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无置一“辞”,辞外意犹未尽,太克制——太干净了。——是的,造意的难中之难即在于如何既能把语言的材料降低到最少,而情味、可读性却并不随之降低……


提起唐代诗人常建,紧跟着的就是这首人尽知之的《题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

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一“竹径”)

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

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一“都寂”)

但余钟磬音。(一“惟闻”)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破山》之诗已著,又以这两句为最著。——欧阳文忠公亦极爱重这两句,甚至几度张罗着仿写一下,奈何:“久不可得……莫获一言。”——怎么回事呢?竟至难倒了欧阳修这种级别的作者?欧公对此的反思是:“乃知造意者为难工也。”(《题青州山斋》)——难就难在“造意”这个事上。

所以,究竟什么是造意,有这么难吗?这一写法的“难中之难”又何在?《破山》之诗在内,哪一首诗堪称这一技法的最极致的表现?常建这诗不是挺好的吗,常建这人怎就不大出名呢?……以下,试作一浅析;浅析造意之外,也为略看一看这种写法牵带着的我国传统文学乃至于整个中式审美都怎么回事。——首先之首先,譬诸《破山》一诗,究竟什么是造意?

他是“更窄版本的王维”,他的两句诗:欧阳修几度仿写也写不出来

所谓造意:常建常建,“以常建之”

简而言之:造意的反面即“造辞”,即“以辞害意”——辞藻太厚或用典太密。

视诸《破山》之诗:全诗全用常辞常字——常建常建,真就成了“以常建之”,一无猎奇冒险或“实验文学”的味道。此外,无甚比喻、拟人、夸张这种常见的修辞,无甚用典;似就放一枝笔在那儿,由它去写——随人行迹的变动而展开画卷,随人心意的起伏而递嬗情味……“意”外无置一“辞”,辞外意犹未尽,太克制——太干净了。

是的,造意的难中之难即在于如何既能把语言的材料降低到最少,而情味、可读性却并不随之降低。换言之,如何能在保持干净之时又不无聊——四面刷成白墙,竟还要让人住得进去而越住越不想走。即此显而易见的矛盾,即此“爱汝一念”而一念一笔一条幽径一缕禅唱,竟至千古回响,溢彩不绝——至简而深,实不怪他欧公一试再试,茫无头绪……

他是“更窄版本的王维”,他的两句诗:欧阳修几度仿写也写不出来

《宿王昌龄隐居》:造意更深之作

那,这首《破山寺》该就是造意这一技法的巅峰了吧?还能有比它至简而深的吗?

文无第一,其实本无所谓哪个必定在巅峰哪个又必定不在;只不过,仅以“至简而深”的“深”去看,确然还有比《破山》一诗造意更深的诗。——且那还不是别人的,也是常建的,《宿王昌龄隐居》

清溪深不测,

隐处唯孤云。

松际露微月,

清光犹为君。

茅亭宿花影,

药院滋苔纹。

余亦谢时去,

西山鸾鹤群。

不对啊,这首诗又深在哪里了?读之,不正和那首《题破山寺后禅院》一个味道吗?是的,造意的技法一以贯之,即这首诗也是尽量以最俭省的语料写出最深长的情味——也是淡淡几笔写景;惟:《破山》之诗仅为作者自己而写,其意本简,这首《王昌龄》需要兼顾的意思就复杂得太多了。——高山流水之思、相邀归隐之意;对自己对好友,又隐隐地都摆出一副骄傲——骄傲于我们的遗世独立……

意思如此复杂,语料却还是限定于这么多;修辞、用典,却还是能少用之就少用,怎么办?——那便是把有限的语料进一步用到极致,深掘到无可再挖:视诸全诗,其每一个字都同时缴足了逻辑上的功能和美学上的效益;环环相扣,又浑不觉之咬得太死。——“多”和“少”的矛盾的极致莫过于此。是所谓造意写法最极致的表现之一。——具体怎么个事儿呢?

他是“更窄版本的王维”,他的两句诗:欧阳修几度仿写也写不出来

譬诸全诗第二句“隐处唯孤云”:“隐处”即又须缴足了上一句“深不测”所需的逻辑的延展,又须开启下文,道:好友曾经的隐居之所,实则别有洞天……再往下看:哇,果然是花圃药圃、明月松间——地远而情不孤,隐世而不厌世,逻辑与美学皆备矣。此间,那个“唯”字又下得极重极果决,轰然于全篇——“孤云”并王昌龄与我,又孤独着又活泼着,进一步奠实了逻辑与美学的两大方面。如此大干一番,翻回头看,又仅常辞常字而已。

这还远远不完,此诗更复杂的是“亦”字——此“余亦谢时去”之“亦”。

逻辑与美学之外,这个“亦”字还须撑起整首诗的主旨,即:咱们哥俩,早早晚晚一起归隐啊……然而,王昌龄当时其实没在隐居,惟常建才是辞官归隐的状态——明显是他独自一个人住在王昌龄的旧居嘛……所以,“亦”既是整首诗的逻辑重点,又是整首诗最蕴藉、意境最深远之处:我就遥遥地假设你王昌龄早已同意了我们有朝一日共同归隐——替你王昌龄同意了;继而,我“亦”同意,步君同道。足可见这两位情谊之真、相知之深;而字面上,又仿佛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是“更窄版本的王维”,他的两句诗:欧阳修几度仿写也写不出来

“清光犹为君”的“犹”字也是,“药院滋苔纹”的“滋”字也是;末一句“西山鸾鹤群”那直接被俭省掉的动词也是——更直就是什么都发生了又什么都没见发生……总之是《王昌龄》全诗也都是平凡的字眼,一如《破山》之诗;而每一个平凡的字眼,又都用得极尽充分——更神奇的是,又都用得毫不费力,纵环环相扣而不见“咬痕”。至简而深,至此已极。

造意之诗与中式美学:“以少总多”

常建另有一首《塞下曲·其一》,也是造意之美、至简而深的典范:

玉帛朝回望帝乡,

乌孙归去不称王。

天涯静处无征战,

兵气销为日月光。

1、读之还是不觉复杂;然而,还是把每一个平凡字眼都用到了极致。“望”者,昔时乌孙人对汉朝长安的不舍,对汉朝给予的和平的感激,对下次持“玉帛”前来的向往——“归去不称王”,心服口服,面对华夏气度而心服。2、“静”者,上承“不称王”而下启“兵气销”,又是稳稳接住了整首诗的主旨——昔时民族和睦的美好,更衬得常建所亲历的唐玄宗晚年的“武皇开边意未已”的残酷而危险。

所以:3、其又是以“仿佛什么也发生的写作”把向往、自豪、讽刺等复杂的意思融通为了一处……综上,欧阳修之所以觉得“造意难工”,最要之要,实则是这种写法就是要直面“多”和“少”之间的矛盾——世上最显耀的矛盾之一,或可没有“之一”。这也是中式美学的最要之要。王羲之或怀素的字,黄公望的画,司马迁的《史记》,哪个不是在“以少总多”?

他是“更窄版本的王维”,他的两句诗:欧阳修几度仿写也写不出来

什么样的中国“最中国”?欧公喟叹里的中国就是,《破山》与《王昌龄》之诗里的中国亦很典型。那,话说回来,常建这么厉害,怎就没有“李杜王”乃至他的好友王昌龄那么有名呢?姑妄猜测,可能主要在于他题材太窄。除少数边塞诗,主要是山水隐逸诗——“更窄版本的王维”也已;其人生的传奇性,较之上述那几位又差上不少……

而这样“偏科的大诗人”乃至“一首诗的大诗人”、“一句诗的大诗人”,其实非常常见;李杜王那样的大宗师又何其少呢?文学上,中国人奢侈惯了而已——奢侈到连李杜王都嫌看不过来,遑论常建。有趣的是,这正应了前述常建《塞下曲》里的那句“兵气销为日月光”:我们固然叫不上每一缕中国的名字,又无时不融化在它们合抱成的日月中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10月12日星期六

【主要参考文献】计有功《唐诗纪事》,辛文房《唐才子传》,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萧涤非、马茂元、程千帆等《唐诗鉴赏辞典》,罗宗强《唐诗小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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