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29章出现了一个神性十足的字眼:神器,人们在解读它的时候,也多含神秘色彩。
老子原是把“天下”比作“神器”的,他说“夫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即:天下就如同神器,是不可“有为”能获得的。强图之必然失败,把持之也必然失去。
所以,老子论述的对象是“天下”,“神器”只是对“天下”的比喻,意在说明这个“天下”是不可以靠“有为”的暴力获得的。暴力获得的“天下”,还会因为暴力失去“天下”;试图把持“天下”而不松手的,也必将失去“天下”。
很显然,这个“天下”不是通常所说的“江山社稷”,不是有边有界的“国家”。因为历史上所有的改朝换代,都是靠武力“夺取”的,即使是“仁者无敌”的周武王,也是靠“革命”夺取的。
对此,作为周王室的“柱下史”老子,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基本的历史事实。那么,他笔下的“天下”到底所指是什么呢?
从唐玄宗以来,帝王们的“御注”,都将“神器”理解为玉玺、宝座,唐玄宗、明太祖大同小异:天地神明之器,惟天命归而不得已,吾方为之。以戒奸乱之臣。
他们将老子对人主“无为”不伤民的劝诫,曲解为人君之位,皆上天降命,是天地神明所赐,既要“警淫昏之主”,防止骄奢淫逸,又要“戒奸乱之臣”觊觎神器,若以下犯上,意图纂弑,天必煞之,他们们除了给自己以警戒,还提醒臣下,不要心怀二心,不然会遭天谴。
警戒人主是老子的用意所在。但警示臣下,那就是那些帝王的借题发挥了。
多数人将“取天下”理解为“治天下”“打造天下”,比如任法融、陈鼓应等人。张其成等人更是无视老子反对暴力的基本思想,把“将欲取天下而为之”翻译为:如果想要夺取天下而治理它,我看他是不能成功的。
沈善增的翻译更是花里胡哨,离题万里:有人想要聚合天下的力量,而后来干一番大事业。
上述理解都跟老子原意相距甚远,因为既不不符合历史事实,更不是老子的政治主张。
我们对照原文,来探讨一下,老子笔下的“天下”到底是什么?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弗得已。夫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物或行或随,或炅或吹,或强或挫,或培或堕。是以圣人去甚,去大,去奢。
河上公《老子章句》注释说:器,物也。人乃天下之神物也,神物好安静,不可“以有为”治。
河上公的理解较为平实可信,他把“人”作为天下神器,是对老子思想的忠实反映。
王弼《老子注》则进一步将“人”虚化:神,无形无方也。器,合成也。无形以合,故谓之神器也。万物以自然为性,故可因而不可为也,可通而不可执也。
按照王弼的理解,没有形象、没有轮廓的事物,才契合“神”的特征。
在《道德经》中,“天下”是一个常用名词,帛甲本出现近70次,部分用作方位名词,比如“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致坚”等等,其余大部分的“天下”均指“人”,或“百姓”,或“民心”。
比如指“人”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贵为身于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矣;爱以身为天下,汝可以寄天下”,“不以兵强于天下”等等。
比如指“人心”:“执大象,天下往”,本章的“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夫乐杀人,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取天下,恒无事”等等,这里的“天下”就特指“人心”。
举例来说,“执大象天下往”,不是“天下人”都去离开生活的地方,去投奔“执大象的人”,而是“天下人心”归附于“执大象”的人。
所以,本章大意应该是:
想要赢得天下民心却奉行“有为”之治,我看他不可得逞的。民心是神圣的,不是可以通过“有为”的暴力行为能获得的。有为必然失败,把持必然丧失。
天下万民,性情不一,是一个丰富多彩的社会形态:有上行者,也有追随者;有热情的,也有冷淡的,有强大的也有弱小的,有上升的也有下降的,这些皆是自然而然的,圣人不可因为个人的偏好,就剥夺他人的自由而强行一律。所以圣人“无为”,远离极致、奢侈、骄纵,能辅百姓之自然而弗能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