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险象环生的对越作成

覃友棠

       

        1979年2月17日,正当我的同龄人纷纷拿着笔杆冲刺刚刚恢复高考的时候,我正在紧握着钢枪,冒着枪林弹雨冲进对越自卫还击作战战场,奉命带领六班参加穿插那坡平孟至越南高平的作战任务。这是兵头将尾的”官”,也是我一生受领最艰巨的任务。在越南作战的28天里,我走过了鲜血染红的战场,掩埋过战友的尸体,永别了一起摸爬混打的战友,幸运地避开了死神来临的每一瞬间,书写了一段青春报国的战斗故事。

一、开赴中越边境

        1978年12月10日,正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庆祝成立20周年之际,我部接到中央军委命令,开赴中越边境前线——广西靖西驻防备战。当天从贵县出发,拉练行军3日到达目的地,我连扎营在地州公社坡索大队东潭屯,六班住在唐孟的家。

         到靖西后,部队立即进行扩编调整,兵源来自征集新兵和从福州军区自愿请战过来的老兵。调整后我还是六班长,周远贵(广西临桂)任副班长,林仙佳(福建莆田)、焦家兴(湖北通山)任正副机枪手,老兵付增求(福建泰宁)、黄德聪(福建泰宁),新兵蓝明珠(广西河池)、戚进华(广东廉江)、庞锋(广东廉江)。全班9人,装备有56式冲锋枪2支,轻机枪一挺,56式半自动步枪5支。

        新六班都是初次编在一起的战友。为了达到整体协同作战能力,紧接着我就带领全班进行紧张的进攻防御、山地作战、野营穿插、身体负荷等强度训练。特别是坚持每天越野爬山5公里以上,行军负重不少于四十斤。经过三个月的整合训练,全班拧成一股劲,战友间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个个生龙活虎,勇猛钢强,大家只等一声号令。

        1979年2月14日上午,元霄节刚过,我团在扎营地——地州公社召开出国作战誓师大会。会上团长张国民发布了对越作战命令,随后各营营长上台表示战斗决心。虽然早春里还有刺骨的寒风,但在那义愤填膺的氛围里,指战员们声讨声、口号声响彻云宵,现场里完全没有一丝寒冷之意。表示决心之后,全团官兵集体宣誓。主席台两侧写着:”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退后半步生”的大字表达了参战指战员们誓死保卫祖国南疆的勇气和决心!

        午餐后,连队没有统一集体安排活动,只交代上交个人请战书、遗书及非作战物品。为了表达献身精神,有很多战友当作连首长面前咬破手指写请战书。我遵从老家习俗“出门见血不吉利”之古训,只用红墨水代替写了个人请战书。交完之后,我乘这段自由活动空隙,与同连的东兰藉战友刘顺权(三弄)、黄大江(武篆)、梁金祥(长乐)相约在一起。为了不影响其他战友的休息,我们便离开了驻扎地东潭屯,来到了村前的小河岸边继续叙谈。

        靖西地州一带山水的特点是以田园风光之美而著称。初春的田垌开始显得生机盎然,青山绿水环绕美不胜收,这里素有”靖西小桂林”之称。我们坐在河边的田坎上,青青的河水清澈见底,小鱼小虾漫游水中,鸭鹅成群结队悠哉地伴着倒映的蓝天白云觅食,初春的景色赴面而来,好一派山水田园相嵌的和谐画面。我们虽身临其境,但却无意赏景,因为今天有太多的也许和不可预测的战场遭遇要相互托付。虽然平时无话不说,但在即将开赴生死未卜的异国战场时,四个老乡还是觉得更需要唇齿相依、生死与共的兄弟般关照,特别是在战斗中如何相互火力支援、伤残救助、阵亡善后等突发情况的处置安排。四人约定预案之后,接着就如何发挥自身拥有的火力优势、相互掩护脱险作了战术上的预拟。

        刘顺权是五班班长、黄大江是四班副班长,三个老乡同在二排,都是排长罗兴春在团教导队带出来的精兵骨干,熟练步兵班进攻、防御战术。梁金祥在三排八班当战士,也是连里训练有素的老兵。四个老乡都拥有火力驰援能力及个人体能的明显优势,遇到险情可以相互关照。

        比装备优势显得更加重要的是情同手足的同乡情谊。虽然此时没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死”的盟誓,但是,我们承诺生死与共、同舟共济的兄弟情不比桃园三结义逊色。相互关照约定之后,我们再聊到各自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姝情况。进入备战以来,部队禁止个人通信,已有三个多月没有与家里联系了。聊着聊着,四个老乡顿时觉得这辈子可能会永远亏欠父母的养育之恩,越说话题越沉重……离开家已有两年多时间了,临战前的思念在此时此刻入心入骨,亲情显得特别地难舍难离。还好,我们的父母都还在50岁左右,而且家里都还有兄弟姐妹尽孝,心中的那份亏欠总算还有寄托之人,想到这些,又少了一份牵挂。

        四个老乡都是刚满20的小伙子,如果不是参军入伍,正是恋爱的花开时节,然而,在那缺食年代里成长的我们,却与青春情爱背道而驰,四个小军哥的恋爱史全是一片空白的荒芜区。如今即将奔赴战场,虽然觉得有爱情缺失的遗憾,但同时又感到无忧无虑的轻松,毕竟我们将参加一场生死未卜的战斗。

        该谈的话题倾诉之后,心里一下子觉得踏实了许多,这时几个小哥才记得搜身上的余钱。翻完四人兜里,大张小张一起奏,总共才有十几元钱,这是我们的全部财产(那时每月8元津贴)。于是,我们便到供销社买了两瓶桂林三花酒及一些糖果、饼干之类的食品,在河边开怀畅饮。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饮酒(部队不允许),估计他们三个也没喝过多少回。几口下肚,四个小伙子满面通红,信口开河,斗志昂扬。真是酒壮英雄胆!一致表示回连队不写遗书,不留遗言,不交遗物。大话、狠话一直吹到斜阳西下才跌跌撞撞回营,一路上吼唱着改词的京剧:”临行三花一杯酒,浑身赤胆雄赳赳……”。

        回到营地,所有的作战准备就绪,因为我私自外出饮酒耽误,连队发放的急救包(包扎伤口)被别人领去了,我也不敢声张,遗书也没写,遗言也没留,行军不能带走的物品就送给扎营的东家。晚餐之后,部队向那坡县平孟边境前沿出发。临行时,驻扎地的房东及乡亲们全部出来送行,有送五色糯米饭的,有送鸡蛋糕点小吃的,一下子就把我们的背包塞得满满的。最难舍难分的莫过于房东老妈妈们,她们都含着亲情的泪水,依依不舍地送行,一直目送到我们消失在她们的视线里……,眼前的一幕幕使我们深深地感受到军民鱼水之情深。

        沿途经过靖西、德保、那坡等边境村庄,一路上都有年轻美貌的女青年三、五成群地站在路旁,用壮话山歌向我们表达早日凯旋归来的祝福。当中也有个性比较张扬的姑娘,时不时地向队伍中的帅哥们抛洒象征爱情的绣球,逗得军哥们一路心花怒放。天渐渐地黑下来,望着越离越远的姑娘们,战友们还在不停地挥手向后示意:

再见吧!姑娘。

军号己吹响,纲枪己擦亮。

行装已背好,部队已出发。

你不要为我流泪。

你不要把我牵挂。

当我们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时候,

你会看到更加鲜艳夺目的红棉花。

二、 胆小鬼

        1979年2月16日夜晚,我连跟随机械化部队到达那坡县平孟公社一个叫稔井的边境前沿阵地,在一片茂密的森林草丛中秘密潜伏。这里的旱蚂蝗是地道的吸血鬼,夜间神出鬼没,时不时地从树上飞扑下来,防不尽防,因其唾液有麻醉功能,很难感觉到它吸血的痛痒。潜伏约过几个小时,我感觉下身有点凉,顺手摸去,碰到了一个比母指还大的家伙正在隐私处吸血,溢出的余血湿透了我的裤子,下身鲜血淋淋。当时我狠不得把它丢下油锅吃下解气,但为了不暴露目标,我强忍着旱蚂蝗偷袭的怒火,慢慢地把它扯开丢去,一动不动地屏蔽着呼吸,等待全线发起总攻。

        17日6时40分,天还未亮,全线总攻的信号弹划上了寂静的天空,号兵吹响了冲锋号,步兵也开始向前推进。突然,伪装在我们旁边的炮兵阵地一齐同时开炮,那火箭排炮、榴炮、加浓炮像火舌一样频频飞出上空,顿时火光冲天,山摇地动。特别是那火箭排炮群发的后座力,向后奔射助推火苗二、三十米远,让我们胆颤心惊。从未与炮兵联合演习过的我们,顿时惊呆了,纷纷趴下寻找掩体,误以为是越方向我阵地开炮。炮兵老大哥看见我们这个熊样,大声地吼叫:”胆小鬼!这是我们向越南阵地开的炮!你们赶快前进吧”!一个炮兵指挥员拿着指挥棍抽打了我一下,这时我才猛然醒悟过来,赶快爬起来带领全班继续向前冲去。

         前进快到越方阵地前沿时,我方炮火停止袭击,这时,我们一鼓作气占领了边界的制高点。由于我方炮火猛烈、狠准,敌人基本没有阻击抵抗,越方边境的几个高地很快被我部占领,阵地上没有见到活着的敌人,只有残缺不全的越军阵亡尸体。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死人,而且是如此惨烈,不禁感到毛骨悚然、胆颤心惊。

          踏进越南之后,我们立即向高平市(省府)战线进攻,前方都是石山地区,祟山峻岭、险象环生。在异国他乡深山密林里,我方进攻,敌方防御,再大的胆子也难免有怯懦萌生。连指导员路欧(山东)深知大家的消极顾虑,便拿着扩音器不停地鼓动说:”前方的部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捷报频传,我们再不加快前进,就没有杀敌立功的机会了”!……,并不停地报告友军激动人心的胜利消息。其实,我们是先头穿插部队,前面根本没有友军,凭当时的通讯条件,也不可能如此及时地了解战况,但是,他当时的激励谎言,还是给指战员们打了一针强心剂,部队士气立即高昂兴奋起来。

         越军溃败后,其残余兵员化整为零,化兵为民,利用熟悉有利地形,采取分散游击战术,对我前进部队进行骚扰袭击。当部队越过开阔地,开始进入深山密林时,狡猾的越军,躲在山林洞穴中,利用易隐蔽的地形,时不时地向我穿插队伍打冷枪。遭遇第一次冷枪伏击时,我们浑头转向不知所措,敌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白天根本看不到火力点在哪里,只能被动挨打。枪一响就有战友倒下,没中弹的也纷纷跟着卧倒隐蔽,真怕下一枪瞄准的是自己。这样的偷袭遭遇了几次之后,指战员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前进中再被击中伤亡的,就交给田阳民兵担架队。观察到火力点的就还击,看不到火力点的,就继续向目的地进军。经过半天震憾的战场洗礼,我逐渐从慌张胆怯到胆大镇定的心里过度,完成了从怕死到生死置之度外的心里转变。指导员看到我的战场表现,在行军中用扩音器宣布我火线光荣入党。这一兴奋人心的消息,让我了结了在军营打拼两年多来的夙愿,但同时也感到战场火线入党那份沉重的责任,毕竟前方战场的考验还更艰巨、更残酷。

三、解渴

        越过通农县城不远,我连便到达一条三叉路口,部队在此分兵两路进攻。为了确认进攻方向,向导与连指挥员正在查看地形图,确定前进道路,大家在公路旁稍作停息。靠近我排有一块种有白萝卜的菜地,地里间种有几蔸黄皮甘蔗特别显眼诱人。从16日深夜进入阵地以来,加上近10个小时的强度急行军,自带的水早己喝完了,指战员们又累又渴,大家的嘴唇皮都干裂了。想饮用街上的的水又怕越方投毒,去取偏僻的活泉水又怕越南散兵的冷枪,坚硬的压缩饼干,没有水根本咽不下去。看着旁边的甘蔗,我班老兵付增求忍不住了,就私下带着新兵蓝明珠上去,一下子把菜地里的甘蔗全都折断下来,分给全排的战友们解渴。

         这事,很快传到连指导员路欧那里,我还没吃上两口,通讯员丘美宏(广州从化)就叫我过去,我心里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见了指导员之后,他却一常反态,没有平时那盛气凌人的训人架势,反而是平静和霭地反问我:”《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第二条是什么?”我随口脱出”不拿群众一针一钱”。”知道战场违反纪律是要受到严厉处分的吗”?我说”知道”。见他面带微笑,也不很严厉,我便放松心情地对他开玩笑说:”你不是经常教导我们:只有学会保存自己,才能有效地消灭敌人吗?再说啦,在越南我也不懂越军的纪律”。他笑着说:“不准狡辩,下不违例,一切缴获要归公,就留几根给连部吧”!我回班后,其他班排也纷纷把剩下的萝卜拨出来解渴。

        随着部队战斗向纵深挺进,后勤供给保障也逐渐滞后,指战员们维护体能需求也很难随时保证。为了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从那晚以后,大家也不再顾忌太多国内军队纪律的约束,压缩饼干留着备用,各班的生活需求都由各自就地解决。

        每当攻占一地,我们看到几乎所有的武器裝备及工业品都印有”中国制造”、”上海制造”,仓库里的粮食麻袋包装全部印有”中粮”二字。看着这些缴获的武器装备和物品,心里感到很气愤,这些五、六、七十年代无偿援助越南的物资,何尝不是我们父母那代人忍饥挨饿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吗?我们在战场上的生存所为,只是吸取母乳、物归原主而已,还有什么不心安理得呢?

四、 混入特工

        越南特工部队,也叫公安屯武装,他们大多都是从边境村民征集过来。这里世居着布侬、岱族人,语种属于壮傣语系北壮口音,与百色田阳一带壮族口语相近。担任我部抬送伤员的是田阳民兵担架队,约一个连的编制,每班装备两支56式半自动步枪,战前临时组建,相互之间不很熟悉。

        2月18日下午,部队继续穿插前进,因为后续没有部队跟随,一路上重伤员交由担架队负责抬走,并跟随战斗部队一同穿插前进,一整天的赋重奔跑,担架队员们都精疲力尽。旁晚时候,越南特工队员乘天色蒙胧,乔装打扮成担架队民兵混入其中,假装帮助抬送伤员,民兵队员们也没有警惕。因为都穿便服,队形又很乱,行军中很难鉴别,一路上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当先头部队遇到一条河流阻挡前进时,因为寒冷,需要探测水位深浅才能安排渡河,各连原地停止前进。团军医乘着暂停时间,来到担架队给伤员换药,他们找遍了民兵营地,发觉少了几个重伤员。察觉异常情况后,军医立即向现场指挥首长报告。经仔细观察担架队人员动向后,怀疑有越南特工混入其中。于是现场指挥员就果断地命令担架队民兵回归班、排清点人数。狗急跳墙的几个特工队员见势不妙,乘夜色难辨与民兵抢夺武器。由于周围全是全副武装的作战部队,没带标志(左臂扎白巾)、没有班、排入列的特工队员见势不妙缩头就擒。

        我连在外围等候,到河边时才得知有特工混入其中,只可怜那几个被特工丢弃的重伤员不知生死如何。过河之后徐连长和路指导员特别强调:班、排不能走散,见到陌生人插队时要辨别口音、盘问部长番号和各级首长姓名,甚至原籍所在的公社、大队基本情况,发现特工混入就地处置。

五、乌龙之战

        2月19日,部队继续在越南境内穿插,这时,我班还有六人,副班长周远贵及战士黄德聪、庞锋已掉队,并入其他作战部队参加战斗,周远贵身负重伤,庞锋轻伤。

        中午约11时许,部队刚从石山地带穿插到河安县一片丘陵地(地名不详)。突然,先头部队向天空发出遇敌紧急信号弹。我们远远望去,隐隐约约地看见前方有好几辆坦克和步兵向我方袭来,并开始向我部所在区域扫射、炮击。这突入其来的”敌情”,让前进到空旷区域的前锋部队乱作一团,不知所措,各自纷纷寻找隐蔽位置准备还击。我连当后卫,还没有前进到开阔地。连长徐亚球见状,立即命令全连向左侧山坡冲刺,以最快的速度占领制高点。我排在罗兴春排长的带领下,一口气冲到了半山腰,迅速占领一片有利地形并架起了机枪,摆开了全排作战架式,等待下达射击命令。就在我们全连安排作战就绪之时,天空又响起了停止战斗的信号弹,我们也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一会儿,我接到排长撤退阵地命令,就带领全班匆匆地下山了。

        来到了山脚才知道,原来是跟友军发生了误会才引发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乌龙。估计是通讯不畅或联络暗号出错导致,因为射击距离较远,子弹威力较弱,命中率也很低,伤亡人员并不很多。情况还不算太糟糕,我连也没有人员伤亡, 舒缓了紧张情绪之后,又继续向预定的目标前进。

         当走到开阔地时,见到了被自己人打伤的伤员在那里痛苦呻吟着,还有双方部队指挥人员气势凶凶地在那里相互指责、破口大骂。我们既感到可恶可怜,又忍不住地苦笑一翻,暗暗地佩服我们连排长的沉着冷静。要不然以七连居高临下的地利,我们手中这家伙不知道还要造成多少怨魂啊!他们哪里还有机会争吵,可见战场上的情报是多么地重要啊!

六、没有完成的任务

         2月19日夜晚,我连穿插到越南河安县境内的一座土坡山上潜伏。河安县是越南王牌军346师的设防阵地,初来乍到,地形不熟,随时都有暴露行踪、遭遇伏击的危险,因此,率先掌握敌情是克敌制胜的前提。

        进入阵地后,我立即安排全班构筑掩体,布置防御作战任务。一切战斗准备就绪后,连长徐亚球传来口令:罗兴春、伍金龙(炮排长,湖南)、覃友棠、陈奋兰(40火箭筒班长,广东怀集)到连指挥所接受新任务。很快我们都到位,连长立即下达命令:你们现在组成一个联络战斗小组,由罗兴春(熟悉地形侦察)带队去寻找第二指挥部所在的8连阵地,向师团首长汇报我连位置及请示新的作战任务。

        约晚上8时,组长罗兴春带领我们按指南针所指的方向伪装前进。走了一段路程后,遇到了一条小河,天太黑了,又不敢照明,肉眼根本看不见水底及对岸情况。经镇定观察敌情及地形地物后,我们选择了一个适合的渡口泅渡。正月的早春风寒水冷,为了不让衣物及装备浸湿,我们决定脱衣光膀托举通过,并采取单人依次泅渡、相互警戒交替前进的办法通过。还好,淌水还不算太深,刚淹过胸部,敌人也没有发现我们武装泅渡的行踪。上岸以后,我们重新着装继续前进。为了不惊醒狗叫暴露目标,一路上尽量避开村庄绕道而行。经过沟壑田垌,穿过羊肠小道,在忐忑不安的黑夜里寻找着要联络的目标。焦虑的期待让时针很快地跨越了20日凌晨3时。这时已远离我连潜伏阵地约5、6公里远了,应该已超越所指的方位和距离,但还是丝毫没有见到连长所说的8连及坐在坦克指挥作战的首长。再过3个多小时天就要亮,天亮了连队将离开原地继续穿插,如果不在天亮前赶回到原地,我们便陷入孤军奋战,结局肯定是战死或被俘虏。接头的时间、地点都已经过了,有可能他们已经离开原地了,越往前走越危险。4人经过权衡利弊,一致决定原路返回阵地,终止联络任务。

         返回的过程快捷得多,约6时多,东方蒙蒙微亮,我们沿着一个小山丘往上走。我走在前面,刚上到分水岭时,就听到岭下有人低声嘀咕说话,听不懂说什么,也看不清人。于是,我立即向对方发出口令暗号。对方听到岭上有动静,立即就向我射击,因为天色朦胧视线不良,子弹没有射中我。罗兴春组长见状,立即从我手中拿走冲锋枪(他只配手枪),猛烈地向对方扫射。我便随手拉出手榴弹向敌方投掷,身后伍金龙和陈奋兰也迅速一线摆开投入战斗。敌方见我方反应及时,火力威猛,不敢恋战,丢下中弹的几个同伴,迅速地向溪水沟壑丛林方向逃跑。我们也穷追其后约百米远,看到溪边沿地还有血迹洒落,知道敌人还带着轻伤员一起撤退。因为地形不熟,敌情不明,加上沿边沟壑森林茂密,不利于进攻追击,我们也不再恋战,连敌人伤亡人数都没有清点,就迅速地撤出战场。整个战斗持续约十多分钟,我方没有伤亡。从沟壑里撤出战斗后,我们原路返回,天亮时回到连队,战友们正在躁急地等待着我们归队出发。

         那小股敌人约有一个班左右,可能是前来侦察我连阵地情况的越南特工部队,遭遇战的地方就在我连阵地对面的小山丘。过后我自省:如果不那么愚蠢地急对口令暗号,先镇定观察,抡先占领有利地形,等到敌人距离更近再开火,我们完全有能力全歼这股敌人,说不定还能立个大功,捞个战斗英雄之类的称号炫耀一翻。可是,实战不能假设,战胜敌人靠的是智慧、勇敢和沉着。

         此次我们没有完成联络任务,回来连长也没有问责,我自己估摸着,可能这次与友军联络本来就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任务,连长真实的用意有可能是让我们去侦探阵地前方是否有越军埋伏,以便提前预防不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兵不厌诈,我们也见怪不怪。

七、苦涩的幸运

        2月21日,我团在越南河安县遇到了越军346师的顽强抵抗,部队进攻受阻,伤亡惨重。上午约9时,三营接到进攻七号高地(3O2)的命令,根据作战布置,我七连担任主攻,配备作战坦克10辆,九连为助攻,八连为预备队,炮连、机枪连拆分配属三个步兵连作战。

        七号高地扼守在越南河安县通往高平市唯一一条公路的咽喉要道,越军早已在阵地上构筑坚固的防御工事,配足了强大的反进攻火力。这里易守难攻,山下全是农田耕地,初春未长庄稼,地面开阔,白天风吹草动,在阵地上可以洞察秋毫。20日友军一个营已进攻一天没有占领阵地。

        上午约9时,二排长罗兴春带领四班长林汉彪(广东普宁),五班长刘顺权,六班长覃友棠向连长徐亚球、指导员路欧请战担任主攻任务,并发誓:誓死拿下七号高地!此时担任前沿阵地冲锋的10辆作战坦克按梯形前后摆开,受领主攻任务后,我排三个班分别登上前方的三辆坦克上,用背包带把右手缚住在战车上,等待进攻信号弹打响就冲锋打头阵。此时,在坦克上的全排战友都有英勇献身的战斗决心。

        约九时多,为了掩护坦克、步兵展开冲锋,炮兵开始向七号高地主峰炮击,随后进攻信号弹划上了天空,号兵刘光海(贵州锦屏)也吹响了冲锋号,这时排在梯形最后的坦克首先发起冲锋,随后依次跟上。我有点懵了?便急忙地问那坦克上的机枪兵:”我们是前锋主攻,为什么反而在后”?那坦克机枪兵说:”我们坦克作战队形是梯形最尾是前锋,最前的是后锋”。这时,我才意识到可能上错了坦克,但冲锋已开始了,我们只能附在坦克上跟着冲锋前进。

        10辆坦克约以时速30一4O公里的速度冲锋前进,我们紧紧握住坦克扶手、双眼目视前方,不一会儿就越过了有竹林隐蔽的地形,进入七号高地前沿的一片开阔地。前锋坦克刚跃进,突然,布置在高地山脚第一道防线的越军,一齐向前锋的坦克及战友们猛烈开火,顿时敌军火箭筒、迫击炮、重机枪、步枪等火力从高处像雨水般地倾射而下,前锋的几辆坦克几乎同时被火箭筒炮弹击中停止冲锋,坦克手们也随时被烈火烧身,身上没有中弹的就跳下坦克就地打滚自救。坦克上的战友们也纷纷中弹倒下,没有中弹的战友迅速跳下坦克散开,寻找有利地形依托还击,后续的战友见状,立马跳下坦克迅速投入战斗。

        我六班搭乘的坦克,稍后到达开阔地前的一蔸刺竹旁停下,这时,敌人的火力依然很猛烈,打到地上叭叭着响,前面己投入战斗的战友不时有人中弹倒下。已跳下坦克的罗排长立即命令我班向右前方迅速占领有利地形,火速压制敌人火力点。我带领六班按罗排长的命令前进。这是一片烂潜田,其中有一块梯田田坎较高,我指挥全班沿着高田坎下边匍匐前进,敌人的子弹也沿着田坎跟踪扫射。约前进五、六十米处,我发现右侧有三个大的土坑,刚好适合我班六人作掩体,于是,我就命令两人一组占领三个土坑。正在摆开还击时,听到四班副班长黄大江大声说:”罗排长、路指导员中弹了,赶快火力掩护抢救”。于是,我们就利用土坑作依托掩体,迅速组织火力反扑,压制敌人的火力点。四班也随时开展施救,黄大江迅速将罗排长拉离敌人射击视线范围进行包扎。这时,前锋没有中弹和后续投入战斗的战友们,也陆续找到了隐蔽掩体,开始组织火力压制。敌人见到我方火力猛烈还击,就再也不敢轻易扫射、连射,害怕暴露自身火力点位置,被我方火力摧毁。我连乘着火力减弱之时,迅速展开救助包扎伤员行动,并护送到战地救护所。

        至此,敌我双方进入相持状态,进攻和防御双方都在冷静地观察对方的目标和火力点位置,寻找攻击时机。我方暴露目标时,敌人马上就向我方阵地射击;敌人射击暴露火力点时,我方就朝火力点还击;双方都在寻找对方暴露的目标,如此反复胶着对垒。由于相持对峙时间太长,枪声、炮声持续刺耳,脑子里嗡嗡作响,听力迟钝。40火箭筒班长陈奋兰因超量发射炮弹震裂了耳膜,两耳鲜血直流,但仍然坚持战斗。

        我左边的土坑是机枪手林仙佳和焦家兴,他们的射击位置相对隐蔽,两人配合也很默契。右边土坑是老兵付增求带新兵戚进华,他们也很沉着冷静应战。中间是我与新兵蓝明珠,全班的火力都在我有效指挥范围内,我们紧紧盯着敌军暴露的暗堡,采取交替火力攻击,予迷惑敌人捕捉我方射击位置。原地战斗相持了一段时间后,我营吹响了第一次向主锋阵地进攻冲锋号,但当时没有炮兵火力压住敌方阵地,先跃进的战友立马被敌方火力压住,未出击的战友都不敢轻易冲出掩体。和我在一起的蓝明珠,刚把头伸出了土坑就被我拉了下来,还没有来得及训他两句,敌人的子弹马上就叭叭地射向了我们掩体的边沿。敌方在上,我方在下,白天射击视线极好,贸然出击必被敌人歼灭,战场上秒间之差就是阴阳之隔,不能保存自己,就无法消灭敌人。

        敌我双方在原地相互攻击到下午六时,这时天色渐蒙,三点一线瞄准开始有些模糊不清,运动目标更不容易被捕捉。此时预备八连也开始加入了战斗,九连由助攻转为主攻阵地右侧,再次发起进攻的最佳时机到了。当第二次进攻冲锋号吹响时,林汉彪主动代理排长职责(罗排长重伤转入救护所),和我、刘顺权一起指挥3个班兵力,采取相互交替火力掩护、错开跃进的战法,向七号高地左侧展开进攻。此时敌在高处,光线强,易暴露目标和火力点,我们在下仰视瞄准,容易捕捉射击目标。敌人俯视瞄准,光线不足,射击视线模糊,难以捕捉目标。乘着有利战机,我们三个班步步为营,紧随跟上,火力交替掩护向前冲锋。

        接近阵地主锋时,天色渐渐地黑下来,在我排猛烈火力的威胁压制下,阵地左侧的敌人无力还击,丢下阵亡的尸体,向阵地后方溃败逃跑。我排迅速占领敌人阵地,立即进行火力追击。不幸的是,五班正机枪手廖辉江战友在追击敌人时,被敌人回击子弹击中要害,当场壮烈牺牲,年仅20岁。大家悲愤填膺,含着眼泪与敌人浴血奋战,发誓一定要给阵亡的战友报仇血恨!

         敌人被击溃之后,我们三个班长立即安排值班警戒、修复防御工事、清点作战人员等工作,并命令全排转入防御战斗、修复损毁工事。我与刘顺权、黄大江三个老乡都分别在各自班里坚守阵地。过了一会儿,我们从三排战友那里得知,在八班的老乡梁金祥也在阵地上,这时心中担心的那个坏消息终于消失了,四个老乡战前最坏的假设没有出现。

        转入防御后,我们方记得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大家纷纷掏出压缩饼干干咽着,没水润喉实在难啃,这时,不知道是从那个战友那里传递过来半壶水让战友们轮流喝,可是,无论水壶轮到谁的手里,都是做个喝水的样子而已,并没有人把水喝下,此时此刻,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都想把关怀留给生死与共的战友。

        清点人员之后,发现很多亲密的战友都没有上来,大家心情非常沉重,特别是还躺在阵地上的廖辉江战友,让大家肝肠欲断。此时此刻,在异国他乡共患难的战壕里,兄弟般的心灵交融难舍难分,之前有隔阂的顿时也烟消云散,平时形成的地域、方言、班排小圈子也一下子融为战壕里的战友加兄弟。

        第二天早上,我军大批部队及装备从七号高地山脚的公路上开往高平战场,为了他们顺利前进,我的老排长李玉刚等12位战友不幸中弹牺牲,新排长罗兴春等24位战友不幸中弹负伤,特别是路欧指导员还一直在昏迷中抢救,生死未卜(14天后在上海医院苏醒)。我六班阴差阳错避开了山脚前沿主攻前锋,成为夺取七号高地最后的胜利者。如果不是上错了坦克,我六班无法躲过那前锋的子弹;如果不是罗排长锐敏果断指挥向右,我班也没有机会穿过那条隐蔽的田坎;如果不是那三个土坑,我班也不可能有摭挡的屏障。这三次偶然的巧合,连成了一道有惊无险的进攻通道,使我们六班成为七号高地的幸存者。但是,夺取胜利之后我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们的幸存,是36位兄弟战友用生命和鲜血代价换来的!如果没有他们牵引敌人的火力,躺下肯定是我们当中的幸存者。这是苦涩的幸运!这是战友生命代价换来的战后余生!真是:

我等有幸回故乡,

兄弟不幸殉沙场。

世人只赞木棉红,

我见花瓣泪满眶。

八、恻隐之心

        夺取七号高地之后,由于我连战斗骨干伤亡太多,失去了主攻战斗能力,为了保证作战实力,前线指挥部从福州军区调来一批补充兵员,我班补充张益繁(福建蒲城)、王兆俊(江苏建湖)二位战友,编制又增至8人。根据作战需要,我连转入担任外围警戒潜伏任务,负责保卫师部战地指挥所。这是一项比行军打仗还要苦的差事,不但需要有全神贯注、特别能忍耐的本领,而且还要频繁地、不规律地变换野外潜伏位置,后勤供给根本无法保障。为防止越南特工偷袭核心指挥中心,战地指挥所不停地变换指挥场地。需要搬迁到哪里,我们就必须提前到那里侦探、埋伏,因此秘密隐蔽显得特别重要。

         2月25日,我班受命在一个小山丘里潜伏警戒,对面是一个小村庄,中间隔着一片稻田。房子都是杆栏式百越民居,有的民房被燃烧弹袭击,燃烧之后余烟未尽。村里的人都出去躲避战事,整个村子不见炊烟,一看就知道这里曾经是一、两天前的激烈战场。

        潜伏到下午约4时左右,我观察判断周边没有什么敌情,于是便带上没有潜伏任务的几个战士到村里找活水源,顺便弄点晚餐食物。刚走近村头的一堆稻草,发现有一个老头坐在草堆旁,好像是瘫痪了,看样子对我们没构成什么威胁,于是就继续往前走。他看见我们走过来就嘀咕起来,刚开始我不在意他说什么,后来听他说多了,我听懂了”吃”、”水”、”去”的壮话单词,这时我马上意识到这里的土话和那坡县壮话相近,可能是越南北方的布侬、岱族人居住的村庄。于是,我便用东兰壮话与他勾通起来,问他泉水在那?他听懂了我的话,便指向村右前的方向,还补充说:”村里有腊肉、鸡、青菜和葱”。虽然不完全听懂,但他说到名词和动词时,我基本能听懂意思,我说他也能会意。在旁边的战友听到我与他的对话,误以为我会说越语,都刮目相看,我也顺水推舟不懂装懂。刚要走时,那老头便拉着我的水壶说:”给点水喝”,我知道他要喝水,于是,就扭开了军用水壶盖子给他灌水,然后掏出压缩饼干给他吃,看着他吞噬的样子,估计是饿了好几天了。

         走进村子,看见没有被烧的房子,家家户户大门都贴有中文新春对联,其中有一户对联写着:”冬去山明水秀,春来鸟语花香”特别地吸引我的好奇。于是,我就上楼梯进屋探个究竟,顺便了解当地的民俗。房子是杆栏建筑,下层圈牲畜,上到正门厅堂时,看见神龛里的祖宗牌位写有“天地君亲师“及“财帛星神之位”的中文字样。再看右后侧的灶台,腊肉、腊肠挂满上方,左侧旁边谷子满仓,玉米苞谷挂满堂梁,还有几缸黄糖糊浆摆放在板墙角边。这一幕,让我不禁感到酸楚:70年代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我家乡农村很多人都在等着政府的救济粮下锅,他们却如此丰衣足食,看来,传说中越南是民富国穷在这里可以得到证实。

         随后走过几家,差不多类似情况,干腊食品不便加工,我们没有拿走。正准备去取水,发现前面一家杆栏房下方有几只鸡在惊叫乱飞引起我们的警惕,于是,便朝杆栏处走去,刚走近篱笆墙,突然听到楼上有温柔的女声说到:”叔,鸡还小,家有腊肉”。听到声音,我们立刻散开观察动静,待镇定之后,我透过竹篱笆房的空隙,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和三个2至6岁左右的小孩圈缩在篱笆房角,全身惊魂不定,三脚灶里也不见烧火取暖。我便用壮话与她对话,她说:两天不敢烧火煮饭了,肚子很饿,也不敢出去找吃(附近都有我军潜伏)。听她这么诉说,我颇有几分同情之心,于是就叫蓝朋珠、付增求收拾携带剩下的压缩饼干,全部丢到杆栏上面给了他们,她向我们鞠了一个躬表示谢意,随后我们便去找水了。之后,我一直很敬佩这位母亲的胆量,在那么危险恐怖的场合,她能那样镇定自若,让我感到危难之时母性的伟大。

         回到村前的田垌,我们发现约二百米处好像有一头野猪在拱地,老兵付增求没等我发话就向猪开了一枪,猪未立即毙命,反而奔跑起来,他又连续扣动两次板机,猪才瘫下,跑去一看是一头老母猪。枪声响起,惊动了在周围潜伏警戒的战友们,连长用望远镜观察,发现是六班追猪开的枪,立即就叫通讯员丘美宏把我叫去。一见面,我还没来得及向他解释,他就扳着脸狠狠地训了我一顿:你暴露七连的目标,我就毙了你。看着他脖子上还裹着急救包(在七号高地受伤),我也任由他训话,毕竟我们确实干了一件非常愚蠢鲁莽的事,如果暴露潜伏目标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还好,这几声枪响没有被越南特工部队发现。之后,我很担心会受到违反战场纪律处分,但后来一直没有听到连长提起处分之事,我知道他的目的是严令禁止而已,真心并不想临阵斩”将”,关系个人前程荣辱时,他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九、葬礼

        为了保证师指挥部外围警戒区域安全,不被越军偷袭,3月1日上午,连长命令我带领六班去河安县一个较为偏僻的小山村观察敌情。受领任务后,我们便伪装出发,很快就来到了目的地,经过谨慎认真地观察敌情,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整个村子很安静,村里被燃烧弹、炮弹击中的民房,连木料都已燃烧殆尽,只剩下堆积的谷物还有轻烟缭绕未灭。村庄周围还能看到几具越南人的尸体,猪、牛、马等牲畜死尸散落在村子周围。越靠近村庄,那丝丝恶心的臭味就越难闻,现场一片狼藉。凭作战经验判断,这个村庄范围3至5天前曾经发生过一场遭遇战,越南村民一直没有人敢回家居住。

        我们围绕村子四周收集情报之后,正要往回撤,突然发现村前旱地里好像还扎着一枚未爆炸的榴弹炮,出于好奇,我们便前去查看。当走近炮弹位置时,隐隐约约地看见炮弹前方好像有一位我军战友倒在那里,于是,我们便放弃了对炮弹的兴趣,快步地走到那个战友的跟前,发现他已牺牲了。再慢慢仔细地观察他的全身,发现身上流出的血迹己经干黑了,多处伤口也开始腐烂并发出阵阵的恶心臭味。身躯略微膨胀且弓弯着,周围有原地打滚的痕迹,可见他是受了重伤之后挣扎才牺牲的,阵亡已有多日了。

        我向他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叫王兆俊战友撕开他的领章,记下背面信息留下转交部队。领章背面写着:姓名,邓达平,部队翻号:53051,籍贯:广东从化。看着同一个战场里的战友战死荒野,我们的同情心由然而生,心情非常沉重。在怜惜的同时,又感到非常棘手难办:要叫车拉走,这里不通车,离战地救护部队又很远,根本行不通。要抬走嘛,又拖累行军作战,时间也不允许,而且腐化的身躯也不便随行。要丢下不管嘛,实在不忍心,都是出国作战的同龄战友,一旦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不会再有人为他收尸,那样的话,他将成为流落越南的孤魂野鬼,也将成为战后的失踪人员(不能认定为烈士)。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处置,最后大伙商议决定用火烧尸的办法,然后带着他的骨灰灵魂和我们一起回国,不让捐躯的英魂流落异国他乡。于是,全班就分工行动起来,一组当警戒放哨,一组找柴火干草。为了给他有遵严地升天,我为他整理了军容仪表。整理姿势着装后,小伙子还是很安祥,人也显得多了几分帅气,生前应该是二十出头的帅哥。

        所有工作准备就绪之后,我们为他举行了一场简单的葬礼仪式。当时不能鸣枪送行(怕暴露行踪),我就提议大伙异口同声说:”兄弟,跟我们回家吧”!没有香火冥币为他超度,我们就一起列队向他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这个军礼,是我们含着伤心的泪水致敬的,也是我们军旅生涯中最庄重的一个军礼!

        仪式之后我们就推柴点火,刚开始火势不够旺盛,过了些时候,我非常担心拖延战事及暴露目标。正在焦虑时,蓝明珠战友说:“班长,不远处好像有一辆我军坦克正在维修,我出去找坦克兵要一桶柴油回来助燃”。我应许后约半个小时,他提着一小桶柴油回来,加了助燃柴油之后,火势迅速升大,那肢体烧焦的气味与同类的心里反应交集在一起,我们时不时地反胃想呕。约个把小时,火渐渐地灭了,我们掰开灰碳,发现大骨架都没有被烧成灰。要完整打包又没有那么大的包装布,无奈之下只能象征性地包了部分碎骨头带回交给部队,剩下就地掩埋。

        我们无法知道他是英勇战死,还是意外中弹身亡,但他上了战场,死在阵地上,己经证实他不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我们决不能让英雄流血又丢魂!军人的血肉可以洒在阵地上,但魂一是要回归故里,这是所有参战烈士最后临终的夙愿!

十、凯旋归来

         3月5日中午,通讯员通知我到连部开会,我以为又有新的作战任务就迅速前往。不一会儿连队骨干全部到齐,连长徐亚球传达中央军委命令:从3月5日起,所有的参战部队停止向越南纵深进攻,开始向边境撤军回国……。突然听到这意想不到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今生可能不用战死在越南战场了。因为从跨越国境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打算站着回来,就连躺着回去那也是奢求。

         宣布撤军之后,前线部队开始布置掩护撤退,我连继续担任师战地指挥所的外围潜伏警戒任务,配合师部从越南高平向广西靖西县龙帮口岸回国。一路上没有遭遇越南正规部队的反追击,只有公安屯特工队及民兵武装时不时地偷袭骚扰,我们也不恋战,一路上且战且退,随时保持与师指挥所适当的安全警戒距离,以确保师部指挥所的安全转移。

         经过8天的后撤,3月14日,我连回到了与靖西县龙帮口岸邻近的越南茶陵县待命。到这里才真正体会到越南最善长的竹尖战和地雷战的恐怖场面。进入茶陵县境,随便望去就能看到山坡上、草丛中、林带里隐隐约约伪装涂绿的竹尖,重要区域布置得密密麻麻,甚至田地沟坎都扎满了竹尖。乱窜的牲畜被地雷炸死的随处可见。我亲临其境后才明白,友军368团为什么在攻打茶陵时牺牲那么多战友;为什么当年美国佬在越南热带雨林作战时吃那么多苦头。据说原来是安排我团主攻茶陵,后来才改变过来去那坡打穿插———包围高平。

         当天中午,我班被派往茶陵县的一个山头与友军交换驻防阵地,这个高地曾经发生过我军与越军激烈的争夺之战,大大小小的炮弹坑随处可见,阵地四周到处埋下反步兵、反坦克地雷。我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工兵标识的线路前进,生怕踩错步伐,触动地雷和碰撞到竹尖(有剧毒) 。在前往的路上,我们碰到了从阵地下来的友军,他们还抬着一位伤员,我便问带班的战友为何受伤?那位战友说:他嫌在坑道大便难堪,就擅自出战壕方便,不小心触碰地雷被炸,好在那枚是防步兵小地雷,加上我军穿的都是防剌防暴鞋,所以没有被当场炸死。他还说:他们部队昨晚有好几个战友踩雷。听他一说,我望着路边的伪装竹尖,看着被地雷炸死的牲畜,身上的疙瘩骤然隆起,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进入阵地后,我特别地严厉交代,要求全班吃喝拉撒一定要在战壕内解决,决不准越出坑道半步!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到了家门口千万不能天亮了还尿床啊!

        3月16日早上,当我们接到回国的命令时,全班绷紧了28天的神经瞬间松懈了下来,那种浴火重生的感觉难以言表。有的说:回到祖国立马刷个牙、洗个澡、理个发;有的说:回到祖国马上美美地睡上一觉。望着全班战友那种期待的眼神,我的心也激动得要蹦出来。林仙佳战友兴奋地问我:”班长,你回国后的第一件事最想做什么”?我不加思索地说:”如果首长允许的话,我先到邮局给全班战友家里发个平安电报”!毕竟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儿行千里母担忧嘛!

         撤出了臭气冲天的猫耳洞之后,我们按照工兵标识的路线回撒,来到了靖西县龙帮口岸。此时,中国煤炭部文工团的演员们和当地政府组织的迎接队伍,早已在那里载歌载舞、敲锣打鼓地等候着我们凯旋归来。在感受隆重迎接的氛围里,我似乎没有体会到出征时东潭村的父老乡亲及自发给我们唱山歌、抛绣球的壮族姑娘们那种给人放松、自然的状态。跨过龙帮凯旋门时,当美丽的一位女演员给我带上大红花时,顿时感到腼腆无比,敬礼后赶快扭头避开,不敢正视对方,生怕口腔和身上的异味冲散了美丽和热情。是啊!28天没有洗过脸,没有刷过牙,没有换个军装,没有刮过胡子,满身污垢的样子,怎么能配得上这么美丽隆重的场面呢?但此时心里却是很骄傲的,感觉也很光荣的,与那些躺着回来的战友相比,我能昂首挺胸跨越国门真的是太幸运了!

        跨过凯旋门之后,全连到吕平大队集合列队,连长下达命令:凡在越南战场缴获私臧的物品一律上交团部,否则按违反战场纪律论处。随后大家交出缴获的手枪、币首、越币等便携小物品,团部纠察人员再逐个进行搜身复查,然后由大队党支书带着我们到一个叫那坡屯的生产队。在村屯等候的社员们,都把我们当英雄一样迎接入屋,住户早已用稻草铺好了连铺,村前也烧了几个大铁锅的温水供战友们洗漱。各排安排好岗哨之后,大家便轮留洗澡。沐浴换装之后,武装紧绷的身驱一下子感觉轻松清爽了许多。当晚,除了换岗时间,其余都在酣睡之中……。

        过了两天,连队安排每班派一人去靖西县领取物资,我就问班里的战友说:“谁有钱就派谁去”。林仙佳战友马上回答说:“我身上还有点钱”。于是我就交待他顺便到邮局帮全班的战友拍个电报回家报平安。出发前担心钱不够,我又与他一再斟酌电文,最后减少为“我安全回国”5个字,他到邮局后一一照办。

         真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二姐收到电报后惊喜若狂,立即跑回家中告䜣母亲,母亲听到后接连不停地向神龛里的祖宗鞠躬,感恩保护保佑。随后杀鸡供奉,宴请亲戚、邻里,庆祝我浴火重生。那时家人已有四个多月没有我的音讯了,自卫还击作战打响之后,母亲尤其担心,特别是一些流言蜚语让母亲总往坏处想,接到电报时只有她最懂得“我安全回国”这五个字的含金量!

         回到边境后连队立即开展休整、总结、评功。七连最大的战功是2月21日夺取七号高地的左峰,进攻中伤亡了36个战友。评功时不知是什么原因,上司竟然没给一个大功名额,都是小功,连队也没有被授予什么荣誉称号。相比之下,同时攻上七号高地右峰的九连,连长王孝臣(阵亡)立了大功,还有一个班长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立二、三等功的个人比七连多很多,九连也荣获英雄连队称号。因为七连没评上大功,上级给提干和立功的人数很少,评功时大家都主动把指标让给牺牲和受重伤的战友,绝大多数英勇作战的战友都无功可评。我六班战场表现良好,连里分给两个个人三等功指标,评功时因为副班长周远贵、战士黄德聪、庞锋失联无法评定战功,所以大家都推托把两个名额让给当班长的我和年纪最大、兵龄最长的付增求战友。虽然后来这三等功没有给我俩带来什么益处,但每当想到曾经一越走过枪林弹雨、无功而返的战友们,心里总惦记着是否还有人相信他们曾经英勇战斗过?

         评功上报还没有批准下来,七连就接到命令:各参战团统一抽调七连加入新组建的广西边防独立师。至此我们才意识到师团首长事先已知道七连即将调离,没有必要为新组建的地方部队树立英雄榜样,选择突出九连的英勇形象,才能传承塔山英雄团野战军的战神史。

         (敬请阅览待后续编第三章《南疆戍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