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柳子谷收到远在美国的挚友、花鸟画大师张书旂的绝笔信。
信中交代其《书旂画集》烦请他与吕凤子先生作序文,并替他同国内的朋友一一告别。
原谅他无法亲自与大家告别,都怪这个胃癌太黏人了,让他根本走不开。
(张书旂)
柳子谷收到这封信时,张书旂刚好病故,原本同信一起寄过来的还有张书旂的遗作,没想到寄丢了。
因收不到遗作,柳子谷就没法兑现亡友的遗愿,这在他心里一直是块疙瘩。
好在1964年,张书旂的堂弟张纪恩经过数年努力,找回了丢失的遗作,并在上海举办“张书旂遗作展览”。
看着眼前挚友的遗作,柳子谷憋了七年的泪,在这一刻全都倾泻而出。
回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柳子谷还历历在目。
张书旂算是他的师兄,1924年张书旂在上海美专毕业,刚好这一年柳子谷考入美专中国画科。
1927年,两人第一次见面,此前张书旂在美专的名声早已如雷贯耳,柳子谷也看过他的画作,对传说中的这位师兄更是好奇。
但这天见面,柳子谷第一反应是自己是否见错人了,眼前的应该只是同名同姓?
因为柳子谷看过张书旂两年前的画册,笔名张世忠,画法粗健豪放,酷似吴昌硕。
而现在他近距离看张书旂作画,落笔却细致俊美,逼肖任伯年、潘椒石。
前后也就过去两年,风格判若两人,怎么可能!
柳子谷诧异地请教:“张先生为何画法如此变?”
张书旂说:
“要变,变则通,学画应多向古今优秀作品学,集各家所长,像蜂采百花而酿蜜那样。
花是人家的,蜜是自己的,有自己的东西,才能有独树一帜的基础。”
如他所说的一样,张书旂从开始画画,画法就一直在变,因此每个人认识的他,对他的评价都截然不同。
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认可张书旂的“变”,具有改变画坛陈旧风气的意义,评价一个比一个高。
徐悲鸿评价他:“自得家法,其气雄健,其笔超脱,欲与古人争一席地,而蔚为当代代表作家之一。”
作为美专曾经的教务主任、张书旂的老师,吕凤子更是冠其“当代无与之抗衡者”,说他“画花似闻香,画鸟若欲语,技法超绝”。
1929年,第一届全国美术展览会,陈小蝶将参展的中国画分成五派:新进派、折中派、美专讯、南画派与文人派。
新进派物极求新,以石涛为主,后来者有张大千、钱瘦铁等人,折中派参用西法,以高剑父为先导,陈树人继承。
美专派以刘海粟为代表,南画派齐白石近龚野遗起而代之。文人派则是以吴湖帆、吴仲熊为标杆,于神品之上。
无论是哪个派,都没有张书旂的份儿。
然而到了1935年,重新洗牌,陈之佛以艺术家创作时知党、想象、记忆在内心活动中的作用倾向,把中国画以过去派、现在派和将来派分之。
他就认为,张书旂当仁不让代表现在派,“书旂的画便是’现在’印象较深而趣味浓厚的东西。”
在画坛对他的论调不甚满意时,1935年张书旂举办的个人画展,展出的200多幅作品被订购一空,张书旂声名大振。
当时,包括画坛在内,诸多文化艺术界都注意到了这个新人又不太新的画家。
说他是新人,是他对画坛而言,初来乍到,又道他不太新,是因为他画法成熟、老练,完全不像个新人“该有的样子”。
孙福熙评论说:
“我们看到书旂先生的绘画,处处表示其独特的反抗精神,对于中国艺术的传统作猛烈的革命。
然而对于时尚所趋的欧化艺术,壁垒严峻,而他不肯轻易降服。这是现代的中国人以至现代的中国艺术家所难能可贵的。”
可谓是从画风到精神,从作品到人格精神,里里外外高度肯定了张书旂。
张书旂变又不变,画风常变,可他的人却始终如一。
柳子谷、张书旂、徐悲鸿被称作“金陵三画家”。
有近十年的时间,也就是在敌人炮火入侵的前夕,三人交往频繁,经常相互鼓励、互动促进。
徐悲鸿曾回忆起那段青葱岁月,无不感慨:“每次相叙,总是谈笑风生,欲罢不能。”
像是在1930年的一个冬日,下着大雪,柳子谷和徐悲鸿之间也没有相互告知,就都默契地来到张书旂家。
张书旂性格豪爽,常自吹自擂“拳棋烟牌酒,天下无敌手”,这话在两位好朋友面前说,就没人敢拆台。
因为柳子谷不善言辞,每次三人小聚,他话一少就低头闷酒,喝上头了别人酒后吐真言,他吐的全是行酒令。
徐悲鸿虽然能说,奈何酒量比不过张书旂。
每次推杯换盏,喝了几巡过后,作画的兴致就盖过了酒瘾。
张书旂先画梅,柳子谷接着画竹,最后由徐悲鸿画松、题字“竹翠梅香松傲雪,岁寒三友各千秋”收尾。
要问他们三人的友谊有多好,光“金陵三画家”这个称号好像说不尽,但摆出三人合作的画,只一幅就能道尽。
1935年9月26日,上海市教育社会局专为柳子谷举办画展,于右任、戴季陶、张道藩、谷正纲等政要联合为其登报宣传,当时报纸报道,其画展声势之大“在上海均属空前”。
多么好的表现机会,然而,这么重要的一场个人画展,柳子谷还捎上了好友张书旂的作品。
我没有把它当作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画展,它只是一次普通的朋友见面。
就像我当初去你家喝酒,现在你的作品来我的画展做客,一样的道理。
两人还算是过命之交,1936年张书旂的堂弟张纪恩受命营救被抓捕的同志,张书旂找到当时正在那里任职的柳子谷帮忙。
柳子谷立即动用自己的关系,助这位同志被从轻发落,保住了他的性命。
而这是非常危险的,一旦被那边的人察觉,别说柳子谷的官职不保,可能连他的项上人头都要搬家。
但当时张书旂来求助,柳子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应下了。
因为,对他来说,张书旂这个朋友太值得交了。
当年柳子谷的任职,帮了张书旂的大忙。
而到50年代,柳子谷却因曾经的任职,被视为“受控使用人员”,受到了长达30年的打压,几乎被画坛剔除在外。
他只能辗转至大连求生,担任中学美术教师。
在此期间,与朱鸣冈、罗尗子共同举办的捐助志愿军义卖画展也被责令停止,所创作的《抗美援朝战争画卷》《乡村新貌》等史诗长卷险遭损毁。
昔日的两位挚友全都出手相救,在病痛中的徐悲鸿竭尽全力,排除万难欲邀请柳子谷到中央美术学院任教,可惜没成功。
远在美国的张书旂,一直惦记着国内好友的动向,不待柳子谷开口,就陆续汇了好几笔钱给他。
柳子谷信里问张书旂钱够用吗,张书旂总是有意忽略,跳过谈其他的事。
其实,当时张书旂自己处境也很艰难,由于两国关系恶化,张书旂在美的作品欢迎度直线下滑,画根本卖不出去,甚至连居留身份也出了问题。
那段时间,张书旂基本上没什么收入,自己“苟延残喘”的同时,还要挤出钱接济柳子谷。
后来,柳子谷终于熬出头,高高兴兴写信跟张书旂汇报喜讯:
“最近蒙上级垂知,提拔到沈阳师范学院教国画,此间各方面对弟颇表好感,亦开始作艺术活动,预料从此可能艺术得到发展。”
然而,没想到收到的回信,居然是张书旂的绝笔信……
起初,张书旂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在加利福尼亚等大学任教,传播中国艺术。
一点也不夸张地说,正是从张书旂开始,美国社会开始认识中国现代艺术和现代画家,这是大多美国人约定俗成的观点。
凡是看过张书旂当场作画的外国人,无不为之叹服,张书旂作画爽利轻快、信手挥洒、顷刻立就。
仿佛呼吸之间,张书旂就画完了,许多美国人因此称他为“世界上最快速的水墨画艺术家之一”。
1943年,在哈佛大学任教的赵元任久仰其大名,特邀请张书旂到哈佛俱乐部举办一场现场展示,给美国学生都开开眼。
只见张书旂画得很快,一张三四十厘米的水彩纸上,他不到10分钟就完成了一幅花鸟画,令在场的人瞠目结舌。
有个外国教授悄悄把赵元任拉到一边,问:“如果我现在也想学画,学到张教授这个程度大概需要几年?”
赵元任自豪且故意大声回答:“需要五千年!”
给那个教授几年不一定做得到,但要是上天能再多给张老几年的时间就好了……
自从1941年被派去国外,进行“艺术外交”,张书旂忙得脚不沾地。
在北美巡展的前四年,他几乎是马不停蹄。
最忙的时候白天有两场活动,忙完晚上的一场活动,半夜还要赶车去另一个城市……
那时候,他往往是孤身一人,没有助手和随从人员。
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他光靠卖画就有四万多美金的收入,这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但他全部寄回国了。
长期的忙碌,早就耗尽了他的健康,1952年张书旂确诊胃癌。
而此时国内的两位好友,一个在温饱线艰难求生,一个因突发脑溢血卧病在床,三个人各有各的关要过。
1956年,张书旂进行了胃癌手术,可次年不仅复发还转移到了肝脏。
他只知自己时日不多了,为了给后人再留下一份宝贵的学习资料,张老吊着最后一口气,完成了《翎毛集》画谱。
他在绝笔自序中说:
“遂置死生于度外,日夜编制,经三月之努力,总算草草完成,夙愿已偿,虽死无憾矣。分示范、应用两种,材料颇丰,或可供后学之一助。”
此作于1957年7月完成,1957年8月18日,张书旂在异国他乡病逝,年仅57岁。
先走的人有遗憾,留下的人更是痛苦难耐。
柳子谷好不容易走出事业困境,1953年徐悲鸿脑溢血去世,从不画马的他,第一次作了张奔马图祭奠挚友。
还没从中缓过劲来,4年后又一个挚友走了……
还托他为其画集作序,遗作被搞丢的7年里,柳子谷一直惴惴不安。
他想过,要是在自己生前,没有把挚友的这个遗愿了结,他恐怕无颜见张书旂。
或许是一向善良、为他人好的张书旂,不忍柳子谷怀着自责度日,一直默默神助堂弟找回自己的遗作。
在张书旂的遗作展之前,他泪流满面,无声地、一遍又一遍跟亡友道谢:
“谢谢你,谢谢你,没有让我留下遗憾,你总是这么好……”
下面是张书旂作品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