essays, 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9, p.259.

[2]译者简介:鲁均亦(1990—),男,河南息县人,法学博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学主义马克思学院副教授。本译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主义马克思城市批判理论及其实践路径研究”(22YJC710042)的阶段性成果。

[3]Kostas Axelos, Systematique ouverte, Paris: Editions de Minuit, 1984, p.142; translated by Gerald Moore as “The World: Being Becoming To tality”.

[4]Friedrich Nietzsche, Le livre du philosophe, ed. Angele Kremer Marietti, Paris: Aubier Flammarion, 1969, p.85; see Philosophy and Truth, trans. Daniel Breazale, Atlantic Highlands, N.J.: Humanities Press, 1990, p.33.

[5]See Axelo’s first two books,Heraclite et la philosophie, Paris: Editions de Minuit, 1962; Marx, penseur de la technique, Paris: Editions de Minuit, 1961.

[6]See Vers la pensee planetaire, Paris: Editions de Minuit, 1964; Le jeu du monde, Paris: Editions de Minuit, 1969; Horizons du monde, Paris: Editions de Minuit, 1974.

[7]这可能是引用了威尔弗里德·德桑(Wilfrid Desan)的《行星人》(The planetary Man)第1卷,《联合世界的道德前奏曲》(A Noetic Prelude to a United World, vol.2, London: Macmillan, 1972)。阿克塞洛斯为他的《争鸣》系列翻译了其中第一卷,并为此写了一篇文章。

[8]此片断的标准英文翻译来自乔纳森·巴恩斯(Jonathan Barnes)《早期希腊哲学》。Jonathan Barnes, Early Greek philosophy,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87, p.102, “Eternity is a child at play, playing drafts: the kingdom is a child’s”.

[9]The Principle of Reason, trans. Reginald Lilly,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2.

[10]Problemes de l’enjeu, Paris: Editions de Minuit, 1979, p.123.

[11]Translation of Heidegger’s book, Holzwege-Chemins qui ne menent nulle part(Roads That Go Nowhere).

[12]在《瞧!这个人》(Ecce Homo)一书中,尼采回忆说,他在瑞士阿尔卑斯山徒步旅行时遇到了苏尔雷的岩石——“超越人类和时间6000英尺“——时,产生了“永恒轮回“的想法(Friedrich Nietzsche,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and Ecce Homo, trans. Walter Kaufmann, NewYork: Vintage, 1967, p.295)。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太阳的运动是查拉图斯对这种永恒轮回的最初领悟。

[13]Friedrich Nietzsche, “Thus Spoke Zarathustra”, in The Portable Nietzsche, ed. Walter Kaufmann, NewYork: Viking, 1954, p.436.

[14]See the essay “La ville-probleme”, in Problemes de l’enjeu, Paris: Editions de Minuit, 1979; Pour une ethique problematique, Paris: Editions de Minuit, 1972; Contributions a la logique, Paris: Editions de Minuit, 1977; Horizons du monde, Paris: Editions de Minuit, 1974.

[15]附加语Da是列斐伏尔在法语la之后的感叹词。

[16]Friedrich Nietzsche, The Birth of Tragedy, sect. 24.

[17]Systematique ouverte, Paris: Editions de Minuit, 1984.

[18]See On the meaning of scotomization, chap.11, n. 7.——英编译者注

[19]Echaufaudage或scaffold是阿克塞洛斯对海德格尔的座架(Gestell)概念的翻译,标准的英文翻译应该是“enframing”, in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 trans. William Lovitt, NewYork: Harper and Row, 1977.——英编译者注

原文选自《社会批判理论纪事 第16辑》:


编辑:姜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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