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了解一些蒙古帝国史的人大概有这样一种历史观,从成吉思汗第一次西征后蒙古就分封出了三个汗国——术赤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到了蒙哥时代蒙古第三次西征后,又建立了旭烈兀的伊尔汗国,于是就有了四大汗国。
但实际上,这是一种错误的历史观。成吉思汗对四子进行分封后在帝国的土地上并没有什么钦察(术赤)汗国、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那时候蒙古人只有一个合罕(Kakhan),下面有许多汗(Khan)、公主、王后乃至驸马,他们都有自己的兀鲁斯(Ulus)。
兀鲁斯不是一片土地,它更多的着眼点在游牧的人户。理解蒙古早期历史需要抛弃汉人的农耕领土国家思维,更要抛弃现代主权领土的概念,蒙古人的世界不是这些构成的,而是由移动的斡尔朵(ordo,帐篷)人群和牧群组成。
这些兀鲁斯的人户有自己固定的草场范围,而那些城市理论上都还是属于合罕派来的达鲁花赤管理,除非合罕把这些城市也赐给这些领主作为采邑。比如成吉思汗把花剌子模故地封给术赤,把西辽故地封给了察合台,这是给他们的兀鲁斯。不是说把以前花剌子模、西辽两个王朝的所有土地都给了他们,封给他们的其实是以前花剌子模和喀喇契丹人游牧的那些草场以及几千户蒙古人口。而花剌子模、西辽都统治过的核心农耕区域——河中之地,就是由花剌子模人马合木·牙老瓦赤(Mahmud Yalavachi,牙老瓦赤是突厥语“使者”之意,他曾经作为蒙古使团的使节出使花剌子模,故名)在管理。他相当于于成吉思汗设置在河中之地的行省总督,而且不仅管河中,从咸海直到西夏所有城市的民政相关事务都归他管。在牙老瓦赤这样的总督下面还有派驻各城市的达鲁花赤,负责各个城市的税收,这些税收是直接进入合罕的国库,既不属于术赤诸王,也不属于察合台诸王。
此图(由KBM工作室制作)相对准确地展示了第一次西征后蒙古帝国的概况。请注意左下的阿姆河达鲁花赤地区不属于任何西道诸王的兀鲁斯,由合罕派遣的达鲁花赤直辖
后来在窝阔台时代蒙古人征服更多金朝的领土后,牙老瓦赤又被窝阔台调到中国管理华北的行政税收,他可以算是蒙古帝国历史上第一个行省长官,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后来元朝也更倾向让回回人管财政而不用汉人,还把伊斯兰世界的包税制引入汉地,搞得民怨沸腾,都是传统的延续。
蒙古人的这套行政体制也是非常扁平化的,没有汉人那一套复杂精细却也低效的制衡分权机制(比如宋代军权、财权、民政权、监察权四权分立,蒙古最多军权、民政分立)。一个总督管一大片农耕地区,刚开始大概就两个行省,一个管西边党项到河中之地,一个管东边金朝原来统治的华北,管的面积比当时世界上大多数的国王的领土还大。一个总督下面就是一堆的达鲁花赤和各种宗教法官(在蒙古人眼中大概都是萨满),这些宗教法官有伊斯兰的,有基督的,有佛教的,也有道教的,甚至还有儒教的。
没错,儒家在蒙古统治者眼中也是当成一种宗教来看的,所以儒生也都和和尚、道士一样不用交税,因为他们已经用念经的方式为合罕祈福作了贡献了。反正都是“有经人”,谁说四书五经就不是天经(我个人觉得蒙古人的无知当中仿佛又有着超脱信仰藩篱,看破表象的大智慧)?

所以元朝的蒙古人也搞不懂为啥取消了科举,官吏不分途就是对汉地士大夫的蔑视。在这些士林的眼中,官就是官,吏就是吏,宋江这种押司就算“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他走不出科举除了造反就永远入不了士人的贵流。可蒙古人说只要你有才干,会不会念那些跟阿弥陀佛一样的之乎者也口头禅都无所谓,纵然贩夫走卒也有机会登堂入室,我这不是很公平吗?咋就成了压迫你们读书人了?
税都给你免了,你还要啥自行车?只是没给你当官的特权,要不也给和尚、道士、木速蛮(穆斯林)、也里可温(基督徒)专门特设一个《大藏经》《道藏》《古兰经》《圣经》的科举?大家同台竞争,自己念自己的经,要是开个无遮拦辩经大会,你们还不一定有人家和尚能扯淡。咋你们这帮腐儒就那么特殊?
总之,这些宗教都有蒙古合罕任命的“大萨满”来管理,儒教的大萨满就是契丹大儒耶律楚材,道教的大萨满就是全真老道丘处机,佛教的大萨满刚开始是汉传佛教临济禅宗的海云禅师(这是个蒙古初期影响力很大的大法师,可惜因为如今汉传佛教式微,大众很少了解其历史),后来在忽必烈时代因为合罕和八思八的关系,藏传佛教就成了释门独尊。不仅如此,八思八时代藏传佛教还把儒家、全真道都给干扒下,藏密一统江湖,成为国教。
北京潭柘寺塔林里安葬海云禅师舍利的佛塔(最左这座)
到了贵由时代,因为长子西征的缘故,这时候的蒙古帝国就已经快被分成东西两大部了,东边是大汗控制,西边是尾大不掉的撒因汗拔都。贵由和拔都的双峰并峙始于二人在长子西征中的结怨和窝阔台合罕驾崩后的权力斗争。
在长子西征期间,贵由觉得自己是合罕的长子,未来应该继承汗位,所以自己理应是这场西征的主角。可窝阔台一直不是很看好这个长子,何况这次西征本来名义上就是帮助已故的术赤完成未竟的事业,便理所应当把统帅的权杖交给了术赤家的族长拔都。后来贵由在一次宴会上借着酒劲拉着察合台家的堂侄不里(察合台家和术赤家的恩怨从上代就结下了,察合台经常当众骂术赤是蔑儿乞野种,不服他老大的地位)一起撒酒疯,对拔都口出粗鄙之语,当场拂袖而去。
术赤汗陵墓
在窝阔台因酗酒暴亡后,他的蔑儿乞老婆乃马真氏便和贵由联合篡权,没有按窝阔台生前遗嘱把合罕之位传给孙子失烈门。贵由夺得权力后,马上就和拔都撕破脸,两人的旧恨让内战从水下浮出水面。当时拔都不仅统治着花剌子模故地和二次西征征服的大半个东欧,还和蒙古驻木甘草原的探马赤军统帅拜住关系密切,大有跨过高加索山染指波斯的态势。
贵由的反击是一方面以巡视自家的兀鲁斯——乃蛮故地为名集结大军,准备亲自征讨拔都。另一方面派出自己的亲信野里知吉带前往波斯,替换拜住,斩断拔都往波斯的潜在联盟。同时,还以“舍子传孙为非”(不知是否也在宣示自己夺侄儿继承权的合法性)剥夺察合台生前钦定的孙子哈剌旭烈兀的汗位,重新封给了跟自己私交甚好的察合台家堂兄弟也速蒙哥,也是给自己在即将到来的内战中找盟友。这个哈拉旭烈兀是察合台长子木阿秃干之子。木阿秃干是察合台最优秀的儿子,也是成吉思汗非常欣赏的孙辈,可惜在攻打花剌子模范延城时阵亡,是蒙古第一次西征中唯一阵亡的黄金家族成员。木阿秃干之死让察合台极为悲痛,大概是睹孙思亡子之故,便在临终前指定这位长孙继承自己家业。结果因为贵由和拔都的矛盾,连带着也让察合台家族在未来也卷入了内斗的纷争。
当时,拔都也带兵东进,牙帐已到距离海押立不到七天之程的阿拉喀马克(据俄国内亚史泰斗巴托尔德考证,此地在伊塞克湖和伊犁河之间的阿拉套山区)。好在贵由在西进至别十八里(今昌吉市吉木萨尔县)附近就步他老爸后尘,因酗酒而暴亡,让这场迫在眉睫的内战无疾而终。随后就是拔都与蒙哥两人在阿拉喀马克的会盟,代表了术赤与托雷家族的结盟。在拔都的推举下,蒙哥赶在窝阔台孙子失烈门之前登上了合罕大位。
当贵由少年时代的畏兀儿老师、宰相镇海带着窝阔台曾经指定的接班人失烈门和一支军队在忽里勒台大会快要结束才赶到时,他们也只好让军队放下武器,做出好像是为新的合罕送上祝福的样子尴尬献忠(实际上他们大概率是带军队准备袭击蒙哥,阴谋败露后投降)。但依然避免不了蒙哥、拔都的事后清算,镇海这位曾经和成吉思汗共饮过班朱尼河水(还是铁木真的成吉思汗遭遇人生最大的惨败后落难于班朱尼河身边,仅19人相随。这不同部族、信仰的20人以浑浊的班朱尼河水为饮,以野马为食,共同盟誓。这段落难盟誓经历成为后来蒙古人书写历史中极具象征性意义的标志事件,代表了蒙古帝国崛起的前身,宛如蒙古版的遵义会议,“挽救了军队,挽救了革命,挽救了蒙古”)的开国元勋被处死,贵由的遗孀海迷失后和两度与合罕宝座失之交臂的失烈门都被投入河中淹死,察合台家曾经和拔都结怨的也速蒙哥、不里两位宗王也统统遭到报复死去,被派往波斯取代拜住的野里知吉带被当成叛乱分子镇压。
畏兀儿(回鹘)人壁画。那个时代的畏兀儿人跟今天的维吾尔人差别很大,多是蒙古、哈萨克人的大饼脸,跟古突厥人一样长辫垂腰
在1252年结束对窝阔台系势力的镇压后,拔都依然保持了西面可汗的独尊地位,只是名义上帝国还有蒙哥这位统治全境的合罕。所以这时候的蒙古也并没有什么四大汗国,反而很像东西分裂的突厥汗国。当年突厥汗国也是一个大可汗下面还有一堆的汗王,西部的达头可汗室点密并不比兄长留下的诸子地位高。但在室点密率领突厥人西征后实控疆域大大扩张后,东部的伊利可汗诸子又在内斗中衰弱,于是突厥汗国就在后来完全走向了东西两大部独立发展的道路。只是因为拔都年龄太大,不具达头可汗室点密的年龄优势,在三年后就去世,蒙哥便又理所当然维持了帝国的统一,直到钓鱼城下折鞭,蒙古就彻底走向了不可逆的分裂。
突厥汗国的分裂
旭烈兀的西征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进行的。波斯地区并不是被旭烈兀征服纳入蒙古帝国版图的。在此之前,第一次西征中,托雷曾征服了波斯的边疆呼罗珊地区,蒙古人便在那里建立起了比较稳定的统治。第二次西征中,绰儿马罕又完全打垮了扎兰丁的花剌子模复国势力,蒙古直接在木甘草原设立了永久驻军点,基本上整个波斯都纳入了帝国统治。
但是由于哈萨辛派的破坏,蒙古人能够实控的波斯地区仅能限于北部挨着木甘草原的马赞达兰和东部的呼罗珊。因此,在第二次西征后,蒙古在波斯的统治也是军政分开的:木甘草原是军区,先后由绰儿马罕、拜住统治;呼罗珊、马赞达兰是行政区,先后由喀喇契丹(西辽)人成帖木儿、畏兀儿人阔儿吉思和瓦剌人阿儿浑管理,他们的职责和河中之地的牙老瓦赤类似。
可以看出蒙古人的征服统治跟汉朝、唐朝、清朝乃至俄罗斯征服内亚有许多相似之处。最前沿的征服地是军区(汉朝的西域都护府、唐朝的安西、北庭都护府、节度府乃至清朝的伊犁将军府、俄罗斯的突厥斯坦军区),完全实行军事化管理,二线就是行政区,只不过蒙古人因为游牧的特色,还多了兀鲁斯这种奇怪的东西。随着对征服地统治的常态化,这些军区也慢慢向普通的行省转化(唐朝把安西一些羁縻州试点变成内陆一样的州县,清朝建立新疆省,俄罗斯在突厥斯坦军区上逐渐分建各行省州)。蒙哥让旭烈兀西征就是让他扫除哈萨辛极端分子,让原本仅限于呼罗珊和马赞达兰的波斯地区行省进一步扩大,全都纳入合罕的直辖。
可以假设,如果蒙哥没有死在钓鱼城,旭烈兀也完成了对叙利亚、埃及的征服使命,让成吉思汗的大札撒通行到地中海之滨,那么也不会有后来的伊尔汗国。蒙哥顶多会分一块草场赐给旭烈兀作为兀鲁斯,比如阿塞拜疆的木甘草原,让他镇守该地,为自己守住那些新开拓的行省。为了回报术赤家族的赞助,也许也会把一些城市赐给别儿哥作为采邑。
所谓的四大汗国是这些诸王的兀鲁斯因为蒙古扩张太大,天高皇帝远,逐渐蚕食合罕的行省城市形成的。这些诸王自己也铸造金牌到处派官吏去城市里索要税款,发布法令,导致令出多门。可毕竟哈拉和林距离西方河中之地、呼罗珊、马赞达兰等行省太远,合罕的金牌终究没有那些西道诸王的牌子传得快,当地的总督也不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去欺压黄金家族的皇子皇孙们。慢慢地,这场博弈的天平注定向西道诸王倾斜。这个过程也伴随着游牧的蒙古人和农耕定居地区联系的加强,最后完全融为一体。
乌兹别克汗国阿卜杜拉汗金牌
其实早在窝阔台在位的时候,察合台就首先开始了对合罕在河中之地城市的侵蚀。为了维护帝国的团结,向来和善的窝阔台对二哥的贪婪也不便发作,简单训斥一下就把那些城市大方地赠给了兄长,这才把牙老瓦赤调到华北担任新征服地区的总督,避免其未来和察合台家族发生冲突。而呼罗珊、马赞达兰行省总督阔儿吉思就没那么幸运了,面对贪得无厌的察合台家人,他坚持合罕的利益得罪了察合台的汗妃,被械送哈拉和林。而当时秉公执法的窝阔台刚好驾崩,野心勃勃的乃马真后为了讨好察合台家族,就把这位忠心耿耿的畏兀儿总督交给继承察合台兀鲁斯的新汗哈拉旭烈兀处置,被石子塞嘴虐杀。
蒙哥之死结束了蒙古合罕作为世界性统治者的历史。波斯、伊拉克等原本应该划入合罕直辖的新征服行省土地被忽必烈作为权力斗争拉拢盟友的筹码送给了旭烈兀,这才有了伊尔汗国;而河中之地早就被察合台和术赤家族瓜分,这才真正意义上形成钦察汗国与察合台汗国;窝阔台的后代暂时蛰伏于叶密立河,等待时机来临时向托雷的后代射出复仇的利箭,这就是后人所知短暂的窝阔台汗国。忽必烈能牢牢攥在手中的就只有蒙古本部与汉地了。
忽必烈时代形成的四大汗国与元朝
以上便是西道诸王兀鲁斯向四大汗国转变的概况。至于那些东道诸王、后族、公主的兀鲁斯,因为忽必烈正是借助他们的支持与继承蒙古本部的阿里不哥争位,在胜利后他们自然就作为忽必烈政权的原始股东完全和大元王朝融为一体了,也和忽必烈的后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伴随了有元一代的兴衰,直到被明军赶回塞外草原。
从兀鲁斯到汗国,是蒙古国家的转型,也是蒙古从世界性帝国向区域性国家分裂的渐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