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科索沃
文 / 孟东明
(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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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称为世界“火药桶”的巴尔干半岛啊,你何日能成为宁静的大地?
历经苦难的塞尔维亚族、阿尔巴尼亚族同胞啊,你们何日能携起手来共同建设自己美丽的家园?
——题记
“哪里有枪声,记者就要往那里冲!”这是全世界新闻传媒界的至理信条。
作为世界“火药桶”的巴尔干半岛,波黑事件的火焰才熄几日,科索沃危机半年多来又沸沸扬扬,成了全世界舆论关注的一个热点。
在中国记协确定于9月中、下旬派出新闻代表团分别访问波兰、塞尔维亚时,作为团长,我提议在访塞行程中无论如何要安排访问科索沃。
然而,就在代表团于波兰的访问中途,突然发生了——
航班取消
我们原计划在完成波兰访问后搭机抵达维也纳,不出海关就在机场内转乘南斯拉夫航空公司班机飞抵贝尔格莱德。
中国新闻代表团在科索沃首府,右三为本文作者、中国新闻代表团团长孟东明(时任《工人日报》常务副总编,江苏常熟人)
突然,由于科索沃危机的升级,欧盟强化了对南斯拉夫的制裁,南航往返维也纳的班机随之取消,我们的采访计划顿时受挫。当国内把这信息通过我驻波使馆、波兰记协转辗送到我们手里时,正在克拉科夫的代表团不得不中断访问,立即处理这棘手事件。
我们深知,这是中国记协第一次派出正式代表团访塞,而且正是塞尔维亚共和国及南联盟由于科索沃问题而在国际上处于非常困难的时期,况且塞记协已对访问活动进行了精心周密的安排。如果不能成行,塞方将是什么心情?
遵照国内有关领导“千方百计实现访塞”的指示,代表团先在克拉科夫,尔后又派人回华沙紧急周旋。
在我驻波使馆、驻南使馆、波记协、塞记协的支持、帮助下,电传、电话不断,各种方案纷纷出笼试探。
一是走国际联运铁路,代表团不离火车,直抵贝尔格莱德。经多方探询,所经四国仍需办理护照签证,这就是在国内也要一个月的时间。
二是塞尔维亚记协派专车来接我们,路途遥远,而且也有签证问题,同样行不通。
三是在捷克的布拉格转机,问题是航班接不上头,代表团需出机场停留,又有护照签证问题,还是行不通。
俄罗斯大作家普希金祖父留存在塞尔维亚境内东正教堂里的捐赠纪念物
最后,由塞记协主席出面找到南航领导,让南航在莫斯科的班机延迟起飞近两小时;而我们则由华沙搭乘俄航班机抵达莫斯科。
就这样,当我们一行六人刚出俄航班机的廊桥口,仅凭等候着的工作人员“贝尔格莱德”这句招呼,再重买6张机票,直上南航班机。飞机立即起飞,穿云破雾,终于在9月20日傍晚6时安全抵达目的地。
紧急磋商
塞记协把我们代表团的下榻地点安排在贝尔格莱德最高级的五星级饭店洲际饭店,而行程安排之周密、之紧张、接待规格之高,也是少见的——当塞记协总秘书长杜山在历经3小时的晚餐中把日程一一介绍之后,全团每位成员立时紧张起来:这几乎是外交使团的政治访问啊!
中国新闻代表团在贝尔格莱德洲际饭店前(左三为本文作者)
晚间11时,代表团开会进行紧急磋商。经过反复研究和请示,代表团统一了认识:
1.中国政府一贯认为,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保证其领土完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国际准则。
2.中国政府认为,科索沃问题是南联盟的内部事务,不主张外部势力干涉,插手科索沃问题,尤其反对采取武力干涉或以武力相威胁。
3.按照国际准则和国际惯例,中国政府坚决反对任何组织、采用任何形式的恐怖、分裂活动。
4.中国政府主张有关方面通过谈判,和平地政治解决科索沃问题。
5.中国新闻代表团认为,我国政府的上述立场、主张是有原则的,是正确的,我们完全支持政府的立场、主张。
对于我国政府的立场、主张,我国各种传媒进行了广泛的报道;对科索沃问题及其如何公正解决,我国新闻界也是有原则立场的。
我们还认为,中南两国人民的友好关系不仅是讲原则的,而且是互相尊重、互相帮助的。就在今夏我国长江、松花江、嫩江发生全流域水灾时,南联盟、塞尔维亚共和国及有关组织对我国援助的战备物资价值250万德国马克,这在当时对我援助的8个国家中是最多的。这种勒紧自己裤带,对人慷慨解囊的精神,是多么珍贵可嘉啊!
我们是新闻记者,不是政府外交人员,但在国外,我们是中国人民的代表,是中国派出去的民间使者,一言一行要讲政治。在以后各级领导人的10次接见、拜会,9家新闻媒体的业务交流,11家企业单位的采访,甚至多次访问东正教修道院时连教士、修女也都言必谈科索沃问题,而我们在五六十次的会谈和答辞中没有在这些原则问题上发生政治差错,足见紧急磋商、统一认识是多么重要!
巴尔干山脉全景
“1199”
9月24日,第一项活动是塞尔维亚共和国新闻部长接见中国新闻代表团。
然而,就在当天清晨的电视里,各国媒体纷纷报道联合国安理会以14∶0通过了关于科索沃问题的1199号决议。从电视里获悉,中国驻联合国大使秦华孙不仅投了弃权票,而且在审议草案时就中国政府的立场作了阐述发言。无疑,在塞新闻部长接见时,我的发言不能回避“1199号决议”和中国政府的立场。
经过有关同志的简要指点,我只能应战上阵。轮到我致辞时,我首先对塞新闻部长之年轻(事后才知仅28岁)和班子之充满活力表示赞赏,会见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我紧张的心情也随之缓和了许多。
在我简要阐述了我们代表团支持我国政府关于科索沃问题的正确立场后,我要接着阐述在联大安理会上秦华孙大使所以要投弃权票的立场。这是我这次发言的核心。
1998年发生所谓“人道主义灾难”的科索沃现场
我说,按我作为记者的理解,我国政府所以投弃权票,因为科索沃问题是南联盟的内部事务,应该由南斯拉夫人民自己去解决。科索沃地区的局势正在向稳定缓和的方向发展,已不存在大规模武装冲突,不构成对国际安全的威胁。南斯拉夫政府经过努力,难民正在重返家园,我们中国驻南记者的报道也证实不存在所谓的“人道主义灾难”问题……
我们代表团对“1199号决议”的态度,受到了南斯拉夫传媒的广泛重视。
问题由来
随着我们采访逐步向科索沃推进,科索沃问题的来龙去脉也日渐清晰起来。
在前南时期,科索沃原来就是塞尔维亚共和国的一个自治省,当时约150万的人口中主要信奉伊斯兰教的阿尔巴尼亚族人占70%,其余主要为塞尔维亚族人。由于抵制,至今20年没有搞过人口普查。该省与阿尔巴尼亚、马其顿毗邻。1974年,原南联邦在民族政策上发生摇摆,给这个自治省以立法权、执法权,由此种下了阿、塞两族发生冲突的种子,执政的阿尔巴尼亚族内极少数怀有极端民族主义情绪的人权欲急剧膨胀起来,越来越多的阿族人士卷入其中。
在历史上,科索沃早在中世纪就是塞尔维亚王国的所在地,塞族的很多历史、文化古迹星罗棋布地坐落在科索沃,塞尔维亚族人的主要宗教信仰又为东正教,塞族人把科索沃视为自己民族的摇篮。
当两族矛盾日趋激烈之际,当时任塞尔维亚总统、现为南联盟总统的米洛舍维奇于1989年部分取消了科索沃省的自治权,而阿族人则建立了一个影子国家。于是,民族矛盾更趋激烈。
1989年,米洛舍维奇,加奇米斯坦讲话
随着南联邦解体,接着又发生波黑战争,由塞尔维亚共和国、黑山共和国组成的南斯拉夫联盟不仅实力远不如前南斯拉夫联邦,而且多年间一直遭受国际经济制裁,虽然有号称“欧洲厨房”的伏伊伏丁那大平原供给连年有余的粮食,但毕竟经济实力大不如前。
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个别阿族分裂分子见有机可乘,便哄抢了邻国的军火库,又在欧洲个别国家有关组织支持下,组建了以暗杀、策划暴乱等恐怖活动为手段的“科索沃解放军”。尽管世界各国纷纷谴责这种恐怖活动,但恐怖、分裂活动却愈演愈烈。据介绍,至今已打死警察107名,致伤、致残的警察有218名,被绑架的人质有175名。
作为主权国家的南联盟,为捍卫自己领土完整和主权独立,于今年3月出动武装警察等力量对搞恐怖分裂的军事势力进行打击,现在只剩小股势力分散于山林之中。在此过程中,也就出现了大批阿族难民逃离家园事件。
再从历史上的纷争看,位于巴尔干半岛的南斯拉夫,从公元9世纪塞尔维亚等民族先后建立起自己的国家后,由于其战略地位极端重要,因而一直是欧洲各封建君主国西推东攻、南下北上、你争我夺的必经战略地带。尤其在15世纪先后被土耳其、奥匈帝国统治后,民族、宗教关系极为错综复杂。进入近代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就发生在前南的萨拉热窝。
进入现代,民族、宗教大部分与南联盟相同的俄罗斯,在冷战结束、华约解体、作为军事同盟的北约东扩南下的欲望日趋膨胀的形势下,为自身安全、经济利益考虑,当然站在南联盟一边。而作为世界宪兵的美国,从自身在巴尔干、欧洲的利益出发,干涉南联盟的劲头自然十足。这就使科索沃问题成了当今世界剪不断、理还乱,关系、矛盾十分繁杂的热点、难点。
普市见闻
9月26日下午16点32分,我们代表团开始进入科索沃地区,其标志是公路上有两名持枪站岗的军人。
从沿途看,这里散布着大型冶炼厂和煤矿等企业,据说冶炼厂出产金、铅等有色金属,是个大型企业。从地形看,科索沃纯属丘陵地带,塞族农舍和有围墙的阿族农舍散布在丛林中、牧场上。
在即将进入城市的时候,我们也见到几辆军车和一辆老式坦克,这些军车是往贝尔格莱德方向开的。我们偶尔也能看到公路上的士兵,在离开公路的小山丘上,也能看到兵营的帐篷。
下午17点25分,当我们抵达科索沃首府普里什蒂纳市时,立即映入眼帘的,是来来往往的小汽车和不间断的行人。从市容市貌看,商店正常开业,社会秩序井然,老人或在林间坐椅上休息,或在街道上散步;主妇步履匆匆;年轻人昂首阔步;最有活力的少年则踩着滑轮在人行道上追逐嬉戏。当然,大街上也偶尔有持枪警察在值勤巡逻。总的说,这里的气氛是宁静、平和的。
在我们刚把行李安顿好不到10分钟,陪同访问的塞记协总秘书长杜山就来催我们启程前往市政厅,市长和市里的共和国议员、市议会副议长等官员亲切地接见了代表团。
科索沃首府市长会见中国新闻代表团团长孟东明
市长在接见时特别强调指出,国家已调拨了数千万元马克的物资,并用对口支援的办法,使离开家园的阿族同胞绝大部分返回了家园。目前南全国的人道主义救援组织达26个,工作是十分认真的。他严肃地说:想运用波黑战争那样先制造“人道灾难”,尔后以此为口实跟进维和部队以达到控制局势的目的,是办不到的。同样,要逼迫我们作为国家主权标志的军队全部离开我们的土地,也是办不到的!
市长对西方国家、尤其是那个超级大国的双重“恐怖标准”进行了尖锐抨击:对别国的恐怖分子,它竟可用火箭进行跟踪追击;而对主权国家打击国内的恐怖活动,它不仅说三道四,指手画脚,而且还竟然要动武!
科索沃首府街景
在双方进行约一个小时的会谈后,市长站起来要亲自陪同我们到普里什蒂纳市大街上散步。
此时的普市,华灯初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甚为繁华热闹。市长在与我们侃侃而谈之中,散步了25分钟。市长的良苦用心我们十分清楚:作为一市之长,夜间敢于在大街上在没有任何保镖保卫的情况下散步,这对良好的社会秩序、平和的治安环境不是最有力的说明吗?
1998年发生所谓“人道主义灾难”的科索沃现场
“灾难”现场
在安理会通过1199号决议后,西方媒介连篇累牍地报道科索沃存在“人道主义灾难”,说“逃离家园的大批难民陷入困境、绝境”,等等。从电视上看,数天连续播放的镜头都是重复着的几个老画面,犹如说到克林顿的绯闻,总要播放在大街上克与莱拥抱的镜头一样。
正是在这样的宣传浪潮中,普市出现了联合国难民署高级官员绪芳贞子的身影。
那是27日清晨,记者在我们下榻的宾馆边发现了挂有一面联合国旗帜的吉普车和两辆挂有日本国旗的轿车。经过查问,方知是绪芳贞子正在调查离普市35公里处小村庄的“人道主义灾难”问题。
既然是联合国正在派要员调查,我们代表团当即提出,务必请对方安排我们去现场采访,而且一再强调,我们会用自己的眼睛、耳朵、脑子去作出实事求是的报道,到现场去正是我们记者职业责任、职业道德使然。可能是考虑安全的原因,至下午3时才答应给我们安排。
在一辆警车开导下,加上不少官员陪同,我们七辆车的车队直向一个叫作莱约尼克村的现场驶去。
途经约50分钟的公路、山村公路、土路的奔波,我们终于抵达了现场。经极目四望和了解,方知这里正是科索沃丘陵中的盆地谷底,路旁有一座穆斯林清真寺,土路两旁有大片开阔地,地上湿土时践踏的脚印和车轮印比比皆是。映入眼帘的,到处是印有美国国旗、土黄色、标号为5号的救助难民的空食品袋。在瑟瑟秋风中,空袋到处飞扬,然而,无论我们如何张望和寻找,却没有见到一个难民。
科索沃所谓“人道主义灾难”现场由美国捐助的物资遗弃包装袋
就在我们惆怅之际,一位已六十四五岁,腿脚患病、名叫道克尼奇·斯罗伯丹的乡长来到了现场。
据乡长介绍,几公里外的山那边,有很多恐怖分子在活动。昨天上午9时,绪芳贞子未与任何人打招呼就来这里视察,她说这里有难民5000到1万人,而且接着送来了救援物资,但西方传媒说这里有2万难民。乡长指着清真寺的窗户说:“不过,救援物资至今还没有发完,仍有一部分堆在那里。”循着乡长的指点,我们确实看到了堆着的原装纸箱。乡长说,据我观察,难民也就是二三千人。
在绪芳贞子来这里视察后,南斯拉夫和塞尔维亚的人道主义救援组织下午就立即派人来此建立救援点,然而,当他们来到这里时,难民全部散光了。乡长说,南、塞人道主义救援组织又找到绪芳贞子,希望他们再来视察一次,但他们说什么也不来。
科索沃所谓“人道主义灾难”现场贮藏国际救援物资的教堂
乡长又介绍说,为了对事件负责,南、塞救援组织昨晚7点,今天上午9点到12点,又来了两次,然而就是找不到难民。乡长气愤地说:“这是少数别有用心的人策划制造给联合国看的,而西方媒介就这样起哄、宣传!”
“不过,我们这个村确有难民,”乡长严肃地对我们说,“我的调查约为40~60人。有塞族人,也有阿族人,吉卜赛人都搬走了。”
这就是我们在前不久西方纷纷宣传南斯拉夫存在严重“人道主义灾难”的情况下,顺着绪芳贞子的道路,在一个“灾难”现场的采访实录。那位乡长的话语和“灾难”现场的实况,时时萦绕在我心头:在当今世界上,新闻传媒要真正做到公正、客观,是多么不容易啊!
原文刊载于1998年10月14日《工人日报》国际新闻版头条
孟东明,江苏常熟人,1939年生,《工人日报》原常务副总编,笔名蔚然。曾任上海《少年报》负责人、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院报主编、中国科普记者编辑协会理事、北京科技记者编辑协会理事长等。著有常熟乡贤、史学大师之《戴逸传》(70万字,2023年5月由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科普作品《蘑菇云升腾记》《杨振宁传》(在海内外连续出版7个版本,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等。曾策划、组织了反对伪科学、伪气功、封建迷信的宣传报道,在国内外产生了重大影响,受到国家领导人、多位华人诺贝尔奖得主的高度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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