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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霞对大地震的最深印象是那道从隔壁支左楼飞过来的黑影。

1976年对林霞来说,是个特殊的年份,已年满27岁的她,终于从下乡的农村回到市区,分配到唐山汽车制造厂,当了一名仓库料账员,平时住在厂里的宿舍。

唐山市汽车制造厂在市区北郊,离家五公里,该厂始建于1970年4月,成立后不久,就研发生产出一代神车——212越野吉普。

那时,整个市区都看不到几辆汽车。当年,唐山有几个马车队,车把式们赶着骡子车在大街小巷耀武扬威。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唐山马车二队利用第一代195柴油机,改造推出了大名鼎鼎的“老头乐”汽车。

说是汽车,其实发动机只有一个缸,前面一个轮子,后面两个轮子,载重1吨,噪音大、车速慢,行驶途中黑烟滚滚,遮天蔽日。

唐山市汽车制造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承担了新型汽车制造任务,除212越野吉普外,还生产出了130系列轻型载重汽车,并命名为“金梭”牌,迅速替代了“老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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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劳动生产率低,生产任务繁重,厂里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加点。

7月27日晚,厂里要开中层干部会,林霞不在参会范围之列,有了充足时间,她准备回家看看。

闺蜜刘美不知从哪得到消息,早早地跑宿舍,拉着林霞的手说:“林姐,那么远,你回去干啥?明天早起还得急急忙忙赶回来。”

“才十里地,不算远,天热了,我想再拿些换季的衣服。”

“我们支部书记说,我的入党申请书写得还不深刻,要我再好好改改,你文笔好,给我指导一下呗。”

“那你把申请书给我,我拿回家改。”

“支部书记没把底稿给我,你要是不回去,我就口述,你看哪里不行,我再落实到文字上。”

“要不这样吧,支部书记晚上肯定参加中层干部会,你把申请书要回,明天上午我抓空在仓库给你改出来,肯定不会耽搁你的好事。”

刘美见怎么也劝不动林霞,只好有点失望地去找支部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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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霞万万没想到,她这次回家,竟从震中区一下子来到极震区。

林霞家住市煤研所家属院,那里属于烈度11度区。

大地震发生时,尘土呛得人抬不起头,林霞抓起妹妹的手就往外跑。

可哪能跑得动呢?翻了一阵跟头把式,姐妹两个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在妹妹一阵阵惊叫声中,林霞发现她竟来到通向阳台的客厅门口,而那个露天阳台,早就被震波甩得不知去向。

林霞再次抓起妹妹的手,顺着倒塌的阳台冲到院里。

“多亏是一楼,”林霞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正要落下,耳边却又响起一阵尖叫,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黑影嗖的从头顶飞过,落在五米外的沙子堆上。

天亮时,林霞才知道那道从天而降的黑影,是隔壁支左楼三楼的一个女人,被震波从楼里甩出,当时便没了性命。

支左楼,成为极震区中伤亡最重的一个小区,震亡率高达90%,二百余户中,灭门的就有72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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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霞所在的煤研分院小区,情况则各有不同:

文革前盖的楼房很多都没倒,只是裂开几道大口子;文革期间盖的则一塌到底,后来人们管那些楼叫饼干楼;文革末期盖的稍好一点,像林霞家的房子,中间塌下去一块。

林霞的一个同事,住她家前面的一幢楼的二楼,和林霞家一样,南侧也向外倒去,同事抱着只有三个月大的孩子摔下去,当母亲的活了,孩子却死在母亲怀里。

孩子是早产,在医院保温箱里关了半个月,前几天才回家。同事的腿和脑袋受了重伤,后来转到外地治疗。

而孩子的父亲在天津上班,打算坐7月28日凌晨的火车从唐山返回天津,结果,却在唐山火车站遇难。

林霞一家五口,无一伤亡,在死亡率高达60%的煤研院家属院,算是不小的奇迹。

当天下午,林霞被家属院抽调到医务室,协助护士给伤员包扎伤口,忙碌之余,她从废墟里扒出圆珠笔和一本笔记本,继续多年养成的记日记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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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9日上午,北京煤研院开来一辆轻卡,车上下来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和林霞的父亲亲切握手,继而又露出一脸的愧疚:“老林啊,本来是给你们煤研院拉来一车馒头,结果,一进市区就被灾民围了,你一袋,他一袋,我们也不能说不给啊。”

“唐山是个大家庭,您的心意我们收到了,”林霞父亲哈哈一笑。

“这里还有一饭盒消了毒的针头,给你们医务室用。对了,问问各家有没有往外地发信的需求,我们回去后帮你们发出去,”眼镜男说。

7月30日下午,林霞去西山口找同学,半路遇到工友李建奎。

“你还活着呢?厂里以为你遇难了,还在废墟里扒你呢,”李建奎劈头盖脸地来了一句。

“财务科的刘美咋样了,知道吗?”林霞问。

“唉,砸死了,尸体都让解放军拉走了,你们宿舍除你,姐仨都没了。”

林霞惊出一身冷汗!

李建奎告诉林霞:厂里新盖的办公楼兼女职工宿舍一塌到底,女职工伤亡惨重。地震当天,厂里按女职工住宿的位置制作了小名牌,将扒出来的人一一对号,就差林霞一人没找到。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同在一个院里的男职工宿舍却躲过一劫,尽管那是一座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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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林霞返回工厂。此时,扒救工作已经结束。

临近中午,林霞从厂办领回两件从她们宿舍废墟扒出的东西:一本她的日记本和一张照片。

日记本已被砸得面目全非,用钢笔写下的字迹已有一大半被污水泡过,最后一篇7月26日记下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可辨。

那张七寸照片,是一次文艺汇演后,宿舍四姐妹的合影。

除刘美外,一位姐妹正在筹备婚礼,原计划国庆节结婚,另一位姐妹的父亲前年因病去世,母亲独自一人拉扯6个孩子艰难度日,一场大地震过后,6个孩子竟全部遇难。

同样不幸的还有厂里的供应科,那是林霞所在仓库的直接上级。

供应科有三位科长,一正两副:

三个月前,于科长千方百计筹钱在市郊买了房子,一个月前,把一家五口从玉田接来,结果,妻子震亡,长子被砸成高位截瘫,新房也变为一片废墟。

张副科长,两个上小学的儿女双双遇难,只剩下夫妻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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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副科长老家在山东。1949年10月1日,朱总司令在天安门检阅部队时,他开的是第一辆坦克。

葛科长有三个儿子,小儿子才四岁,地震时,一块水泥预制板砸下来,把他挤在了中间,一动不能动。

他听到小儿子喊:“爸爸,快救我!”

当时,小儿子和爱人埋在一起。后来,邻居把葛科长扒出,他急忙跑到儿子发出喊声的地方。

葛科长焦急万分,看见儿子发出喊声的地方有一根木棍露出,顾不上多想,便奋力将棍子拔出。谁知,废墟立刻将棍子支撑出的空隙填满,儿子立刻没了声音。

半小时后,母子二人被扒出,儿子早已没了呼吸,妻子也被砸成重伤。

还有供应科的计划员小吴,结婚四年,孩子两岁。7月28日那天,小吴在北京出差,侥幸逃过一劫。

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7月28日下午,小吴搭车从北京匆匆返回,岳父一家算上小吴爱人和孩子一共7口,只剩下一个十几岁的小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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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霞和工友们一道,迅速投入到恢复生产中。

工人们组成抢修大队,修复被砸坏的汽车,并加班加点,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生产出首批30辆“抗震”牌130汽车。

当年,抗震车上坐着播音员,和解放军一起行驶在唐山大街小巷,把党和全国人民的关爱,传递给震后的唐山人!

1977年,林霞走进了婚姻“殿堂”,更准确的说,是废墟上盖起的简易房,简易房里,连家具都是临时拼凑的。

媒人是厂里的一位大姐,爱人是厂里的工友,爱人原来的妻子和儿子在地震中震亡。

新的忙碌生活充实着林霞的每一天,她很少有时间去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只是偶尔,林霞回家时,会在家属院遇到刘美的母亲——一位清瘦中年女人,一场大地震,带走了她的女儿和爱人。

“大姨,您忙啥去啊?”

“我啊,一个老古董,有啥可忙的,溜溜弯。”

林霞注意到,眼见这位五十岁出头的中年女人,头发竟有一半都花白了。

“唉,都是命啊,当时,小美要是和你一样,那天回家来,也许就没事了,没准,现在也会给我领个姑爷回来呢!”

听罢刘美母亲的话,林霞和爱人都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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