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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消失的老街

地震时,我住在唐山西郊山西刘庄的工房。我是幸运的。

隆隆的地震把我闹醒,接着便是贼亮的地光和得了疟疾似的颠簸。地上的附着物都颠得松散了,人被颠起一尺多高。

石磨般大块焦子片(盖在屋顶的一种防水东西,用烧过的煤炭加石灰水制成)从屋檐外飞进来,砸中了我的左腿,却没有平时被砸的那样刺裂的痛感。

我的妻子、女儿搬开焦子片,我们就从窗子逃出去。

阴沉沉的天滴着细雨,雨中混杂着滚滚尘埃,散发着土腥和端午节煮粽子一样的蒸气味。我的鼻孔和喉咙塞着泥块,窒息难忍。浑身虚汗,烦躁不安。

天还没亮,从宿舍钻出来的男女们都光着身子,最多穿个裤头,女人多一副乳罩。

穿兰白条睡衣的只有东邻的那位老红军,昔日躲过枪林弹雨,今日躲过地震的袭击。他家的房盖完整地飞到屋北,四面的墙壁向东南西北方倒去。家人无伤,器具无损,连一个暖水瓶也没有打碎。

宿舍南端新迁来一对老夫妻。邻居们还不知他们的身份。房子的考究说明他们不是平民。房子牢固没倒,老夫妇俩却双双死在一个蚊帐里,仿佛桃园三结义发的誓言:虽不同生,但愿同死。

他们不是闷死,就是震惊过度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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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刘庄老住户黄丫一家出来时脸上涂了黑烟子,像京剧中的李逵和焦赞。黄家邻居陈万言的长子,地震时钻到床下,屋顶大盖板戳断了床板,轧住他的腹腔下部。

他的父母和邻居们都来救他,手忙脚乱地呼着他的名字:“博文啊,你可要挺住!”

他不时地安慰父母。大家把他拉出来时,只听他如牛吼似的,吼了几声就断气了。

银行宿舍一共18户,死了8个人。

西望混浊的山西刘庄老街,抬出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伴随着一阵阵女人的哭泣和一声声男人的叫喊,各式各样发泄愤懑的方式昔时不曾有过。难道别处也都这样了吗?

东望一条通往文化路弯曲的小路,不足百米的路段两侧摆着十几具尸体,有老有小,有男有女。还有两个孩子,大的不过5岁,小的两三岁,小姐俩并摆着。

也许她们没有醒来,就安然地离去,苍白的小脸上毫无恐惧和痛苦。她们来到人世的时间太短了。如夜空的流星,在人间一闪就熄灭了。

在开滦阶级教育展览馆附近住的一位居民,被房梁轧住一只脚。为了逃命,决定弃脚保身。竟自己用斧头砍断了腿,从马上就要倒塌的房子里逃了出来。但因流血过多,又没有 采取止血措施,血流干而死。

他丢了脚的尸体就放在那个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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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北的一家4口都被砸死。他的亲戚赶着小驴车扒他们出来,装上小驴车。车太小,车前露着人头,车尾拖着人腿,在他们身上附着他们全部家当,拉走了。

文化路和新华道的丁字路口马路牙子上,堆着几堆尸体。眼看着从里边站起来一位活的,惊呆了他的母亲,破涕为笑。

附近的建筑物,如商业局大楼,建设银行小楼,专署办公大楼等都倒了,唯独尚未竣工的新华旅馆仍然鹤立鸡群,显示与众不同的倔强。

从公园里逃出来的猴子占领了这里的最高层,成为猴子公寓。

设施最豪华的开滦招待所,是一座8层大楼,一坍到底。原本是繁忙的几天,因为煤炭部在这里召开一个挖煤翻番的现场会,聚头的是全国各地煤炭行业的首脑约500人,没有几个人生还。

他们得到了最豪华的装殓,因为他们是唐山的客人。

每人用一条深绿色的毛毯包裹着,用洁白的三条缎带捆扎起来,停放在大街上,由西山口往西,占据了马路两侧约200米的地段。一眼望去,一片象征生命的绿色,包裹着死亡的躯壳。

从他们身边走过,宛如检阅绿色的仪仗队,令人肃穆起敬,低眉默哀。

路南区是烈度11的核心地带,尽管平房多于楼房,几乎没有再能站立着的,唯独人民医院倒了半边楼。还挺着的半边楼内宛如多屏幕电视。

上下楼板叠在一起的缝里,挤着一张铁床。床上面朝下伏着一位少女的头,油黑的发丝在微风中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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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穿着标有“人民医院”红字白长衫的病人,从楼上甩到马路中央。一位蜷伏着身子,一位头枕着伸直的胳臂, 一位四脚八叉地仰卧在路面。头上淌着血的,鼻孔流着粘糊糊的血浆,都闭着双眼,仿佛还在沉睡。

至胜利桥附近的单位时,已经是中午了。天地也歇响,早饭免了,中饭也没有着落。

晚饭也没得吃,天黑了,老天下起暴雨。我冒雨回家,家已经没了,银行宿舍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支撑起席子、被子、雨衣等遮雨,也免不得捉襟见肘。

人多地方小,亲人们都挤着打盹,却不能入睡。思念远在迁安化肥厂的长女及不满周岁的小外孙的安危。

儿子从废墟里爬出来,就去厂子扒人护送伤员,一天未归。他在哪儿?回答的只有风声、雨声,远处的雷声,以及被雨水冲刷的半拉墙壁坍塌声。

远处没有灯光,近处一片漆黑。没有往日的歌声,没有平时城市的喧闹。大约是新闻联播的时间吧,大喇叭都哑了。人们都想知道地震范围多大,震级多少,死了多少人,渴望得到回答。

大约下午7时的时候,突然,又从地下传来了隆隆声,地球又一次呻吟、颠簸和摇撼,人们没有惊慌,镇定自若地观看地光,仿佛从地下冒出带光的气泡,颠簸一次射出一次, 映亮半边天,由白漆色变红、变青、变紫,次递减弱,渐渐消失。

坐在防雨棚子里的人们,真真切切平心静气地感受着地球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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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的盹倦被震飞了。瓦砾堆中的尸体全都浇白了,当爹妈的坐不住,摸黑看看儿女们的遗体,拿过一片塑料布苫一苫,他们走了,还能感觉到雨的凉吗?

百万人口的唐山是一座漆黑的城。雨停了,万籁无声。远处不时地传来沉闷的枪声,和低一声高一声不明原因的叫喊。

一片狼藉的断壁残垣,地上架起低矮丑陋的小棚子,煎熬着漫长的黑夜。

第二天的黎明来得早,从西边来了一架直升飞机。在空中盘旋,撒下漫天飞舞的纸片。

饥饿一天一宿、渴望得到食物的人们,跑到废墟的高处伸出双手抓到一张,原来是中共中央、国务院的慰问信。

山西刘庄银行宿舍几个男人,拖着一辆木板车,去埋葬两具男人的尸体。人们没得吃,没有力气,掘一锹喘口气。天空飘浮着白云,地下厚厚的黄土地,几个矮小的男人身影,移动沉重的锹柄,吃力地挖掘葬坑。

一个叫刘晓英的女孩,因为要等她母亲回来看一眼,做最后的告别再葬。她母亲在震前去秦皇岛出席一个会议,至今未归 。

大街上风传:唐山还将发生更大的地震,天塌地陷,把整个唐山沉没,新华路上能行船,把唐山人全部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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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大的人们都往北边的山区奔命。通往丰润的公路上,推小车的,背包的,一股股逃难的人群。

山西刘庄银行宿舍的我家,迎来第一位客人,就是住在西新村5街的至友刘翠梅的女儿瑞兰,她受父母之托来探望大姨一家安危。

她带来猪肉罐头,西红柿和飞机投下的点心。这些食物如同人参、鹿茸那样稀贵。

妻子说,街道居委会按人发给5天的口粮,有20斤面,3斤大米,还有半个冬瓜。7天8天还能坚持下去。

当夜,老天泼下一场暴雨,幸亏我这一家远见卓识,把窝棚搭在马路边上的高处,有一户叫李光华的,把窝棚搭在马路中央。北高南低,天上的水,地上的水都涌入他的小窝棚,宛如大水灌了老鼠洞,脸盆被冲走了,被子都泡了汤。

那一家人从睡梦中惊醒,以为雷鸣电闪又是地震,光着身子窜出窝棚,滑倒在泥水里,才如梦初醒。

这种土头土脑的土棚子,既不能防雨,又不能过冬。人们开始新的忧虑。

我们回访刘翠梅的时候,街上运尸体的卡车飞驰,甩下一街臭气。

工农兵楼是近年的新建筑,孩子们玩积木式的结构害了那里的居民,没几个活着出来的。

戴着防毒面具的士兵,把已经腐烂的尸体,装进一个大塑料袋,扎上口,扔到卡车上,从塑料口处不止地流淌黄汤。

孩子的尸体烂得快,装进塑料袋就那么一小撮骨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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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农兵楼的南端有3幢2层石头小楼,一幢倒了半边, 在第二层上,头朝下吊着一具尸体,附近的居民说,当初他是活着的,还同家人说话,过路的人曾扔给他西红柿,还能接住,维持生命。

可是,他既上不去,又下不来,活活地困死。两个衣冠楚楚的、大概是外地人,从石头楼的废墟里扒出一具女尸。没有水,他们拿干毛巾给女尸净面擦身,发出哧哧的声响。他们擦了一遍又一遍。她身上沾满唐山的土,注定是擦不干净的。

多少外地人死在唐山?统计部门统计震亡数字时,无力做这样的分析。建行一个叫楚云的人,27日来了七八位客人,晚上挤在南工房一间小屋,28日,客人及全家总共12口全部被砸死。

一位从外地来唐山寻儿的老母亲,围着火车站旅馆的废墟不停地呼唤。她的儿子在哪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部吊车,把废墟中大块楼板,一块块地搬运到别处,寻找死尸,都没有找到老人家的儿子。

只是在门口,吊车吊起一块有乒乓球台大小的预制件,下边有一具女尸,全身扁平,脸变了形。她是旅馆夜班服务员,地震时企图从楼里跑出来,只差一两步她就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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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70年代的唐山火车站

火车站值班室两层小楼只塌了屋顶,从中吊起一具女值班员的尸体,绳索系住她的腰,高高吊起,两条长腿、两只长臂耷拉在两端,全身变黑,只有她腕子上那块手表还在闪 烁放光。

吊车的长臂划了个半圆,把女值班员轻轻地放下来,有 人铺上一领苇席,她弯曲的尸体刚刚落地,就有背喷雾器的消毒员跑过来,往尸体上喷洒药物。

刘翠梅家居住的西工人新村,变成了好大一片墓场,新 华路以南,东自116队,西至体育馆,这一片的房屋全都夷为平地。 她家还算幸运,只是小女儿小娟震亡,年方14岁。

刘翠梅为女儿最后一次梳头,梳个女儿平时最喜欢的发式,穿最新最贵重的上衣,穿她最舍不得穿的那条裙子,穿刚买来还未上脚的皮鞋,全家人为她举行最隆重的下葬仪式。

在塌陷坑的北岸高岗上,堆起一座新坟,钉着一条木板代为石碑,上写“女儿小娟之墓,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

每年7月28日的前夜,不约而同的唐山人集拢在大小路口,选个好地方,划个圆圈,把纸钱放进去,隆重地点燃一把火,愿火能把亲人们的魂灵招引来领钱。

顿时,火光冲天,映照着一张张悲楚的脸。

地球打个喷嚏,夺走了24万生灵,本文记述的几条老街也从唐山的地图上消失了。然而,人们不会忘记,因为他们曾在那里居住过,生活过,繁衍生息世世代代。

地震过去近四十年了。每到这一天,人们自发地举行公祭,约定成俗,7月28日这一天,成为唐山的公祭日。

烧纸钱的火光唤起人们的记忆,唤起人们的怀念。也许真的有灵魂来,并且来得太多,成帮结队,形成一股股强劲的清风,刮得满街都是纸钱灰。

旋风把一片片黑蝴蝶般的纸钱灰卷到上空,扶摇直上九重天,带走公祭者的冥币和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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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老楼房和血换来的刻骨教训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发生大地震时,我住的房子是一间破旧的平房,已经到了拆修的时候,属于“危房”。

但由于采用的是传统的建筑结构,房梁由四脚的木柱顶着,所以房顶没有塌下来。

我出屋以后,见到居住区的几排平房,房顶也大多没有塌下来。但每排两头靠边的房子倒得比较厉害,山墙都倒了,这是由于地震时,大地左右晃动的缘故。

后来,我到唐山六中去找人,发现他们的教室和办公室都是一排排的石墙平房。

一排有10几间,第1、第4、第 7 、第10间房子,明显倒塌厉害,其它房间则破坏较轻。人们在一起议论说:这可能是地震波的波峰和波谷,对地面建筑毁坏程度不同。

我去路南区吉祥路找老同学钟子期。

路南区的毁坏情况,较之路北区更为严重。唐山十中院内有一排大树,竟然移了位,错了行,不在原来的一条线上,可见地震对地面的冲击力。

我沿途看到的都是残墙断壁。许多高楼都坍塌了,但见不少卫生间、厕所的下水管道依然挺立。人们议论说:如果发生地震,来不及逃出,暂避卫生间、厕所的小空间,是否要安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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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了吉祥路,四处打听,仍然找不到我的老同学。好容易才找到钟子期的长子千千,终于知道了他们一家人的遭遇。

想不到斯人已驾鹤西游了。

钟子期一家原来在王家巷租了两间平房住,他妻子刘绍芬是一个造纸厂的医生,医术上常有小创造,工作出色。

1976年春,造纸厂从市里分到不多的几套房子,厂领导决定给这位热心为工人服务的医生一套,地点就在路南区吉祥路。

这套房子是在二层楼上,有里外两间相连的居室,没有厕所、卫生间与厨房,条件并不算好,但在当时住房十分紧缺的情况下,能分到这套住房,便是十分值得庆幸的了。

周围羡慕的人也不少。钟子期夫妇带着次子小虎、幼女姗姗高高兴兴地搬入了新居,他们的长子千千和一部分杂物仍然留在王家巷的平房里,尚未及搬迁。

地震五六天前的一个晚上,我曾去看望他们。钟子期在不停地收拾屋子,为几套新家具上漆,对住房的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他托我暑假如去天津,代为购买几件家具。我离开的时候,他借给我几本世界史方面的书,并送我到很远的地方才分手。想不到这竟成了永别,而那几本书,便是他留给我永恒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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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震发生以后,他长子千千住的平房毁坏较轻,千千很快跑了出来,直奔他的新家来。

但见楼房严重坍塌,全楼几十户人家,只有六七户人家有人逃出来,大部分人震亡或是被埋在废墟中。

千千冲进外屋,首先扒出了他的弟弟小虎,又爬向里屋找他的父母。他的妈妈和妹妹早已漏到楼底遇难了。他不顾一切,把钟子期从砖头堆里扒出来。

钟子期受了重伤,身上在流血,但当时神智还清楚,看到大儿子能平安的从原来住的平房里跑出来,而他的新居楼房却如此毁坏严重,深为匆匆搬进楼房新居而遗憾。

钟子期终因流血过多而死去。这个已过中年的上海人,人生道路坎坷,却很有抱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早已掌握了英语、俄语,在不要文化的“文革”期间,又自学了日语。

1972年我到他家中,见到满墙贴了日语的假名。他坚信,重视科学文化的日子必然会到来。但他的壮志未酬,没有能看到这一天,便带着许多遗憾和愤怨,无可奈何地去了!

在唐山地震中,住楼房的人家大都比住平房人家,伤亡要重。

震前的许多楼房建筑抗震性能差,砌起来的砖墙上,搭上一块块预制的水泥板,强烈的地震摇晃,砖墙一倒,笨重的预制水泥板便坍下来,人们就难逃劫难。

因此,预制水泥板一度使唐山人为之惧怕并恨之至极。唐山震后建楼房,采取了许多抗震措施,如墙壁加钢筋圈梁,楼板整体浇铸等。这是用几十万人的鲜血,才换来的教训啊。